《春天及一切：威廉斯詩選》出版丨鍾國強譯

已經明白

我必須取得成就。

現在大了些

走在后街上

讚美非常貧窮的人

的房屋：

屋頂與四面不搭

院子亂糟糟地堆滿

舊鐵絲網，灰燼，

家具毛病多多；

柵欄和廁所

用桶板，和拆下的木箱

搭成，這一切，

如果我幸運的話，

都抹上一層藍綠

且斑駁不堪

這比一切顏色

更讓我欣喜。

      沒有人

會認為這個

對國家有重大意義。

情歌

我躺在這裡想你：——

愛的著色

籠罩著世界！

黃色，黃色，黃色

它侵進葉子，

為那沉沉倚在

平滑的紫色天空上的

有角樹枝

抹上橘黃色！

沒有光

只有蜜厚的色痕

從一葉滴到另一葉

從一枝到另一枝

弄糟了全世界的

色彩——

你在遠處

西方那酒紅色的鑲邊下！

地獄裡的科拉1：即興創作（二）（節選）

為什麼要走得更遠？可以想像，一個人可以調整節奏，努力學習，並達至一朵虎百合或一個瓷製門把手的完美。一個人可以讓一切走出平庸，成為——月中人當之無愧的繼承者。與其解決掉一個心甘情願的片語，不如試著追隨輪子到底——緩步接近死亡，盡收一切風景。每個方向一如其他方向都有同樣多的理由，然後——一個人永遠不知道——或許我們這次，會把歐律狄刻 2帶回來！

──────

在兩股互相競爭的力量之間，總會有到達雙方壓力均等的時刻，這樣當推動力增大，便會產生巨大的穩定性，從而出現完美休息的畫面。因此，一旦在路上，終點可能會回到起點，而停頓便會發生。這個時候，詩人從厄運中退縮，這使他忘了理想之美的柔和節奏，在他心目中，寧選順逆命運的粗暴互搏。

1. 科拉（Kora）在希臘字源上是「少女」（maiden）的意思，可追溯到希臘神話里的珀爾塞福涅 （Persephone）的故事：珀爾塞福涅有時被稱為「科拉」（Kore 或 Cora），她是宙斯和豐收女神得墨忒耳（Demeter）的女兒，但被冥王哈迪斯（Hades）劫持娶作冥後。得墨忒耳四處尋找她，最終宙斯准許珀爾塞福涅在春夏二季重返世界回到母親身邊，但當她返回冥府，世界頓變冰冷黑暗，農作物不生，因而有了四季。珀爾塞福涅又被稱作春天女神、草木女神等。

2. 歐律狄刻（Eurydice），希臘神話中的一個精靈，一說是阿波羅的女兒，後來嫁給俄耳甫斯。俄耳甫斯在她死後試圖進入冥府把她帶回，但並沒有成功。

地獄裡的科拉：即興創作（十一）（節選）

把刀叉交疊，聆聽教堂的鐘聲！這是豐收之月以我們的血所釀的酒。在黝黯工廠上方的藍色眩光中，年輕的白楊在伸展。它們低聲說：今天是星期天！今天是星期天！但郊野的規律已被剝奪了樹葉。沼澤上空掠過我們的笑聲。追逐一則下流的逸聞。穿過煙霧繚繞的石楠花叢！在玩笑的邊緣，這座城市用巨大的眼睛斜視著我們——把神聖的牛奶舉到嘴邊！盧西娜 1 ，哦，盧西娜！慈愛的母牛，我們怎麼冒犯了你？

──────

四個興高采烈的夥伴喝了些想像的朦朧的酒，開心得不得了，一想到他們因此避開了郊野的嚴格規律，更感高興。看著遠方的城市沐浴在月光中，並嚴肅地凝視著他們，他們便把月亮比作一頭母牛，把月光比作牛奶了。

