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廠審核員,走進殘酷數字遊戲

2022-02-14   每日人物

原標題:大廠審核員,走進殘酷數字遊戲

這是一場數字追逐遊戲。大廠們像一艘艘巨輪,追逐著更好看的用戶數據、更海量的互動內容,而審核員們則像巨輪的每個齒輪,追逐著不斷高升的任務量,每小時轉動的次數要多點,多點,再多點。

文 | 曾詩雅

編輯 | 金匝

運營 | 繪螢

這種工作

那條消息,在2月4日當天抵達李晉華的手機——前同事發來消息說,公司有位審核員疑似在家中突然暈倒,現在正在搶救。

很快,同事又發來消息,說那位審核員最後搶救無效,去世了。李晉華的第一反應是震驚,緊接著是難過和後怕。他也曾是B站武漢分公司的一名審核員,工作的一年多里,他習慣了眼前快速切換著視頻畫面,手指機械地點按著功能鍵,節假日的輪班、熬夜的疲倦、關節的酸痛,他都再熟悉不過。最疲憊的時候,他跟同事開過玩笑:「感覺自己快要猝死了,公司是不是得有人猝死了,才能夠改好一點?」曾經的玩笑話,一語成讖。

2月8日,B站對外回應,稱審核員「暮色木心」因突發腦出血去世,最後附上了一些新的改進措施:增加招聘1000名審核員,降低人均工作壓力;加強關注審核員身體健康,組織體檢,增設健康諮詢室。

B站關於審核員事件的回應聲明。圖 / 微博@嗶哩嗶哩彈幕網(可上下滑動)

而,這些舉措和李晉華已經沒有關係了。過年前,他已經和主管領導提出了離職的想法,對方並沒有太多挽留,「他也許習以為常」。多位B站受訪者都曾表示,每一年年底,是大批審核員的離職時刻。

離職不只是發生在B站。半個月前, 葉蕾 從成都位元組跳動的審核崗位離開了。她和李晉華一樣,找不到審核員這份工作的意義。 葉蕾 回國前,在QS世界排名前100的一所英國院校拿到了傳媒專業碩士學位,同為審核員的同事們知道她的學歷後,總是一臉驚訝地問:「你一個留學生,為什麼要來做這種工作?」

那時的 葉蕾 不知道「這種工作」意味著什麼。她只知道,這裡是位元組跳動,一家頭部大廠,她和房東說起來在成都的國際金融中心辦公時,對方評價:「那一定是份好工作。」

入職培訓時, 葉蕾 發現,和自己一起參加複審培訓的新人,幾乎都有留學背景。這幾年來,大廠光環吸引著年輕人加入其中,學歷內卷甚至蔓延到審核員身上。一位網際網路公司負責人曾在去年接受投中網採訪時提到:「2015年前後審核員的工作只需要專科學歷,但是現年必須是本科起步,甚至得是一本。」 葉蕾 後來得知,自己是今日頭條複審部門最後招進的一批留學生,一些高材生們會像葉蕾一樣,短暫地感受一下大廠的光環,體會到螺絲釘的滋味,最後選擇離開。

魯達也是如此,入職前,他對這份工作並不了解,只是覺得「在大廠里刷視頻是個不錯的選擇」。2019年,他從一所一本大學土木專業畢業後去工地實習,某一個夜晚,他躺在工地的鋼板房裡,看著不遠處市區寫字樓里燈火通明,決心一定要去那裡上班。轉專業找工作並不容易,看了一圈,魯達發現,審核員沒有專業門檻限制,而且正好缺人。

魯達先去一家公司面試,沒有通過。他總結起原因:「當時對方問我,你住得離公司近嗎?我就老實地回答了不近。後來上網查了才知道,這個問題的潛台詞可能是,很晚下班的話你方便回家嗎?」

到了B站面試,同樣的問題又被拋出:「你能接受輪班嗎?」「你住得離公司近嗎?」魯達想著網上的標準答案,一一點頭,他成為了B站武漢分公司的一名審核員,在格子間工作的心愿達成,但那些面試時隱藏的問題,之後也一一暴露出來。

數字遊戲

起初,這只是一份單純的審核工作。

毛侃帥曾在三家大廠做過審核員,2016年他加入B站,此時,審核部門像其他部門一樣坐落在上海。

他的記憶中,當時整個B站的審核團隊不過一二百人,一個人就能負責一個板塊分區的稿件審核,被分到一些小眾板塊時,「審著審著就沒稿了」。有時,用戶會投稿來一些海外電影,兩三個小時的時長,他能加速看完全片而不選擇跳過,「生怕有什麼不合適的畫面出現」。

