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里士多德論「現在」與時間的計量(2021夏季卷-09)

2022-05-10     哲學園

原標題:亞里士多德論「現在」與時間的計量(2021夏季卷-09)

轉自:清華西方哲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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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里士多德論「現在」與時間的計量

景凡芮(JING Fanrui)*

摘要:本文將從時間計量的角度探析亞里士多德的時間觀。一方面,本文試圖對《物理學》文本中三種對「現在」概念的闡釋進行辨析;並且在試圖調和其三者在概念上的表述分歧的同時,構建出亞里士多德用「現在」計量時間的全過程。另一方面,本文亦將在此基礎之上進一步探討「現在」這一概念在亞里士多德時間計量過程中的重要地位。在這兩個層面的探討中,「人」在時間計量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地位便逐漸得到顯明;而這也在最終指向對亞里士多德時間觀之中的主觀時間維度的理解與覺知。

關鍵詞:亞里士多德;時間;運動;現在;計量;限;數的單位

Aristotle on 「Now」 and the Measurement of Time

Abstract:The task of this research is to explain the concept of time in the philosophy of Aristotle in a perspective of time measurement. In one respect, this investigation will embark on the analysis of three different concepts of 「now」 presented in his work Physics ; and will then expand on the attempt to combine these three concepts, while at the same time the whole procedure of measuring time with 「now」 will emerge. Also, we will develop a further discussion on the importance of 「now」 throughout this process. In these two perspectives, a subject of time measurement seems to be indispensable. This observation may finally lead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subjective dimension of time apart from objective in the philosophy of Aristotle.

Keywords:Aristotle, Time, Movement, Now, Measurement, Limit, Unit of Number

引言

在亞里士多德的哲學體系中,對時間的描述與論證可謂是舉足輕重的一環:這不僅涉及到後文對運動連續性特徵的論證以及對芝諾悖論的駁斥[1],也對在形上學領域中確立第一推動者本性的論證至關重要[2]。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對時間本身而言,它是以現在now )為核心的:正如在《物理學》中寫道的,如果沒有時間就不會有現在,沒有現在也就沒有時間(Physics Δ11, 220a1 」[3] 而在時間計量的層面上而言,當計數者參與到時間計量的過程中時,現在則作為用以數,計量著作為被數的時間Physics Δ11, 220a21-23 )。

然而,亞里士多德對後一層面—— 人對時間的計量這一層面並沒有著重展開論述;而是更多的聚焦於論述現在、時間與其計量對象—— 運動之間的關係。只是這一論證的傾向性卻也正導致了後世學者執著於將亞里士多德時間觀定義為客觀時間觀的代表,卻在於此同時,忽略了從主觀時間維度上來理解的可能性。

故而以下,筆者將以現在的概念為切入點,從人對時間的計量的角度進行探討,試圖在亞里士多德體系之中構建出此二者之間的關係。

1

// Physics Δ10-14中的三種現在的概念

在探討如何用現在計量時間之前,我們需要首先明晰現在在亞里士多德語境中的概念與內含。然而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卻發現亞里士多德所使用的現在的概念並不統一:在不同的語境中,現在分別被賦予了limit )、數的單位the unit of number )和計量具體運動的數這三種不同的含義。這種概念前後不一致的現象不僅造成後世讀者在理解時的混淆,更是讓以Julia Annas 為首的一批學者以為,亞里士多德現在的概念是混淆不清的。」[4] 然而在筆者看來,固然,亞里士多德似乎並未在文本中非常清晰的闡述出此三者之間的關係,但是這三種現在概念之間的矛盾並非不可調和,它們之間更為內在的聯繫實則已經潛藏在文本之中。

下文,我們首先分別來看在Physics Δ10-14 中出現的三種現在的概念—— 作為數的單位以及計量具體運動的數現在,並試圖解析其背後所蘊含的特徵。

1.1作為「限」的「現在」

統觀《物理學》的文本,不難看到對作為現在概念的使用占據著主體地位。以第四章的十三節為例,亞里士多德寫道,「『 現在是時間的一個環結,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它連結著過去的時間和將來的時間;它又是時間的一個限:是將來時間的開始,是過去時間的終結。(Physics Δ13, 222a10-13 而同樣的概念也出現在了對時間感知過程的描述中,即亞里士多德認為只有以現在的事物被認為是時間Physics Δ11, 219a30 )。從這兩處論述中,我們看到現在是作為潛在的將時間區分為過去將來而出現的。

