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與開始:步入窮途末路的超級大國|小傑克·F. 馬特洛克

2022-08-31     世界說

原標題:結束與開始:步入窮途末路的超級大國|小傑克·F. 馬特洛克

作者| 小傑克·F. 馬特洛克(Jack F. Matlock, Jr.)

美國前駐蘇聯大使,歷史學家,語言學家,在美國外交部門供職長達35年,是里根政府制定對蘇政策的重要顧問。1991年退休後,他先後在哥倫比亞大學、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擔任教授。

蘇聯最終解體時,我沒有為它的滅亡感到哀痛,但當時令我驚訝的是,我也沒有特別想慶祝一下。束縛在一個帝國中的15個國家終於解放了,所有自由的朋友難道不應為此而歡欣鼓舞嗎?我認為應該如此,但頭腦中的另一個聲音又說:「不,等一等。民族獨立和個人自由一樣,都不是絕對的,兩者不能畫等號。我們怎能知道人們現在的處境是否更好了呢?」

我之所以猶豫不決,不是因為我喜歡熟悉的東西多過不熟悉的新東西。蘇聯制度中有很多我們熟悉的事物都在大聲疾呼改革,到1991年9月,它們被改變了。問題是怎樣更好地創建一個新的政治經濟制度,用戈巴契夫的話來說,就是「將俄羅斯歷史顛倒過來」,創立一個新的社會,那裡的決定是自下而上做出的,而不是自上而下。

任何國家的領導都不可能直接做這樣的事。政治領導人不必再假裝知道一切問題的答案,他們應該自願站到一邊,允許人民在他們自己的社區建立文明社會,確立市場經濟的行為規範。如果政治家能夠設法鼓勵這種變革,事態就會變好。但是,他們的主要任務,是不讓那些曾管理過舊的、強制性國家機器的人阻礙新事物。然而,各共和國多數政治領導人是舊國家機器的代表,不能指望他們自願把權力交給其他人。事實上,他們之所以支持獨立,恰恰是因為那能夠使他們更牢固地控制權力。

除了俄羅斯、亞美尼亞和波羅的海沿岸國家——後者已經取得獨立——沒有一個蘇聯共和國在任的政治領導人想實行真正的經濟改革。即便在俄羅斯和波羅的海國家,也面臨著可怕的障礙,儘管經過幾年的討論,卻根本未採取任何措施去建立一個社會保障體系,以便在從國有經濟轉變為私營經濟的過渡時期保護平民百姓。

如果在1991年能夠真正實現過渡時期的安排——例如讓聯盟條約使政治經濟改革得以持續進行,使得新機構有時間適應民主政治和市場經濟的需要——那麼它將比實際已發生的蘇聯的突然解體更為可取。然而,到1991年底,漸進的變革在長期推遲之後,已不可能再進行下去。只有激進的改革是可行的,但這肯定會導致普遍的貧窮和政治騷亂。除非那時管理俄羅斯的「民主派」極為靈活和幸運,否則,大多數人將對民主政治喪失熱情,並對舊帝國產生新的感情,記憶的選擇性就像哈哈鏡,它會在人們頭腦中美化舊帝國的形象。

儘管突然的獨立意味著不適應改革需要的中央機構被多數蘇聯共和國繼承下來,但無論如何,到1991年底,漸進的變革已不再可行。與作為一個整體的蘇聯相比,這些機構在個別共和國中所能發揮的作用肯定要小得多,因為沒有一個共和國的政府或經濟是為獨自運轉而建構的。

以後的發展如何,我將拭目以待。

由蘇聯帝國的分裂而形成的國家今後要為自己的命運負責。但是,俄羅斯所發生的一切,對於所有這些國家都是極為重要的。如果俄羅斯逐漸演變為一個民主國家,滿足於在其現有邊界內的生活,集中精力開發它豐富的人力資源和自然資源,那將有助於所有繼承了蘇聯遺產的國家的發展。反之,如果俄羅斯淪為獨裁統治或恢復為帝國,對其他繼承了蘇聯遺產的國家來說,發展可操作的民主政治和建立健康的經濟將是極為困難的。

像其他曾經的蘇聯共和國一樣,俄羅斯也面臨非殖民化的痛苦。然而對俄羅斯來說,這一過程比其他國家更為複雜,因為它要為自己重新定位。蘇聯帝國是否等同於俄羅斯帝國?如果是,俄羅斯便失去了一半人口及大片領土。俄羅斯曾是帝國的殖民地嗎?如果是,它現在便避免了一位帝國統治者,獲得了自身的解放。

實際上,俄羅斯在某種程度上兩者都是,既是宗主國,又是殖民地。在1991年12月,葉爾欽的行為以俄羅斯是個殖民地為前提,他堅決放棄了迫使其他共和國加入一個新帝國的努力,他和俄羅斯政府承認了其他所有蘇聯共和國的獨立和它們的邊界。

為了理解這件事的重要性,我們不僅要考慮俄羅斯的傳統,也要考慮如果俄羅斯的領導人在1991年堅持這一傳統,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俄羅斯國家的歷史記載是一部帝國強權的記錄。從14世紀初,當古代的編年史作者第一次開始記載還很小的莫斯科公國的活動時,國家統治者似乎就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擴張熱情。首先,莫斯科吞併了其他大多數俄羅斯人的公國,接著又占有了位於其東西南北的非俄羅斯人居住的疆土。它在19世紀的最大疆域,西到瑞典、普魯士和奧匈帝國的邊界,東達太平洋。它在西半球也曾占有土地,擁有位於阿拉斯加和加利福尼亞的定居點。