1. 盧西娜（Lucina），羅馬神話中司生育的女神；另外她還負責管理兒童的出生和成長。

春天及一切 · 二（「花盆」） 1

粉紅與白色相混

花與顛倒的花

拾起，打翻被罩蔭的火焰

把它擲回

燈角

花瓣傾斜，暗成了紫

紅色，那裡渦狀的花瓣

把紅光鋪在圍繞著

焰青色喉嚨的花瓣上

花瓣在透光中熠熠生輝

爭逐

      在

葉子上

它們上伸成簡樸的綠

自花盆邊緣

那裡，漆黑一片，那花盆

快活地跟粗糙的苔蘚在一起。

  可怕的混亂發生了。沒有人知道該轉到哪裡去。那裡什麼也沒有！虛無再次凝視我們的臉。去哪兒？目的是什麼？每個人都在問對方。生命的尾巴在它的嘴中，還是它的嘴在它的尾巴中？ 2 我們為什麼在這裡？多拉·馬斯登 3 的哲學代數。人們到處看著對方的臉，問那個無法回答的老問題：去哪裡？如何？什麼？為什麼？

  無論如何，現在春天終於來了！

  岩石裂開了，蛋孵化了，有稜柱形羽毛的生命之鳥從籠子裡逃了出來。它張開翅膀，現在棲息在巍峨的非洲吉力馬札羅山 4 的峰頂。

  奇怪的回報，當我們對全人類陷入深不可測的迷霧裡而深感絕望之際，一股奇妙的力量甦醒了。它是沉睡已久的，再次被喚醒的 希望。威爾遜 5 召集了一支顧問大軍啟航前往英格蘭。船沉沒了。但那些男人全是游泳好手。他們把女人扛在肩上，並被他們用強而有力的手臂攪動自由海洋的那一刻所鼓舞，就像尤利西斯一樣，沿著歐洲海岸登陸。

  是的，希望在人們心中再次甦醒。這是 全新的！讓我們前進吧！

  想像力，從「藝術」的鐐銬中解放出來，起了領頭作用！她的腳是光著的，不太優美。事實上，那些在她身後的人有很多想法。嗯。算了，由它去吧。

1. 據美國作家、文學批評家布拉姆·迪傑斯特拉（Bram Dijkstra，1938— ）的說法，此詩是威廉斯如實根據其友人、精確主義畫家德穆斯（Charles Demuth，1883—1935）的水彩畫《晚香玉》（ Tuberoses ）寫成，此畫稍後亦成為威廉斯的收藏品。但比較畫與詩，不同之處亦多：如畫中並沒有燈；畫中有三個花盆，詩中卻只有一個。

2. 這句原文是「Has life its tail in its mouth or its mouth in its tail?」出自「銜尾蛇」（Ouroboros）這古代流傳下來的符號，其形象為一條蛇（或龍）在吞食自己的尾巴。這符號通常被詮釋為一種周而復始的永恆更新，或生命、死亡和重生的循環。類似的表達，亦見於《帕特森》第五卷：「這條蛇／它的尾巴在它的嘴中」（the serpent / its tail in its mouth）。

3. 多拉·馬斯登（Dora Marsden，1882—1960），文學期刊編輯、語言哲學家，曾積極參加爭取女性選舉權運動，是激進的女權主義者。威廉斯曾批評她混淆了男性和女性的心理。

4. 吉力馬札羅山 (Kilimanjaro），位於坦尚尼亞東北部，乃非洲最高的山。

5. 托馬斯·伍德羅·威爾遜（Thomas Woodrow Wilson，1856—1924），美國第二十八任總統，他的主張被後人稱為「威爾遜主義」。後文沉船事件是指1915年5月7日，載有大量美國公民的英國客輪「盧西塔尼亞」號被德國潛艇擊沉的事件，時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初期，美國仍採取中立原則。

春天及一切 · 九（節選）

因為我很早就認識到

我讓想像力有它自己的

方式，看看它是否能拯救自己。一些非常明確的事情由此而來。我發現自己鬆了口氣，但最重要的是我從那裡開始，然後重新評估經驗，明白我在幹什麼——

  即興創作的優點，是它們替新價值在世界中找到定位——

它們的缺點是感覺的

錯位，往往是徹底的。但在這情況下我已盡己所能了。我已盡己所能，並保留了對於經驗來說的任何價值。

  現在我遇到了不同的情況。我發現在那裡找到的價值可以延伸。我發現自己將理解延伸到他人的作品和其他事物身上去——

我發現在替經驗創造新的形式、新的

命名方面，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而「美」與「可愛」無關，而是與現實在其中產生作用的狀況有關。