那麼,作為現在意味著什麼?換言之,劃分時間的又是否是時間的一部分而占據著一定的時間長度?對於這一問題,亞里士多德的回答是否定的。在探討時間問題之初,亞里士多德便對此做了前瞻性的鋪墊:「『 現在不是時間的一個部分:因為部分是由部分構成的整體的一個尺度。但是與之相反,時間並不被認為是由若干個現在合成的。(Physics Δ10, 218a6-8 而對這一觀點的論證,則需要我們回歸到亞里士多德的數學和幾何學領域探討—— 畢竟在亞里士多德的語境中,他曾將時間比作線段,而將現在比作」[5] 。在探討點線面體之間的關係的時候,亞里士多德寫道,「『 只是這些事物的限度而已,而它自身並非本體。(Metaphysics Ν3, 1090b10 」[6] 而一如我們所知,面是體的,線是面的,而點則是線的。也就是說,當我們無限次分割體之時,最終所得的只可能是一個同質的更小的體,卻永遠也不可能得到一個不同質的作為界限的面;以此類推,線與點的關係亦是如此。點不可能是線的實體,因而點作為分割和限制線的,總比線缺少一個維度。再者,亞里士多德認為界限之間的合併與分離並非是在實體意義上的生滅,因而在這一運動的意義上也就不可能是一個實體(Metaphysics Β6, 1002a30-b11 )。從這兩個論證中我們便認為,線與點是不同質的。那麼,再次由幾何關係的類比回歸到時間問題上,時間與現在也就並不同質,由此點性的現在不具有時間長度:時間如線段一般具有一定的時間長度;而現在則僅僅作為而不可能是時間本身,因而不可能具有時間長度,便也就不可能疊加而合成時間了。

同樣,在第六章的第三節,亞里士多德憑藉著由於現在中沒有靜止和運動,而靜止和運動存在於一段時間之內,因此現在不是一段時間Physics Ζ3, 233b33-234b9 )的邏輯,再次證明了現在與時間本身不同質因而不具有時間長度的特徵。

從這兩處論證我們可以得出以下兩個結論:其一,作為現在與時間不同質,因而不具有時間長度,也便無法疊加構成、計量時間;其二,單位對整體的計量只有以有長度的部分才能得以實現(這一結論將在後文詳細展開)。

由此,我們便能給在這一語境下的現在總結出一個粗略的定義了:即現在被視為一個潛在的區分過去與未來時間部分的;而作為現在是不具有任何時間長度的。

1.2 作為「數的單位」的「現在」

然而將現在定義為在亞里士多德的語境中卻並非是一以貫之的,另外兩種對現在的定義則似乎從不同的角度衝擊著亞里士多德論證的嚴密性。在第十一節的中間部分,亞里士多德再次談及了現在的概念。只是這一次,卻將現在比作了數的單位」—— 時間計量的單位:正如作位移運動的物體和位移運動共存一樣,位移物體的數和位移的數也是共存的。時間是位移的數,而被比作運動物體的現在好比[7]數的單位。(Physics Δ11, 220a4-5 而同樣的陳述亦見於此:因此當現在用以計數之時,它是數。(Physics Δ11, 220a21-23 」[8]

亞里士多德以為時間是關於前後運動的數:所以時間不是運動,而是使得運動成為可以計數的東西。(Physics Δ11, 219b3 也就是說,時間之所以為數,是因為時間是對運動的計量,並最終展現為數的形式。那麼在實際計量的層面上,時間作為被數的數在被數的過程中,則需要通過用以數的數(即一般意義上單純的數字)以數字」——「 單位時間為憑藉,才能得以實現。這正如亞里士多德所云,時間是對運動和運動物體的計量,而這一過程則是通過確定一個將被用以計量整個運動的運動而得以實現的;正如用肘尺計量長度一樣,是通過規定將用以計量全長的量所實現的那樣。(Physics Δ12, 221a1-3 簡言之,預設數的單位是我們在數字層面上計量時間之多少的前提。

然而如若仔細觀想,我們便發現了其中的矛盾所在。在上面援引的文本中,用以計量整個運動的運動之所以能夠計量整個運動,是因為這個運動屬於整個運動的一部分;就好像一肘長在實際的計量中原本屬於全長的一部分一樣。與此相類比,我們不難推論數的單位作為被計量者的一部分,首先必然是一個時間段,且其本身必然擁有著一定的且相對固定的量,如此才可能一個挨著一個的計量出整體來。

