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8日,南方航空的一架空客A319降落在塔縣新修建的紅其拉甫機場。
它的開通一舉奪得了「中國最西端機場」的桂冠,3252m的海拔高度也使之成為了新疆第一座高高原機場(海拔1500-2438m為高原機場,海拔2438m以上為高高原機場)。
如今的塔縣幾乎是乘著火箭在奔跑,比起我數年前到訪時的模樣已經有了質的飛躍。
紅其拉普機場。
塔縣全稱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
這裡是絲綢之路中國段的終點,紅其拉甫達坂扼守著塔縣的國門山口,翻過山就是巴基斯坦。
塔縣是我國最西邊的城市,與塔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三國相連,是我國唯一的塔吉克自治縣,也是唯一與三個國家接壤的縣。
而塔縣一直被稱作中國2000多座縣城裡的「最美縣城」。
這座喀什地區下轄的高原縣城,以往只能依靠中巴公路與外界聯繫。8年前我曾第一次進入喀什和塔縣,此後竟養成了每到夏天都要到南疆避暑的習慣。
艾提尕爾清真寺,整個喀什的核心。
2014年4月昆明火車站曾發生嚴重的恐怖襲擊,新疆的治安更是令人揪心。
夏季開齋節時我趕到喀什。那幾天在喀什接連發生暴亂,艾提尕爾清真寺的大毛拉遇刺,莎車縣恐襲致死數十人。
可以說,正是在災難連環的時節我才想要去暴風眼裡一探究竟,卻一不小心探索出了絕美的風光和厚重的人間煙火。
我的帕米爾之行從慕士塔格峰和喀拉庫勒湖開始,冰山之父和高原湖泊在那裡比肩而立。
慕士塔格峰。
當時喀什的長途汽車站還在人民廣場旁邊,名字叫天南客運站。那一年新疆旅遊遠遠沒有火起來,甚至因為治安問題還滑到了低谷。
聯通塔縣和市區的汽車只在每天清晨發出一班,供給遠遠小於當地人的需求,搶票也就成了一件十分艱巨的挑戰。
車票開售之前半個多小時我就趕到窗口排隊,儘管如此也只排到了第五六位的樣子,前面已經站了好幾位大媽。等到裡面的售票員拉開帘子,人們才真正進入戰備狀態。
前方大媽枕戈待旦,左右開始有妄圖插隊的人伺機而動,窗口有排隊護欄也擋不住他們靈活的身軀在那裡橫穿插巧迂迴。我仗著自己個子比較高也不怕動手,就嚴厲地朝他們吼道:「後面兒排隊去!」
當年,新的公路尚在建設中。
票總算到手,可這只是萬里征程的第一步,接下來還有好幾個小時的顛簸等待著我。
中巴公路連接著喀什-紅其拉甫口岸-巴基斯坦的塔科特,也是進出塔縣的交通動脈。
這條公路在巴基斯坦一側可謂萬分險峻。根據巴基斯坦官方數據,中巴公路巴方一側在修築時犧牲了122名中方施工人員和500餘位巴基斯坦建設者。
中方一側雖然比巴方情況略佳,卻也難免受到大量地質災害和洪水的衝擊。從市區到喀拉庫勒湖190公里的道路要開五六個小時,途中的路面可謂「地無三尺平」。
那些沒有搶到大巴車票的的人,只能到塔縣辦事處門口去乘坐皮卡車。
這些平常不多見的四驅車運載著高原縣城必要的生活物資,同時也載載客,大概100塊錢一個人。不得不用皮卡車作為運輸主力,路況之糟糕可見一斑。
只要跟大巴司機說「我要去喀湖(卡湖)」,他就知道該在哪裡將客人放下,那已經是登車六小時以後的事情了。
喀拉庫勒湖。