不過後來,這樣的審核幾乎不可能了。去年,李晉華審到過時長為9小時的投稿視頻,他快速地滑動光標,點擊切片(切片指每5秒左右的一幀畫面),不到20分鐘,審核完畢。

2016年的B站剛剛上線了大會員制度,媒體對它的報道還停留在「二次元社區」,而真實世界裡,很多人是第一次在北京地鐵、城市公交、京廣高鐵上看到代表B站的22 娘、33 娘和囧字形的小電視形象。一直到2016年年底,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火了,才讓B站的名字開始進入更多人的視野。

B站總部大樓下的班車站點。圖/ 視覺中國

兩年後,毛侃帥所在的審核部門從上海搬去了武漢,主管領導給了他一個無法拒絕的搬遷條件——升職為某一個審核小組的組長。

在外界看來,這是一條「整治」後的必經之路。2018年7月,先是央視新聞批評了 B 站含有內容低俗的動畫作品,一周後,B站凌晨發布的一則公告里承認其被國家多部門約談,要求繳納罰款並整改,整改措施之一是「加強審核團隊建設、擴編一倍以上審核人力」,毛侃帥搬入的武漢新審核中心,承諾將在那個7月投入運營。

同樣的故事也發生在其他網際網路公司。為了能追上用戶增長帶來的內容膨脹,審核員像毛細血管一樣密集地鋪開來。2018年年初,《每日經濟新聞》的報道里寫道:「未來今日頭條審核團隊預計要破10000人。」緊接著的4月,快手也宣布緊急擴招3000名審核員。

審核員們都深知,目前的AI審核技術距離取代人工還有很遙遠的距離。2020年4-6月,Youtube曾嘗試用AI審核代替人工審核員,進行有史以來第一次審沒有人參與的初審。但這項計劃在9月份被叫停了,YouTube大批返聘了在年初解僱的人工審核團隊。

量變再一次發生在2020年,李晉華和毛侃帥都明顯地感受到,疫情之後,B站審核的稿件量變多了。「宅家」的人們帶來了線上業務的增長,2020年第一季度,B站的月均活躍用戶同比增長70%,達到了1.72億,日均活躍用戶同比增長69%,達到了5100萬。

這年3月,幾位UP主在知乎上分享自己稿件審核的進度,有人表示,投稿了1分30秒的視頻,17個小時過去了,依然沒有動靜,有人附議說,自己4分鐘的視頻,24小時過去了還沒審好。一位UP主說,以前投稿,頂多30分鐘就過審,但現在一兩天過去還不答覆,「還以為我號有問題,辛辛苦苦答了一百題,重新開了個號上傳,依然如此」。

增長帶來的壓力,最先傳導到審核員這一端。那陣子,B站的審核工作量開始有了具體的要求:每位審核員每天的審核必須達到1250條。彼時,李晉華剛入職不久,最初的任務量是審核700條,後來逐漸增多變成800條、1000條,到第三個月,與老員工一致,1250條。

1250條意味著什麼?

按當時12小時工作制計算,審1250條,意味著一位審核員不吃不喝不休息,每60分鐘需要審核至少104條視頻,一條視頻的審核時間絕對不能超過2分鐘。訓練到後來,審核員們處理一條視頻的時長能控制在20秒、30秒左右,也只有這樣的速度,才能保證自己擁有一些喘息的空隙。

這是一場數字追逐遊戲。大廠們像一艘艘巨輪,追逐著更好看的用戶數據、更海量的互動內容,而審核員們則像巨輪的每個齒輪,追逐著不斷高升的任務量,每小時轉動的次數要多點,多點,再多點。

三個月後,李晉華發現,其實「1250」也不是終點。隨著B站逐漸破圈,一個年輕人的二次元社區最終成為泛文化社區,變化延伸至審核員這頭,某一天,李晉華的任務量變成了每小時審核量不得低於125條。再後來,隨著時間推移,需要完成的每日審核總量不斷攀升:1300、1350、1400,後來停在了1450條。

每一天,懸掛在顯示螢幕上的審核數量都拉緊了審核員們的神經。為了完成每小時125條的審核量,李晉華覺得一天被切割成「量夠了」的小時和「量不夠」的小時。當「量不夠」的小時到來前10分鐘,他會趕緊上廁所、倒水,然後進入機械式操作鍵盤的狀態。