至此,我們便能非常明確的覺察到作為數的單位現在與作為現在之間在概念上的矛盾所在了。前者如上文所云,以為現在是一個擁有時間長度、擁有相對固定的量的時間段;而後者則以為現在是不具有時間長度而只是潛能地區分過去與將來的

如若僅此看來,亞里士多德對現在概念的兩種闡釋,就顯得極為矛盾了。

1.3 作為「計量具體運動的數」的「現在」

而對現在概念的闡述則不僅此二者。第三種對現在概念的辨析出現在了第十二節的中間部分,在這裡,亞里士多德將現在隱含的定義為計量具體運動的數。這一對現在的闡釋正與亞里士多德在前文中所試圖說明的一樣—— 他將現在類比為運動的物體,而運動物體的本質是同一的(無論是一個點、石子或者別的事物),但在它所歸屬的關係中看,它不是同一的。(Physics Δ11, 219b19-20 藉此,亞里士多德試圖以這種定義來論證現在的不同一性:時間不是我們用以計數的數,而是計量對象的被數出來的數,所以這個數因先後不同而永不相同,因為現在是各不相同的。一百匹馬和一百個人的數目是同一的,但是被數的對象不是同一的,因為馬不同於人。(Physics Δ12, 220b9-13 這裡需要注意的是,現在雖然仍具有數的單位的內涵,但是按照亞里士多德在這一論證中的邏輯:一百匹馬和一百個人不同一(除數目以外)是因為馬不同於人;那麼作為數的單位現在也先後不同一,因為不同的現在與它所計量的具體運動之間處於不同的關係之中。[9]

如此,我們便又不難看到第二重概念上的矛盾了。第二個對現在的解釋—— 作為數的單位現在是前後同一的,因為只有這樣時間的計量才成為了可能;然而這最後一種對現在的解釋則認為它是前後不同一的,因為現在所計量的具體運動並不同一。

1.4 小結

至此,我們在亞里士多德Physics Δ10-14 的文本中覺察到了三種不同並相互衝突的現在的概念,在此做以小結:

作為「限」的「現在」是潛在的區分過去和將來這兩個時間部分的界限,而本身並不具有時間長度;

作為「數的單位」的「現在」是首先一個具有時間長度的時間段,並且又因這個時間長度的相對固定性而成為了計量時間的單位——使得時間可以被計量的前提;因此,它也前後同一;

作為「計量具體運動的數」的「現在」不僅是具有一定時間長度的時間段,且因其與所計量的具體運動之間的關係不同而並不同一。

如若說亞里士多德對現在的概念並非如一些學者所言是混淆不清的,那麼這三種現在的概念又如何能得以調和與統一?筆者以為,其中關係的建構可見諸於現在計量時間這一過程之中。

2

// 現在」與時間的計量

正如前文所論述的,時間是對運動的計量,而最終呈現以數的形式;在這個意義上,時間稱之為運動的數,之所以可數是因為預先設定了一個用以計量的數的單位,亦即第二種現在的概念。然而更進一步推想,數的單位又是如何被確定?而那在數的單位的意義上同一,在計量具體運動的數的意義上不同一的數的單位,又是如何可能計量時間?以下,筆者將分別從這兩個角度論述以現在計量時間的全過程,並在與此同時,試圖構建這三種不同現在概念之間的關係。

2.1 時間段的劃定

正如前文的論述,當我們試圖去計量時間的時候,便必然存在一個用以計量整個時間的數的單位。而這個單位則首先需要被確定為是一個擁有一定時間長度的時間段,而更進一步當這個時間長度得到確定之時,我們才可能稱其為一個用以計量時間的單位。然而在前一個層面的確定中,這個時間段究竟如何劃分與確定至此還未得到明晰。針對於此,筆者以為,這一划分密切的關係到了人對時間的認知過程。