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面就是喀拉庫勒湖,慕士塔格兀自屹立前方,左手邊的公格爾九別峰展現出雪白的山脊。
湖邊稀稀拉拉地矗立著幾座氈房和平頂土房,氂牛在湖邊慢條斯理地咀嚼青草。
我的感到自己心跳有些加速,這並不單單是被自然的美景擊中,更是因為短時間內從1200多米海拔的塔里木盆地爬升到3600米的帕米爾高原上,我有了一地點輕微的高原反應。
湖邊是柯爾克孜族牧民的牧場,我找大爺要了馬,繞著湖騎一圈他只收我40塊。
這裡騎馬和在景區里不同,牧民不會小心翼翼地給客人牽馬。確定了我可以獨自駕馭之後,他便放我自行馳騁去了,只派了家中的孩子另騎一匹馬隨行護送,萬一出了意外也好有人報信。
他們嫻熟的技巧就像古代人形容游牧民族的那個圖景:「少兒慣乘無鞍馬,逐電駕風意飛揚。」
馬蹄在膏腴的草灘上起起落落,淌著甘泉的小溝谷里鮮有人探訪。
整個喀拉庫勒湖畔的遊客只有我和兩個波蘭人。在那個內地人都很少出現在這裡的時候,我沒想到還能碰到西方遊客。
蔥嶺是中華文明和貨物向西流動的出口,也是祆教、佛教、景教、伊斯蘭教等信仰向東傳播的門戶,各種樣貌的的旅人都曾經在這裡留下足跡。
那一日,我們聊了許多,從玄奘、法顯到近代的斯坦因、伯希和……
牧民家的住宿也相當便宜,氈房和土坯房裡的床位只都要50元一晚,還包含一頓抓飯和簡單的早餐。
接待遊客顯然不是牧民的主業,我的入住某種程度上還有點像一位「客人」,而非完全意義上的「遊客」。
他們的抓飯與新疆其他地方的都不一樣——用的肉是羊腰子!儘管「大補」,但是一向口味清淡的我還是不太能接受這股味道。
後來我再去湖邊的時候會特意叮囑牧民:做飯的時候別放羊腰子!我吃素抓飯也行!
常見的新疆抓飯一般是用羊肉,而不是羊腰子。
這裡的素抓飯也很有滋味,顆粒分明的米飯在醇香的羊油裡面打滾,配上當地特產的淺黃色胡蘿蔔,再佐以葡萄乾和杏脯。果脯的酸甜清香正好中和了羊油的油膩感。再配上真正的高原奶茶,幾乎是高寒地區的美食頂流,讓人從頭暖到腳。
高原牧民的生活方式已經與藏民十分相像,耐高寒的氂牛成為了他們重要的牲畜,用來招待客人的奶茶里也能聞到酥油的香氣。
很顯然,帕米爾不僅僅在地理上是新疆與西藏的過渡地帶,也成為了兩省區之間文化上的交匯之處。
雲開霧散見雪峰。
給牧民加點錢,他還騎著摩托車帶我上雪線。摩托車能夠抵達的山坡顯然算不得險峻,那裡也仍然是克族人的牧場。
摩托車越爬越高,腳下的植被也有了明顯的變化:草場從湖畔翠綠、豐茂的模樣變得愈發低矮,顏色也變得更深。
腳下逐漸開始有白色的顆粒堆積——那是雪,即使是在盛夏時節,高山之巔仍然鋪滿了潔白的雪花。
山上起初雲霧繚繞,但是當我踏上雪線,天氣倏地一下開始放晴,這些水汽就像窗簾一樣被拉開,撥開雲霧見險峰。
塔什庫爾干是中國唯一的塔吉克族自治地方。它就像一隻向前探出的楔子般深入亞洲的腹地,一座縣城與巴基斯坦、阿富汗、塔吉克三國同時接壤,扼守著中國通向中亞、南亞的門戶。
進入塔縣還需要在喀什市區辦理邊防證,公路上有專門的邊防檢查站查驗證件。
新冠疫情爆發之前,喀什每年都會舉辦中亞南亞商品交易會,這其中有許多客商正是經塔縣趕來參與中國的進出口貿易活動。
被雪山環繞的縣城。
塔吉克這個民族與它的中亞鄰居們大不相同。