閃動的電腦螢幕上,正中間的窗口自動播放著視頻,「通過」「打回」「鎖定」三個功能鍵決定這篇稿件的去向。遇到後兩種情況時,審核員需要打字寫下原因。李晉華的右手長時間彎在滑鼠上,酸痛感襲來,抵達手腕、肩頸、腰部。

在數字追逐遊戲中獲勝的唯一方法是壓縮時間。為了能多喝水,李晉華曾準備了一個550毫升的大容量水杯,可往往一天過去,喝不了幾口,等下班時一看,杯子裡的水幾乎還滿著。

雖然中午休息時間規定是1個小時,但李晉華發現,周圍同事們吃飯只花半個小時,當那個「量不夠」的小時到來時,吃飯可能被壓縮到10分鐘,或者直接一邊吃飯,一邊審稿子。因此,便利店的三角飯糰,是他午餐最常見的選擇,方便、快速。還有些時候,李晉華會選擇直接熬過」量不夠「的那個小時,不吃。他算不清,已經多少次,吃上午飯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就是經常,可能外賣到了,但我沒時間下去拿」。

在愛奇藝,葉依婷經歷著另一種形式的數字追逐遊戲。她審核的是愛奇藝的信息流廣告,與大廠們自動分發任務的機制不同,2020年上半年,愛奇藝的廣告審核尚沒有接入分發機制,還需要靠審核員們「拼手速」接單。

所有待審核的廣告,都會被丟入一個群聊,審核員們自行搶單。經常是葉依婷還在打字回復,群聊中就有人發出了審核結果。為了在這場遊戲里居於前位,有人特意買了有側鍵的新滑鼠,將滑鼠設置為側鍵刷新,可以一「點」到位,比普通滑鼠能更快刷新群聊搶到單;還有人在瀏覽器安裝自動刷新插件,點擊一次,刷新三遍。

雖然公司每季度才算一次績效進行排名,但事實上,每天、每周、每個人的審核數據都會被公布。明面上,愛奇藝沒有其他大廠那樣具體的數字要求,但葉依婷感覺到,自己像被蒙住眼睛的賽馬,只能靠周圍馬匹的動靜來確定目標,不知終點地往前奔跑。

圖 / 電視劇《MIU404》劇照

獲勝的代價

抵達終點的代價是,審核員的個人時間像海綿里的水一樣,被擠壓,再擠壓。

疫情後,連同每日任務量一起衍生出的,還有帶班制度。B站審核員有兩種班制,一種是每天工作8小時、做五休二的行政班,另一種是12小時工作時長、做一休一的三班倒輪班。如果是前一種班制,加班是難免的,如果做的是後一種,帶班則是強制性的,意味著一個審核員每個月休息的那15天裡,仍有4~5天,需要在家待命4個小時。

B站前員工魯達的理解是:「似乎是疫情讓叔叔(B站董事長兼CEO陳睿)發現了,我們在家也能辦公,於是就開始了帶班制度。」

「雖然我們一整天裡才帶班4個小時,但會很累,因為剛經歷完前一天的12小時工作。而且帶班時,只有加滿兩個小時才可以計入調休工時,如果是1個小時、1個半小時都相當於給公司白乾。」李晉華說。

很多時候,所謂的「前一天工作」也可能不止於12小時。魯達記得,自己有一次值通宵班,從前一天晚上9點半上到了第二天中午11點半。走出大廈,撞上明晃晃的日光,他有些恍惚,只聽見胸腔里的心跳聲不斷地加快。

李晉華有時也會有類似的感覺,心臟一抽一抽地疼,但他從沒想過去醫院,「哪有時間去檢查,連門都不想出,你休息的那天只會想著睡覺」。去年夏天,他做了一整個月的噩夢,夢裡也在不停地審稿,稿子裡出現的,多是白天見過的血腥畫面。

大廠的審核部門都會設置輿情會,會上主要講的是審核當天需要格外注意攔截的視頻樣本。有時是高清的車禍畫面,血濺當場,有時是跳樓視頻,人體變成一灘肉泥,還可能是兇案現場,斷頭、斷手。李晉華每次都讓同事先看,再問「恐怖嗎」,如果太過恐怖,他就選擇不看,可午夜夢回,一些過往的畫面就變成了夢魘。