在前文中,亞里士多德講到時間既不是運動,也不能脫離運動(Physics Δ11, 219a2 );而位移運動又展現以物體所處空間的轉換。因而,時間對運動的度量,是基於對空間轉換的覺察而得以實現的。也就是說,當我們觀察到物體Ω 的空間位置由S A 轉向了S B ,便必然以為S A 相對於S B S B 相對於S A ;此時,我們就說在同一運動中S A S B 之間存在著的差異;而這正是運動在空間維度上之所以可能被感知的前提。那麼以此為基礎,當空間上的S A S B 分別嵌入了時間維度的兩個」T A T B —— 兩個現在中時,時間上的便得以展露,而此時時間便得以被人們感知。這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言,當我們確定用』『 兩個限來確定運動時,我們也才知道了時間。(Physics Δ11, 219a22 」「 因為…… 當我們想到兩端的與夾在其中間的部分相異,並因此理性告訴我們現在有兩個—— 前和後—— 時,我們才說這裡有時間,而這以現在為定限的事物則被我們稱作為時間。(Physics Δ11, 219a25-39 如此,我們似乎可以認為:當運動過程中空間上的前後兩個對應到時間維度中,成為了兩個的作為現在之時,便是時間之所以能被感知到的前提了。

而用以計量的時間段,作為人用以計量時間整體的尺度,亦作為時間的一部分,則必然具有著能夠被人所感知進而被把握的特性。換言之,用以計量的時間段作為時間的一部分,只有被認知之後才可能被人所預設。以此推論,這個時間段亦需要」「 兩個才能得以劃分:即在整體的時間之中選取其中一部分的量作為用以計量的尺度,而這用以劃分的兩個則如前文所言是現在」A 現在」B

2.2 時間段長度的確定

然而,僅僅劃定出一個用以計量的時間段是遠不足以去計量時間的。因為對亞里士多德而言,我們是通過對某個確定的時間段數量的把握而計量時間的。而這裡所預設的一個前提便是:用以計量的時間段所具有的時間長度是明確且相對固定的。而當時間段所具有的時間長度不明晰甚至於不固定之時,整體時間的計量也就根本無從談起了。

那麼這個被劃定的、用以計量的時間段究竟包含了多少運動、多少時間的量?針對這一問題,亞里士多德似乎並沒有集中給出一個十分明確且統一的答案。

在《物理學》中,亞里士多德認為整齊劃一的循環運動最適於作為單位,因為它的數最容易被人所認識。(Physics Δ14, 223b20 而若以此繼續推論,那麼正如他在後文所指出的,天體運動、日子等等帶有循環性質的運動周期,便都可以當作計量整個運動的運動的量,也就是用以計數的時間單位長度了。

然而,在《形上學》中,亞里士多德再次談及了這個問題。只是這裡,卻與《物理學》中的單位劃分稍有不同:自然哲學家於運動亦以簡單而短促的移轉為運動之計量;這些運動單位就是占時間最短的運動。在天文學上這樣的(運動單位)也是研究與計量之起點。(Metaphysics Ι10, 1053a7-11

如若我們結合兩處文本,便會發現用以計量的運動總體上有兩個特徵:占用時間最短、循環的運動(時間)。吳壽彭先生在《形上學》一書中補充到:他們假定天體運動最快速而均勻有規律,故用以為一切運動之比照。」[10] 如此看來,似乎在亞里士多德時代的古希臘人便是將運動最快而占用時間最短、循環而有規律的天體運動作為了用以計量的運動;而某個天體運動的周期,便成為了用以計量的時間段的長度。至於為什麼天體運動是最快速的,以及究竟是哪個天體運動的時間量被作為了時間段的長度,在這裡並沒有得到充足的說明。

正如用肘尺計量長度一樣,是通過規定將用以計量全長的量的單位所實現的那樣,以上,我們既已劃定了一個用以計量的時間段;也同時在亞里士多德的文本中探討出了這個時間段所具有的相對確定而又固定的時間長度。至此,我們便也可以說用以計量整個時間的數的單位已然確立,而正如前文所論證的,這正是用以計量時間的尺度與基礎。

而這裡我們需要注意的是,用以計量的尺度—— 所謂數的單位實際上便是第二種現在的概念。在這劃分時間段與預設時間段的時間長度的過程中,我們實則同時看到了兩個時間的概念:其一,用以劃分時間的作為現在;其二,作為劃分與確定結果的數的單位現在。在實際的劃分中,二者的概念卻並不矛盾—— 前者劃定、確定後者,即作為數的單位現在是首先憑藉前後兩個作為現在而被劃定的,從而才可能被預設而具有一定時間長度的。那麼如此而言,我們便可看到,第一、二種現在的概念之間的矛盾在對單位確定過程的構建中已然調和。

2.3 以「數的單位」計量時間

至此,用以計量時間的現在」——「 數的單位憑藉著作為現在得以劃分;而數的單位的量,則似乎被大體預設為了某種快速而均勻循環的天體運動的周期。

然而我們注意到,對亞里士多德而言,一切事物是通過確定一個與之同類的基本事物而可能被計量的。(Physics Δ14, 223b14 換言之正如前文所說,只有作為整體的一部分,即是作為與整體事物相同類別的事物才能作為其計量單位。而那在用以計數的單位的意義上同一,在計量具體運動的數的意義上不同一的數的單位,又是如何可數呢?