俄羅斯的歷史學家幾乎毫無例外地讚揚帝國的擴張。有些人曾對專制行為加以批評,但卻讚揚領土擴張,贊成加強國家權力。甚至像伊凡雷帝那樣殘酷的暴君,也因增強了俄國的實力而贏得很高的榮譽,受到普遍的讚揚。在大多數俄羅斯人看來,民族的尊嚴、榮譽、安全、甚至幸福都需要一個強大的帝國。

蘇聯宣稱它不是俄羅斯帝國,但其領導人聰明地利用了這種帝國情結,它成了俄羅斯政治精神的有機組成部分。在布爾什維克革命推翻沙皇后沒有幾年,蘇聯領導人就把帝國的傳統據為己有。歷代沙皇獲得的領土成為蘇聯歷史中的光榮篇章。

這就是被葉爾欽及其政治夥伴在1990年和1991年12月拋棄的傳統。1990年,他們正忙於宣布俄羅斯的主權;1991年12月,他們強迫俄羅斯尊重其他新的獨立國家的邊界。

假如俄羅斯領導人採取不同的方針,會對事態發展有什麼影響呢?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們只須看看南斯拉夫的情況。設想一下,如果所有前南斯拉夫共和國在1990年或1991年都決定解散聯邦、走各自獨立的政治道路,情況將會怎樣。如果塞爾維亞願意承認現有邊界,克羅埃西亞和其他共和國也願意承認,那麼結果很可能是發生某種經濟混亂,但不會發生任何戰爭;將會出現政治鬥爭,但不是流血衝突。

包括米哈伊爾·戈巴契夫在內的許多人都擔心,如果各共和國獨立,蘇聯將會陷入內戰的地獄。但這並沒有發生。獨立後進行的民族鬥爭,在蘇聯存在時就已經開始了,但它發生在邊遠地區,而不是中心地帶。為什麼蘇聯的解體比較和平?因為俄羅斯領導人沒有仿效塞爾維亞的做法,沒有企圖重新劃定邊界,或把所有俄羅斯人都集中在大俄羅斯,並把非俄羅斯人都從該國趕走。如果他們那樣做,蘇聯很可能變為另一個南斯拉夫,一個非常大的南斯拉夫,因為與南斯拉夫不同,蘇聯擁有數萬枚核彈頭,它們很可能脫離有效的控制。

葉爾欽對俄羅斯含義的重新定位是歷史性的決定,與戈巴契夫拒絕使用武力維持統治同樣重要。如果它能夠保持下去,如果大多數俄羅斯人能夠在理智上和感情上逐漸接受它,它將是俄羅斯歷史的真正轉折點,它會像結束冷戰一樣,對未來的世界和平和正義具有重要意義。

然而,在1991年12月,人們還不清楚俄羅斯民族將如何確定其新的特性。比較聰明的俄羅斯領導人知道,帝國將不再是榮譽和權力的源泉,而是沉重的負擔。這種看法不是很普遍,多數俄羅斯人已經習慣於相信帝國的意義。在即將到來的困難時期,有多少人會把經濟上的貧窮和失去帝國一事聯繫起來呢?肯定有很多頑固守舊分子和政治投機分子會慫恿和利用這種失落和被出賣的情緒,正像20世紀早些時候,德國法西斯以指責其敵手在德國的背上捅刀子而贏得了權力。

從感情和精神上來看,民主政治要想獲得一個機會,俄羅斯仍須進行重新定位。只有當俄羅斯民族滿足於居住在其現有邊界之內,建立同其鄰國的平等關係,才能夠獲得發展和繁榮。如果它試圖重新恢復舊的俄羅斯帝國,將不可避免地導致俄羅斯自身的獨裁,這對每一個鄰國都是悲慘的。

由於認識到前面仍有如此嚴酷的鬥爭,我在1991年聖誕節並沒有去慶祝蘇聯的終結。

分析報告

回顧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解體並成為歷史的過程,現在能夠以一份最終的報告概括我們的研究結果。

蘇聯的死亡

死者曾是一位有惡習的病人,其惡習是醫生治療的主要對象。他們設法減輕病人的偏執狂,控制他的侵略行為,但是所用的藥逐漸破壞了他的免疫系統,他最終死於對健康人沒有生命威脅的感染擴散。

鑒於該病人的惡習造成了幾千萬人的死亡,並繼續威脅著幾十億人的生命,顯然,醫治那種惡習比拯救病人本身更重要。此外,該病人長期濫用強權,這已使他建立起一個對治療極不敏感的僵化系統。因而,人們認為,有責任心的醫生已經實現了他們最重要的目標。該病人未被治好一事,是他自身疾病導致的結果,而不是由於治療不當。

15個子女(其中3個是不合法的)幸免於難。他們都表示,一定要避免那種逐漸損害死者的行為方式,因為他們也確實深受其害。然而應該注意到,這些子女很可能攜帶著某些致病基因。實際上,惡性腫瘤顯然就是其中之一。因此,社會醫務當局應該對倖存的一代進行仔細的但又是同情的觀察。

—End—

本文選編自《蘇聯解體親歷記》,注釋從略。特別推薦購買此書閱讀。該選文只做推薦作者相關研究的參考,不得用於商業用途,版權歸 原出版機構所有轉載請務必註明來源(包括圖書名與公號名)。任何商業運營公眾號如轉載此篇,請務必向 原出版機構申請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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