審核員是觸及世間惡意最末梢的神經,有時,投稿人的戲弄也會找上門來,李晉華就被UP主的視頻嚇過幾次。第一次遇見時,是一段拍攝農村夜空的視頻,無雲的夜空里閃爍著星光,讓人覺得沉靜、安寧,李晉華正投入地盯著畫面看,突然間,星空不見了,螢幕出現了一個扮成厲鬼的人,他嚇得差點兒叫出了聲。

這是幾乎每個B站審核員都有的經歷,魯達被嚇到時沒什麼反應,而辦公室里另一個女生尖叫之後,當場哭了起來。至於那些被打回的稿件,等審核員們再收到時,在標題或是簡介處,偶爾還會出現類似「審核員死全家」的謾罵。

圖 / 電視劇《生活大爆炸》劇照

除了恐懼,噩夢裡還有另一種壓力。就在幾天前,李晉華還能夢見,自己不小心讓一個問題嚴重的視頻過審了,他到處問同事該怎麼辦,夢裡等著處分下來的那種著急、慌張,讓他喘不過氣來。

葉蕾 剛接觸到審核工作的那陣也常做噩夢,也同樣是血腥的畫面重現,或者夢見自己犯了錯、手足無措。今日頭條的複審需要為視頻稿件定級,初審通過的視頻,根據主題會有相應的定級標準。在飛書文檔里,這份標準長達幾萬字。 葉蕾一起參與複審培訓的還有3名海龜應屆生,但培訓和他們在留學課堂上學到的知識基本沒什麼關係。按部就班的規則執行讓葉蕾極其不適應,錯了太多次,主管著急地對她說:「都告訴過你多少遍,怎麼還是錯的?

啪, 葉蕾 緊繃的弦斷了。一個中午,她看著自己88%的準確率哭了起來,而新員工的定級準確率要求達到90%。「但那個時候我只是覺得,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別人都可以,我為什麼不能做好?」

審核員的工作設定是,一定要努力去完成任務,無論它是一路飆漲的1250條、1450條,還是90%的準確率。

在位元組跳動,績效和審核稿件的數量、質量直接掛鉤,在被分為A、B、C、D四個績效的等級中,拿到過兩次D,員工就會被淘汰。

就像生產牛奶的工廠一樣,每一天,審核員們審過的稿件都會由質監部門進行抽查。在今日頭條,如果你的評判等級被相關質監部門發現錯誤會扣1-2分,如果是更高級的質監部門發現了這個錯誤則會扣掉4-8分。「這就意味著你沖A無望,只能保C。」 葉蕾 的準確率後來也不太不穩定,最終,她還是在某個月拿到了一個D。

來自準確率的壓力、績效的壓力,讓 葉蕾 每天走入大廈前,都會在樓下抽根煙,「得做好心理建設,才能去上樓上班」。

上樓後,8小時的工作因為重複而無限冗長,儘管成都位元組跳動沒有加班,但這8小時,在一周內會以「早、中、晚、通宵班」四種形式出現。這就意味著,如果晚班之後接了早班,你的生物鐘剛調轉到晝伏夜出的模式,又要面對第二天7點到到崗的早起。有幾次, 葉蕾 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索性直接睜眼到第二天早上,起床、洗漱、又去上班。

一年下來,到了體檢時刻, 葉蕾 的同事們總是被查出各種問題,腎結石、腎炎、胃炎等等,儘管沒有直接的依據,但大家總是忍不住地聯想:可能是這份作息不規律的工作所引起。脫髮、肥胖也不可避免。 葉蕾 在成為審核員的一年內,像皮球一樣鼓起,胖了20斤。李晉華見過最嚴重的例子,是辦公室里的一名同事,一年裡胖了40多斤。而他自己,在經歷過幾個通宵班後,頭上出現了斑禿。頭髮覆蓋的表面下,一塊硬幣大小的頭皮裸露出來,已經一根頭髮都不剩了。這是身體對李晉華發出的警告,但他沒有辦法,一直等到回歸白班作息後,頭髮才重新長出。

圖 / 電視劇《老友記》劇照

告別流水線

100多年前,在福特工廠里,誕生了世界上第一條流水線。此後,流水線總是在告知人們應該站在哪裡,做些什麼,以及如何把勞動轉換成最終的產品。瑪麗·L·格雷在《銷聲匿跡:數字化工作的真正未來》里寫道:流水線不僅沒有在人和機器之間引入新的勞動分工,反而使人們丟失了對自己工作節奏的掌控,以及相互協調和委託他人工作的能力。