亞里士多德在Physics Δ11, 219b21-28 的文本中著重說明了現在在另一種意義上是不同一的,大體的論證如下:因為在甲地的運動物體和在乙地的運動物體也不同一,而現在與運動物體的關聯就像時間和運動相關聯的那樣;所以現在作為前一個現在還是後一個現在,是不同的。也就是說,現在(第二種現在的概念)與其所計量的具體運動之間所處的關係不同,前後兩個現在便不同一了。如此看來,這種意義上的現在便就是前文所云的第三種概念了,即作為計量具體運動的數現在。而這種概念下的現在,卻在時間維度上不過是作為數的單位現在所派生出的一個概念罷了。

在這種定義的語境之下,現在因其與其所計量的具體運動之間的關係的不同而區分出了前後。筆者以為,亞里士多德在這裡之所以認為現在在一種意義上不同一,或許展現了這樣一種訴求:他試圖極為盡力的對傳統古希臘時間觀給出一個非柏拉圖式的回應—— 時間和現在作為對運動的計量不能獨立於具體運動,而並非是一個包含萬物的容器。[11] 而從另一個側面,作為數的單位現在則又以一種類比的方式被論證為是同一的。如果綿羊的數和狗的數是相等的,那麼這兩個數是同一的。這個說法是正確的。但卻不是同一個,因為十隻綿羊十隻狗是不同的。(Physics Δ11, 224a4-5 亞里士多德在這裡試圖從數的層面上論述用以數的和被數的之間的區別。也就是說,在被數的層面上,被數出的十隻綿羊十隻狗是不同一的;而在用以數的意義上,用以去數綿羊與狗的數字作為本身則必然是同一的。而對於時間而言,也同樣存在著用以數數的單位以及被數計量具體運動的數,因而在這個層面上與對數的討論形成了嚴密的類比關係。那麼,當作為數的單位現在是作為用以計量的單位去計量整個時間之時,它便是同一的;而當作為計量具體運動的數現在作為被數的數,被作為數的單位現在數出來之時,它便因其與具體運動之間的關係的不同而前後不同一。如此看來站在以上類比的邏輯中,在被數的層面上,作為計量具體運動的數現在是不同一的;在用以數的層面上,作為數的單位現在是同一的。因而在對時間計量的意義上,用以數的單位便是同一的,時間也就可以通過單位的計數從而是可數的。而這時,對於整體時間長度的計量,在運動與時間之前後可以被感知到的前提之下,便只關乎到其所占據的單位的多少了。

在亞里士多德的這一語境之中,我們看到時間因現在(第三種概念)的不同一而有前後之別,時間又因現在(第一、二種概念)的同一而可數的從而也是可以被計數的。

2.4 在時間計量的過程中對三種「現在」概念的調和

以上,筆者從時間計量之單位的劃定單位量的預設以及時間在何種意義上是可數的這三個角度,構建了在亞里士多德體系之下時間之計量的框架。在這一過程中,也潛在的回應了本文最初所提出的問題:三種不同現在概念的出現是否是矛盾的?至此,我們便可以給出一個否定的答案了:

作為現在本身雖然不具有任何時間長度,但是它卻是劃定用以計量的時間段進而確定作為數的單位現在的前提。而作為計量具體運動的數現在,則是在作為數的單位現在的基礎上計量具體運動而形成的;在這種定義之下,前者論證不同的現在有著前後之分,而不是永遠的同一個;而後者則因其同一性而是時間之所以可能被計量的基礎所在。兩個分為」「 劃定用以計量的時間段,而當其時間長度在量上得以規定便確定了用以計量時間的單位單位又因其與所計量的具體運動關係的不同而成為了計量具體運動的數;這一切的基礎與核心,則在於本義的作為現在中。其時,此三者之間的關係便逐漸明晰了起來,呈現出一個相互構建而非對立矛盾的關係。