哈薩克、土庫曼、烏茲別克、柯爾克孜等民族語言都屬於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唯有塔吉克族的語言屬於印歐語系伊朗語族,這種語言甚至可以理解為波斯語的一個方言。
鄰居們幾乎都信仰伊斯蘭教遜尼派,塔吉克人卻一分為二,平原塔吉克人信仰遜尼派,高原塔吉克人信仰什葉派中的易斯瑪儀派。
於是,這些居住在帕米爾高原上的塔吉克族人也成了中國僅有的什葉派穆斯林。
叼羊
每年的春秋兩季是塔什庫爾干最熱鬧的時節。
和許多深受波斯文化影響地區一樣,3月21日的諾魯孜節是塔吉克族傳統上迎春的日子。在節日裡家家戶戶都要烤制很大的饢、組織賽馬和叼羊,場面十分熱鬧。每家每戶還要按照傳統在房頂上宰羊,羊血流下來的印記能夠在牆壁上保存很久。
4月上旬在帕米爾的深處溝谷,還能見到盛放的杏花花海。塔吉克人扎堆辦婚禮的季節是金秋十月,青年男女和他們的族人在這個時節迎來了農閒,終於有機會開一開「狂歡節」了。
也許你沒有看過,但一定聽說過老電影《冰山上的來客》,它的主題曲《花兒為什麼這樣紅》陪伴了我們父輩與祖輩的青春。
故事的發生的背景就在塔縣,邊防戰士阿米爾正是一位塔吉克小伙。
數百年來,這裡的塔吉克族人都在不遺餘力地擔起戍邊衛國的重任。
民國十六年(1927年)頒發的公文,拍攝於巴控克什米爾的巴爾蒂特城堡博物館。當時塔縣還叫蒲犁縣,在中國內外交困的年代裡,當地群眾也仍與中央政府步調一致。
以前從塔縣回到喀什的路上因為無車可行,我還曾經搭過一輛大貨車。
司機們看我在路邊攔車,大多是不願搭理的,捎上一位陌生的青年男性顯然會增加旅途的風險。一輛拉著鋼錠的紅色大卡車見到我招手之後,在幾十米開外就鳴笛示意,司機師傅踩了剎車,但是由於慣性太大向前又行進了數十米才停穩。
幸虧是輛大車,在坑坑窪窪的公路上行駛,越大的汽車越穩。準確地說輪子越大越能抵消路面不平整所帶來的顛簸感。
司機師傅是位豪爽的東北人,穿著一件貼身的灰色T恤,凸出了他有些隆起的肚腩。雙手握在大大的方向盤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路面。
他對我說一個人開車比較沒意思,正好我來了能跟他嘮嘮嗑。
他給我講他曾經做生意賺了些錢,但是都被「敗家」的自己給造光了,不僅許多投資都打了水漂,還欠下許多的債務。他開貨車就是為了還債,好在當時他的債務已經還清,家裡的生財務狀況再一次迎來好轉……
塔什庫爾干中巴公路上行駛的貨車。
旅途中永遠不乏那些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後還依然熱愛它的人,每個家庭都在朝著更美好的未來奔跑。即使是在祖國邊陲,他們的故事也一樣能傳播到國家的心臟地帶。
抵達喀什市區的那個夜晚發生了雷暴,我甚至擔心雷電是否會擊中曠野上高高隆起的卡車,司機師傅安慰我說不會的。大車無法進城,他把車停在城鄉接合部,等我攔到了計程車方才離去。
如今,這個中國西大門終於能「飛」了,下一次再去塔縣,一定不會再如曾經那般狼狽,無論是新的機場還是新的公路,都將載著旅人輕鬆駛向帕米爾。
下一次,希望不用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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