審核員就像網際網路時代里的流水線工人,站在傳輸內容的傳送帶前,等著一份份任務到來,做著機械、重複的勞動,一旦傳送帶的速度被調快,他們也只能跟著更快地勞動。

不是沒有異議。與數字賽跑的遊戲一度在B站內部引發過不滿。一開始審核KPI加量時,有人坐在工位上還會直接說,「阿B總是想要我猝死了吧」「叔叔只認錢」。憤怒的情緒在工位上傳遞著,只是,始終沒有人停下那隻審核的手。

李晉華知道的唯一一次反抗是,有同事在家帶班時,刻意減緩了審核速度,而反抗的最終結果是,這名同事的當月績效直接被降到了最低檔。

也許是因為憤怒的人太多,公司很快召開了一次大會,所有審核人員都參加了這場會議,主管在會上說明了「員工不能在工位摔鍵盤、發脾氣」。憤怒的火焰被澆滅了,當李晉華和同事再次因為工作量上升而感到憤怒時,辦公室里再也沒有人說話了。整片工位陷入了一種默契的沉靜,只留下一連串敲擊鍵盤的聲響,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生氣再多,魯達空閒下來時還是會刷B站,因為他所感興趣的UP主們多是大V,他們的稿件有單獨的審核部門,他在工作中不太能看到自己喜愛的視頻。更多時候,他打開B站,一條條視頻中會夾雜著審核員的招聘信息,打開後發現要求欄里寫著「能接受夜班,能抗壓」,他只能苦澀地笑笑。

2021年除夕前夜 ,年終獎入帳的簡訊發送到魯達的手機後,他立馬向領導提了離職。心照不宣地,同組另外有三個同事也選擇了要走。

魯達還是喜歡B站的,走之前,他研究過是否有內部轉崗的可能,但是土木專業畢業的他覺得自己沒什麼經驗,最終放棄了。 葉蕾 也曾希望自己還能留在位元組,可是部分轉崗要求里有一條寫著「半年內績效沒有D」。「大廠里的所有人都是螺絲釘,一個孔眼對一個釘,比如我想轉運營,可是運營部門有自己的螺絲釘了。」

葉蕾 想起自己最初來成都工作的理由:因為這裡有好吃的東西,有慢節奏的生活。成都位元組內容質量中心所在的寫字樓就在最繁華的春熙路上,從 葉蕾 所在的工位望出去,整條街上,24小時營業的火鍋店、燒烤店、奶茶店前聚集起了成群的年輕人,不遠處,府南河邊的老年人悠然散著步、茶館裡的中年人打著麻將,聊著天。 葉蕾 覺得,只有自己,在螢幕前為了不到幾千元的月薪,消磨著人生。

大廠的光環甚至輻射不到審核員。 葉蕾 從不會和別人說自己是一名審核員,更多時候,她都說自己在位元組做新媒體工作。一些明白的大廠人聽到這裡,就會說:「你怎麼不去北京?成都那邊不都是偏執行類的非核心工作嘛?」

的確,過去一年, 葉蕾 只是審著別人的稿件,「光做審核是不會有產出的,而我上學學的一切都是在教我如何創作視頻。這份工作不適合我」。

魯達選擇早早抽身,他已經在一家網際網路公司當了一年的運營。「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在當公務員一樣,每天朝九晚六,做五休二,從不加班。」新工作任務不高,工資也比原先審核員的5千月薪更高,他格外滿意。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選擇權。毛侃帥做了三份審核員工作後,在30歲之前才告別了這個行業。在行業浸泡了八九年,他至今也不覺得這份工作有什麼問題,「這就是工作,我是為了賺錢而工作的,我不做了,是因為掙得太少了,我有家庭要養」。

圖 / 電視劇《Hush》劇照

低薪、疲倦、自我價值感喪志,是大家選擇離開審核崗位的原因。

李晉華幾乎是在離職那天第一次見到傍晚的光谷軟體園,園區最中心景觀湖的湖水在夕陽下熠熠閃光。沒有任何留戀,像每次下班一樣,李晉華頭也不回地鑽進人群,那棟玻璃幕牆築起的寫字樓終於被拋在身後。

在一個盛產內容、流水審核的時代里,即使不是李晉華,不是這裡,也不是此刻,順著網絡湧來的海量信息,依然一刻不停地被AI篩選,被系統分發、被人工審核,被傳遞至世界的各個角落,而流水線上的那條傳送帶,只會更快地轉動起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每人互動

你如何看待審核員這份工作?

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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