其實,亞里士多德似乎早已意識到這三種現在概念的區分。他在Physics Ζ3 中將其區分為本義的現在proper and primary sense )與派生意義的現在in virtue of another [12] ,或許其意圖不過就是如此。固然,我們不得不承認亞里士多德本人在撰寫關於現在概念的研究之時,或許並沒有在語言層面將這三者區分清楚,而是理所當然的將其統一表述為現在。然而通過以上之對其概念的說明與構建,似乎便為理解亞里士多德之現在概念與時間的計量提供了一條可行的路徑了。

3

// 現在」對在時間的計量過程中的重要地位

上文筆者既已試圖闡明亞里士多德是如何試圖用現在來計量時間的。然而我們卻不得不去追問,人為什麼要藉助現在來計量時間?

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我們還是回歸到最初的運動領域進行探討。

假設物體Ω 存在著一個運動,從空間A Γ 。隨意選取一個現實的存在於空間中的B 分為兩個部分。這時,Ω 則呈現出從A B ,再由B Γ 的運動狀態。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能否說Ω 做了一個從空間A 到空間Γ 的運動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我們只能說,Ω 所作的從A B 、再由從B Γ 的運動是兩個相互接觸(in contact )且順聯(in succession )的運動,卻不能說他們是一個連續(continuous )的運動。對亞里士多德而言,事物的外限在一起的,就是相互接觸的,如果沒有同類事物夾在中間,就是順聯的。(Physics Ζ1, 231a23 。而Ω 所作的從A B 、再由從B Γ 的運動,雖然沒有夾在其間的第三個運動,但是卻在中間出現了分隔開A Γ 運動的現實的存在的界限B—— 作為前一個運動A B 的終點,以及後一個運動B Γ 的起點。而這時,對應到時間維度上,亞里士多德會認為,如果將一個點既當作起點又當作是終點,就必然會有停頓。(Physics Δ12, 220a13 以此推論,時間在B 得以停留,而運動物體Ω B 也必然出現了一個停滯的狀態,而這時,運動便成為了兩個。因為對於亞里士多德而言,如果只有一個運動,那麼導致這個運動開始的動力因便也就只有一個。[13] 然而,既然運動與時間都停滯於B ,我們便不得不說,推動Ω A B 運動的動力因已經失去了效果;而只有當一個新的動力因出現之時,B Γ 的運動才能夠再次開始。故而,在這種語境之下,當B 是一個實體性的界限之時,的運動便不可能成為一個。而這時,所謂的從A Γ 運動便不可能出現之分。因為只可能存在於同一個連續的運動中;因為在不同的運動中,所謂的前後不過是兩個不同的運動罷了。[14] 那麼,既然物體在運動的維度上已然沒有前後之分,對應到時間維度上,作為現在也失去了前後之別。如若按照前文的推論,當本義上的現在」—— 作為現在不存在之時,人對時間的感知便是不可能的,而更進一步人對時間的計量亦陷入了困境。

那麼我們如何使得運動被劃分為」「 兩部分連續著的運動,卻又不至於被劃分為兩個獨立的運動呢?筆者以為,只有當現實的存在於空間上的B (無論是在空間維度還是時間維度中),被壓縮為一個在潛能上存在的,才使得」「 在連續中得以實現,而又不被劃分為兩個。因為只不過是潛在的分開運動和時間,而非在現實的劃分;因此,不僅維繫了原先運動的連續性,也在潛能上使其出現了AB 之別。那麼,對應到時間維度之中,這個起著潛在劃分作用的,便是第一種現在概念」—— 作為現在

從以上論證中,我們不難發現,本義上作為現在,是使得運動與時間保持著連續性且有著」「 區分的關鍵所在;也只有這樣,時間因這」「 之別才是可以被感知從而可以被計量的。在這種意義上,作為現在連結著同一個運動中的過去將來,正如亞里士多德所陳述的這個論斷:「『 現在是時間的一個環結,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它連結著過去的時間和將來的時間;它又是時間的一個限:是將來時間的開始,是過去時間的終結。(Physics Δ13, 222a10-13

4

// 結語

以上,筆者探討了三種現在的概念,並在展現如何用現在計量時間的過程中,試圖調和了這三個概念之間的衝突;也在最終呈現出了現在這個概念在亞里士多德時間的計量層面上的重要地位。在此略作以總結:

