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3日下午1點。
當離地球350公里外的國際空間站傳回太空人Dr. Kjell Lindgren的影像,他揭曉此次雨果獎最佳長篇故事獎得主——
《三體》,劉慈欣。
這是歷史性的時刻。
頒獎視頻,太空人Dr. Kjell Lindgren
在此之前,亞洲科幻作家未有一人獲得雨果獎,非英語系作品獲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獲獎者劉慈欣沒有去。
早在3個月前,《三體》入圍星雲獎,劉慈欣赴美參加,結果顆粒無收。
雨果獎提名後,他旁敲側擊問主辦方是不是必須去,得到的答覆是可以不來。
這不就是沒獲獎的意思?
那麼老遠,還得花錢,索性沒去。
事後回想,有些後悔。
獲獎的消息,最先由出版社發給他,接著他的電話便被打爆了,幾小時內,《三體》銷量從五十位躍升至前十,然後沖向首位。
接受採訪時,被問及當時感受,他說第一反應是高興,然後是平靜。
劉慈欣沉穩、內斂,看上去波瀾不驚。
但後來,他的貼吧小號shipship被扒。
自己激動回帖:
「是國際空間站的太空人從太空頒布獎,很高大上!」
著實好玩。
無可置疑,「三體」是今日最受矚目的IP之一,當我們反覆咀嚼書中的細節,試圖從中體味作者的意圖。
其實劉慈欣已站在台前。
前不久,科幻漫談節目《不要回答》開播,節目的鬆散剪輯、尷尬設置遭人吐槽。
但作為嘉賓之一的劉慈欣獨有一種智識上的性感。
他的謙遜與悶騷,世俗與超然。
如此相反相悖,又如此相得益彰。
不賺錢
某次,一行作家在杭州喝酒,聊到如何毀滅一座城市。
劉慈欣「啪」一聲將酒杯放下,說:
「先把杭州降到二維,變成一幅水墨山水畫,再降到一維,變成一根細細的絲綢。」
話落下,大家的口哨、掌聲便起了。
劉慈欣愛喝點酒。
喝酒後會顯熱情。
《三體》的影視改編權,就是在酒桌上賣給張番番,10萬塊,第二天怕他酒醒反悔,急忙速簽合同,後來張轉手賣給游族,1.2億,賺麻。
問他後不後悔,他搖頭:
「佩服其高遠的商業預見能力。」
幾分傲嬌,也含幾分真心。
《三體》共三部,此時《三體3》尚未面世,《三體1》還未獲雨果獎,國內科幻迷是小圈子,國內科幻文學創作並不受關注。
寫完《三體2》後,劉慈欣就想收筆了。
原因無它,書的銷量並不樂觀。
最明顯的證據就是他把章北海給寫死了。
為了塑造這個人物,前期耗費大量筆墨。
劉慈欣親述:
「如果(打算)寫第三部,絕對不會這麼做,你沒有像喬治·馬丁(代表作:《冰與火之歌》)那樣的本事,隨隨便便讓主角說死就死。」
在中國寫科幻不賺錢。
但劉慈欣沒哭過窮,因為他真不窮。
一畢業就進了電力系統,他曾說過:
「至少在目前,電力系統還沒有窮人。」
說完這話的兩年後,2009年,他所在的電廠改建,他被分流,寫作的溫床戛然而止,後「被迫」成為全職作家。
這小嘴,簡直開了光。
摸魚王
劉慈欣生於北京,長於陽泉。
80年代初,考入華北水利水電學院,畢業後在山西娘子關發電廠做計算機工程師。
這地方雖小,但是個自成一體的小社會,有醫院、影院、舞廳、體育館......
娘子關發電廠
圖源:網絡
廠里福利不錯,經常發東西,有錢都沒處花。
除了在牌桌上。
劉慈欣當時還沒有女友,沒有消遣,樂子是下班後跟人打牌打麻將,輸得少還好,結果某晚輸掉一個月的工資——800塊錢,如割腿肉。
所以此才決定寫作。
他想著,好歹消磨晚上的時間,寫東西賺不賺錢另說,起碼不賠錢。
什麼時間寫呢?
當然是上班寫!