  像胡安·格里斯 1 這樣的畫作，出現在印象派、表現主義和塞尚之後——並嚴厲打擊了表現主義和印象派群體——指向未來將被證明為前所未見的最偉大的畫作。

  ——一旦摒棄了幻覺，繪畫就面臨著這問題：去取代的不是形式，而是經驗的現實，以它自身的經驗來取代——

  直至現在，形式和意義總是依賴創作賦予跟「自然」相似的錯覺

  現在藝術作品不能留在法朗士 2 的「謊言」這個類別，它們必須是真實的，不是「現實主義」，而是現實本身——

  它們必須給人的不是挫敗感，而是一種完成感，一種現實感——這不是「表現」的問題——事實上很多東西都可以表現出來，而是獨立存在的問題。

  擴大——價值的復活，

1. 胡安·格里斯（Juan Gris，1887—1927），西班牙畫家、雕塑家，長期在法國生活和工作，其作品充分體現立體主義的特色。他是威廉斯喜愛的畫家之一。

2. 阿納托爾·法朗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法國小說家，192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春天及一切 · 十五（「光變暗」）

大教堂的衰敗

正在開花

通過電影院

驚人的增長

它們的普遍性

是進步，因為

破壞與創造

是同時的

沒有犧牲

即使是最小的

細節，即使是

火山風琴 1 ——

它的悲可翻譯成

喜，如果光變

暗而暗又變

光，一如它會——

但看來堅決的

分立已從垂直的

方向轉移

通過簡單地轉動物體 2

砍斷它似乎在

培育的

災難根源。因此

電影是一種道德力量

每晚群眾

隨著沙子的

親密和共性

見證自吐

而自吐曾經被淹死

在焚香中，被無害的

關節柔軟的想像

驅使不斷吟唱

背後支持的是聖經的

僵固，化為祭壇上的

激情戲以吸引

精力充沛的群眾

他們的女性親戚

打掃著托爾斯泰所見

注入了俄羅斯

貴族氣質的草坪

1. 火山噴發時熔岩凝結成柱狀，像風琴管的形狀。

2. 據約翰·瑟爾沃爾（John C. Thirlwall）在威廉斯《早期詩合集》（ The Collected Earlier Poems , 1951）的筆記，這行底下畫了線，並寫上「就像電影那樣做」。

春天及一切 · 十八（節選）

   或者更好的是：散文與情感的事實有關；詩歌與將情感化為一種更有生氣的獨立形式有關。這就是想像的力量。

  散文：關於情感、理智狀態、各種資料的事實陳述——各種技術闡述、行業術語——虛構的及其他——

  詩歌：本身作為一種現實來處理的嶄新形式。

  散文的形式是其主題的準確性——如何最好地展示其素材的形式各異的階段

  詩歌的形式，與文字——或不論它是什麼——所揭示的想像活動有關

  那差異是徹底的

  我為什麼要走得比我能做到的更遠？我的完美對你來說還不夠嗎？

  那差異經歷了經驗的所有階段。從散文跳到想像的變化過程，是智慧緊接而來的巨大飛躍——從對當下經驗的模擬到想像的事實——

  當代的最大特徵是它的老套過時——像文學一樣老套過時——

  進入一個新世界，並在那裡享有活動的自由和新鮮感。

  我的意思是，總會有單調平凡的畫作、作為典型的作品，在揭示流於表面的情感研究新階段方面或許顯得很聰明。

  但是從那裡跳到塞尚，或回到某些早期藝術那裡去是不可能的。

  早期藝術並非回到某個很遙遠的時代——它們並非 落後於經驗。縮小僵化的庸俗經驗與想像力的差距的作品是十分罕見的。它是嶄新的，直接的——所以如此，是因為它是實際的，永遠是真實的。它是將經驗化為一種更有生氣的現實。