作為現在是使得時間保持其連續性且有」「 之分的前提,也是時間可能被計量的前提之一。藉此,」「 兩個所劃定的時間段,而其時間長度則被古希臘人規定為某種天體的運動周期,因而也就構成了用以計量時間的單位,亦即數的單位;在這一過程中,我們看到作為現在確定了作為數的單位現在。然而,具有一定時間量的現在計量具體運動的數的意義上不同一,這一概念的設定在筆者看來或許是為了對傳統古希臘時間觀給出一個非柏拉圖式的回應—— 被數的意義上,時間與現在作為對運動的計量是不可以獨立於具體運動的;而在上文數與現在的類比的邏輯中,現在用以數的意義上則是同一的,這正是時間之所以可能被計數的又一個前提。其時,對於整體時間長度的計量,便只關乎到其所占據的單位的多少了。

至此,我們看到,時間因作為現在得以延續,得以計數與計量;即是說,作為現在不僅派生出了其他兩種概念上的現在,亦是使得時間之所以可能被計數的根源。此時,本義的現在是人對時間計量這一過程的核心了。那麼在這種對時間的計量方式之下,或許我們便可以說,時間是人對運動的計量,並最終呈現以數字的形式。無論是對現在的感知,還是對作為數的單位現在的確定,抑或是用用以數的單位去數被數的具體運動,我們都不難覺察到人(或是說亞里士多德所謂的靈魂)在這一過程中的不可或缺的地位。而這時,在亞里士多德體系中對時間的計量甚至是時間觀之中的人的因素—— 亦可稱之為主觀的因素,便也就不言而喻了。

上文中,筆者實則是從亞里士多德《物理學》文本中對時間問題探討的背景出發對時間之計量進行論述的;換言之,也即是立足於對運動的探討背景之下,尤其是位移運動的語境之下來探討的時間問題。然而,如若僅僅按照時間計量的原理與過程來看,可被計量的運動不僅僅有位移運動,質、量的變化以及生滅的變化甚至於心理與靈魂的運動和變化都可以得到計量。因為,時間之所以可以被計量的前提是,存在一個用以計量的單位,以及去計量的人(或雲靈魂)感知到了時間的存在—— 感知到了某種運動的」「 之別;其時,這之間所劃定的時間長度,便是所試圖去計量的時間了。而我們看到,無論是位移、質、量和生滅以及心理與靈魂上的運動與變化,均有著可以被感知到的狀態上的前後差異,那麼如若以此而推論,這以上提及的種種運動便都可能成為時間所計量的對象,進而可以被計量了。

然而,我們似乎不難發現,以上全文所討論的時間以及時間的計量,則全部存在於意識層面,換言之,即是亞里士多德所謂的有計數者參與的時間計量。此時我們似乎無法避免進一步設問,存在於意識中可以計量的時間與獨立於意識存在於質料世界的時間之間,究竟有什麼關聯與區別。有些學者似乎認為,這一質疑對亞里士多德而言並非是問題所在,因為時間本身作為必然存在一個計數者來計數,此二者是不可分離的[15] ;這正如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將219b1-2 翻譯為因為時間就是這,某種相關乎在早與晚的境遇中被照面的運動而被計數的東西」[16] 一樣,只有被照面的才可能成為時間。然而汪子嵩先生在《希臘哲學史》中寫道:(亞里士多德在探討用於認知的靈魂與時間的關係之時),亞里士多德的見解是:因為計數者是人,如無有心智能力的人去計數,當然就無所謂時間了。可是運動的物體總是有的,因而有在先在後這樣,作為計數的時間實際上是存在的。』」[17] 與汪子嵩先生所試圖表達的觀點相近,對筆者而言,或許亞里士多德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意識到了這兩種時間之間的差異,也即是說認為這二者之間存在一定的張力而並非完全等同,只是對此是並沒有繼續深入探討的。然而對這一問題深入的剖析,或許已經超出了這篇論文所力求去解決的問題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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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terlow, Sarah, 1984, 「Aristotle’s Now」, 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 vol. 34, no. 135, pp. 104-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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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爾,1987,《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譯,三聯書店。

汪子嵩等著,2014,《希臘哲學史》(第三卷),人民出版社。

汪子嵩,2014,《亞里士多德關於本體的學說》,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亞里士多德,19842016),《物理學》,張竹明譯,商務印書館。