劉慈欣每天盯著電腦,等系統報錯再去維修,空閒時間多,還有間獨立辦公室,再用質量特差的液晶屏,稍微轉下角度,別人進來也看不清。
天時地利人和。
就這樣,他成了最強摸魚王:
「利用工作時間寫作,有一種占便宜的感覺。」
嘿嘿~
1999年,36歲的劉慈欣開始發表文章。
出道第一年,就憑《帶上她的眼睛》獲得中國科幻最高獎——銀河獎,直到2005年,銀河獎榜單連續八年都有他的名字。
因為2006年,他就連載《三體》去了。
這事甚至傳到了娘子關,有同事告訴他,有個寫科幻的和你重名。
他笑而不語,深藏功與名。
一時摸魚一時爽,一直摸魚雨果獎。
劉慈欣是橫空出世的科幻怪物。
《三體3》出版後,科幻作家韓松說:
「我們以前寫的那些東西——至少是絕大多數,在它面前,簡直不值一提,我們的確是不敢搞科幻了。」
即使拋開《三體》不言,只聊他的中短篇。
第一次讀《帶上她的眼睛》,看到女性領航員下沉至地心,卻無法再返航,要在狹小的艙體內獨自度過餘生。
這部20多年前的小短篇,讓我的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儘管這是篇他並不滿意的作品。
《2001:太空漫遊》
《贍養人類》中的「外星終產者」與「地球財富平均分配」,《鄉村教師》中關乎人類命運的「押題」,《中國太陽》中一個農民工走向太空.......每一個想法都讓我震驚、詫異。
嚴鋒評價他:
「憑一己之力把中國科幻提升至世界水平。」
無道德
2019年年初,《流浪地球》上映,被譽為「打開國產科幻片大門」,年底新冠疫情爆發。
更早之前,劉慈欣接受採訪時曾提到:
「我們應該做好面臨『超級災難』的準備,當外部根本沒有救援,整個全人類同時處於災難之中的這麼一種狀態,我們的政治、經濟、文化該怎麼辦。」
當時主持人不解地問:
「人類處於和平與發展階段,考慮這個問題似乎有點空中樓閣。」
劉慈欣堅定回道:
「如果我是人大代表就會提這種提案。」
而2020年至今,我們正無比強烈地感知瘟疫與戰爭。
這樣的話具有預言性。
《流浪地球》
劉慈欣多次被問過對人性的看法。
他的回答始終如一:「人性本身的話,我既不希望也不失望。」
在《三體》中有句凝練的話:
「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
人類並不感謝羅輯,民選的程心守護不了人類。
劉慈欣一再顛覆現實:
現實中任何一種邪惡,都能在科幻中找到對應,使之變為正義,反之,現實中的道德義舉,也能通過虛構一個極端環境使之消失合法性,甚至變得恐怖。
所以他說:「科幻寫作有一種邪惡的快感。」
康德有句類似的話:「敬畏頭頂的星空,但對心中的道德不以為然。」
劉慈欣從沒想過用科幻隱喻現實。
劉慈欣想做的是用現實隱喻科幻。
他多次強調他對政治表達並不感興趣。
在回應「程心」這一角色設定是否厭女時,劉慈欣委屈巴巴:
程心原設定性別為男,是因為編輯建議所以才改為女性。
筆下所有人物,他都不愛。
都是工具人。
他對自己的作品絕對理性。
儘管他是被突然推到台前。
去太空
童年時,劉慈欣的父親帶來一箱書,他躺在床上翻看《紅岩》,卻突然被父親抽走,原因是「太毒草」。
他又看凡爾納的《地心遊記》,父親抽走時,他擔心的是無法看完,因為太好看了,父親只是告訴他「這是科幻小說」,便將書還給他。
他震驚不已:裡面不是真的?
1970年4月25日,中國發射第一顆人造衛星「東方紅一號」,漆黑的天幕上有一顆小星星緩緩飛過。
劉慈欣仰望著晴朗的夜空,他第一次開始想像著宇宙。
那年他7歲。
《流浪地球》
填報高考志願那年,他看到譚允基翻譯的《2001:太空漫遊》。
22年後,譚允基在科幻論壇發帖回憶翻譯往事,十個小時後,出現一條跟帖:
「終於有一個機會對您表達遲到了二十年的感謝!二十年前是您的這本譯作把我帶進了科幻世界。」
出自劉慈欣。
劉慈欣寫作時是孤獨的。
他不和身邊的人聊科幻。
在《三體》里有句冒犯卻真摯的話:
「在中國,任何超越飛揚的思想都會砰然墜地的,現實的引力太沉重了。」
有件往事:
1989年,中國將1991年世界科幻協會年會主辦權拿下,轉過年卻又被取消了主辦權,中國科幻人楊瀟坐了8天8夜的火車趕到荷蘭,給各國代表看他們拍的《四川歡迎你》。
大家看著楊瀟浮腫的雙腿,被打動了。
1989年世界科幻協會年會
左為楊瀟
91年,年會順利在成都召開,各國代表在臥龍保護區參觀,看到胖圓的大熊貓,與之相比,中國的科幻作家都瘦得過分。
同年,楊瀟作為社長,雜誌《科學文藝》改名《科幻世界》。
8年後,一位新人在《科幻世界》連發四篇短篇,展露頭角。
這人便是劉慈欣。
他說第一次參加《科幻世界》舉辦的銀河獎,像降落在充滿和自己用一物種的星球。
這個星球很小,宇宙不以為意,但它關懷宇宙。
中國科幻作家聚餐
左起:董仁威、吳岩、劉慈欣、韓松、王晉康、何夕
圖源:網絡
如果沒有雨果獎和《流浪地球》的熱映,會有那麼多人知道劉慈欣嗎?
事實是。
即使沒有雨果獎和《流浪地球》的熱映,劉慈欣依舊是劉慈欣,損失的是讀者,從不是他。
他將科幻從現實的引力中拉起。
他背後是中國科幻的生命脈絡。
現在要讓世界感知到它的跳動。
成名後的劉慈欣大部分時間依舊待在陽泉老家。
寫作,閱讀,買菜,鍛鍊。
與現實保持著最近距離,想著最遙遠的事。
他每日晨跑,一周遊兩次泳,保持體魄,他說要在30年後前往太空。
參考資料:
1.《「幻一代」教主劉慈欣:世界上有兩個我,一個在小說里幻著,一個在現實里蟄著》,錢江晚報
2.《衛星來的那一夜:劉慈欣的科幻漂流》,今日叉燒
3.《劉慈欣:裝在格子襯衫里的人》,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