  時間不動。只有無知和愚蠢才會動。智慧（力量、能力）隨著時間靜止不動，只推動自身變化——在無足輕重之流中把世界篩出永恆來。

春天及一切 · 二十二（「紅色手推車」）

那麼多事物

取決於

一輛紅色

手推車

給雨水

擦亮

在白色的

雞旁

1922—1962

樹1

樹——作為樹

猛力搖擺，尖叫

狂笑，詛咒——

徹底放棄

譴責人類——

天哪，那幫混蛋

根本從沒想過

要待在外面的雨中——

哇哈哈哈

嘻嘻嘻

咔嚓咔嚓

塔卡塔卡

哇哈哈哈哈

哈哈哈

顫顫地，葉芽

從每一個毛孔中綻發

甚至樹幹自身

也萌出新葉來——

釋放慾望！

我們赤裸裸地向你呼喊——

「做你喜歡的事。」

你不能！

——幽靈

力量漸竭

在閘口大哭

在橋頭心碎——

慾望

死在心裡

嗬嗬嗬嗬

——記憶也破碎

嗚嗚嗚

從來沒有薩蒂爾 2

沒有狂女 3

沒有鷹頭神 4 ——

這些都是人

從他們手中蹦出

愛

使樹木迸發——

樹是他們的同伴

——是一股寒風嚴冬般

長在我們肉體的洞穴里

愉悅地冷冽——

我們無一部分未受觸動

1. 在瑟爾沃爾的筆記中，威廉斯說：「我在嘗試為詩歌加速。在現代世界中，沒有時間去囉唆。我感受到一種迅疾的節奏——一種擺脫任何約束的獨立宣言。」

2. 薩蒂爾（Satyr），希臘神話中淫逸放縱的半人半山羊的神。

3. 狂女，指希臘神話中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的女追隨者邁那得斯（Maenads）。

4. 古代神話傳說中多有這種鷹頭神，如亞述人崇拜的神靈尼斯洛克（Nisroch），其形象便為鷹首人身；古代埃及神話中法老的守護神荷魯斯（Horus），便是一位隼頭人身的神祗。

讀詩·波提切利亞樹（英文）丨聲音：威廉斯進度條01:0300:00/01:03

波提切利亞樹1

樹的

字母表

正在葉的歌聲中

消失

拼寫冬天的

纖瘦的

字母

交錯的枝

和嚴寒

已被雨水和陽光

以尖尖

冒出的綠

照亮——

挺直的樹枝那些

簡單而嚴格的

原則

正被色彩，真誠的

環境

愛的微笑

……

那些掐出的假設

修改——

直至被脫光的

句子

像女人衣衫下的

肢體那樣挪動

而來自秘密的讚美

迅速到來，伴隨慾望

愛的上升

在夏天——

在夏天，歌曲

自己在唱

在含糊的文字上——

1. 這是指具有義大利畫家波堤切利作品特點的樹。桑德羅·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歐洲文藝復興早期的佛羅倫斯畫派藝術家，其代表作為《春》及《維納斯的誕生》。

便條

我吃了

李子

那些在

冰箱裡的

那可能

是你

留作

早點的

原諒我

它們是那麼可口

那麼甜

那麼冰涼

給一個貧窮的老婦

在街上捧著

一紙袋李子

大口啃著

其中一隻

它們對她來說很好吃

它們對她來說

很好吃。它們對她

來說很好吃

你可以從她

如何陶醉於手中

那吸吮了一半的李子

就可以看出來

感覺好多了

成熟李子的慰藉

似乎洋溢在空氣中

它們對她來說很好吃

牆垣之間

在醫院

後翼

不會長出

什麼的

地方躺著

煤渣

其中閃著

一綠瓶

的碎

片

算是一首歌

讓蛇在他的雜草下

等待

讓寫作

以詞組成，或慢或快，敏銳

出擊，安靜等待，

不眠不休。

——通過隱喻來調和

人與石頭。

撰寫。（沒有想法

唯在事物中）創造！

虎耳草是我的花，能裂開

岩石。

焚燒聖誕綠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美國二十世紀著名詩人，同時也創作小說、散文。威廉斯熱愛美國土地，在新澤西州行醫四十餘年，寫詩五十載，從普通人的生活和口語中發掘詩意，以打破一切限制的創新精神革新美國詩歌，對洛威爾、金斯堡等詩人影響巨大。1950年榮獲國家圖書獎；1963年榮獲普利茲詩歌獎。

|譯者簡介：鍾國強，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曾獲多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青年文學獎、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家年獎等。著有《生長的房子》《開在馬路上的雨傘》《雨余中一座明亮的房子》等詩集；譯有W. S. 默溫、李立揚、卡爾·桑德堡、西米克、斯特蘭德等詩人的作品。

題圖：Francis Thompson | N.Y., N.Y. (1957)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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