——,19592016),《形上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

* 景凡芮,北京師範大學歷史學院(JING Fanrui, College of Histor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China)。

[1] PhysicsΖ1-3. 亞里士多德通過對時間與「現在」之間關係的探討,得出「任何連續事物都能分成永遠可以再分的部分,因為連續事物的限相互接觸而成為一個。(PhysicsΖ1, 231b16)」因而量、時間和運動作為連續者都是無限可分的。而這一結論則在下文中被用來駁斥芝諾悖論——「他主張一個事物不可能在有限的時間裡通過無限的事物」,因為在亞里士多德看來芝諾似乎混淆了「無限可分」與「無限延長」這兩個概念;而如若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論證便會發現時間本身也是無限的,故而事物在無限的時間中必定可以經過無限的事物。

[2] PhysicsΘ4-7, Metaphysics Λ6-7. 亞里士多德認為對物體運動之推動者的追溯不能無限倒退,那麼必然存在一個不動的第一推動者可以作為其他事物運動的根源(PhysicsΘ6, 259a15)。既然第一推動者不動,也就不可能有時間的計量(如後文所論述的,時間是對運動的計量),那麼第一推動者——「神」便不存在於時間之中,也便就是一個永恆的存在了。

[3] 以下所援引的亞里士多德《物理學》文本均引自於Aristotle1930, Physics W.D. Ross, Trans.,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中文譯文部分參考:亞里士多德,19842016),《物理學》,張竹明譯,商務印書館。

[4] Julia Annas19501975.

[5] PhysicsΔ11, 220a5-25

[6] 以下所援引的亞里士多德《物理學》文本均引自於Aristotle1998),中文譯文部分參考吳壽彭譯本。

[7] 正如Julia Annas19501975)指出,「二者之間的對應關係理應十分精確,否則這個類比便因而失去了效果」,也就是說,這個「現在」的概念與「數的單位」之間,無論是在性質抑或是在功能上,均有著高度相似的特徵。在這個意義上,筆者在此借用亞里士多德的原文直接將這個「現在」的概念表述為「數的單位」。

[8] 正如上文所論證的,單位對整體的計量只有以有長度的「部分」才能得以實現。那麼在此,既然「現在」可以用來計數,那麼它便必然是時間的一個「部分」。

[9] 此處「具體運動」是指在同一運動的不同過程與部分。而「現在」正是因為它與其所計量的不同過程與部分不同而前後不同一。參(Philoponus 2011)。

[10] 亞里士多德(2016/1959213)。

[11] 參考Julia Annas19501975)。古希臘人認為時間是一個可以包含萬物的容器,這正如Julia Annas所概括的,「談及到時間,我們便會極為自然的帶入柏拉圖的時間觀;或者至少極為模糊的認為時間是一個神秘而又巨大的實體或者說是一種容器。……在古希臘人看來,時間是可以包含和容納一切的而不會竭盡的實體,它比一切被包含在其中的事物都更要偉大。」然而我們看到,這一說法在亞里士多德的時間體系中是不被允許的,因為既然時間和「現在」(作為「數的單位」的「現在」)是對運動的計量,它便不可能獨立於對具體運動的計數而存在;因而時間和「現在」也就必然不可能如傳統時間觀所闡述的一般,因「先於」運動存在而可能包含運動。

[12] PhysicsΖ3, 234a11-17。「如果現在是可分的,那麼就會有某一段過去的時間在將來的時間裡,也會有某一段將來的時間在過去時間裡,因為在這種場合里,過去時間和將來時間的真正界限乃是把這個可分的『現在』分開來的點。不過,這也是一種『現在』,但不是本義的(proper and primary sense),而是派生意義的『現在』(in virtue of another)。」由引文可知,「派生意義的『現在』」是可分的,並且具有一定的時間長度。而「本義的『現在』」則被稱作為是「真正的界限」。然而,亞里士多德並沒有說明「派生意義」的和「本義」的「現在」究竟是什麼。但是根據上文筆者對三種「現在」概念的分析與構建,我們大可推測「派生意義」的「現在」對應著作為「數的單位」的「現在」,而「本義」的「現在」則對應著作為「限」的「現在」。

[13] Waterlow19501984.

[14] Waterlow19501984.

[15] Julia Annas19501975.

[16] 海德格爾(198749)。

[17] 汪子嵩等著(2014434)。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y/4b4c01cd4a653c0395ffb0dd1da4353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