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等生丨天毀我們也助我們

2023-08-02     飛地APP

原標題:七等生丨天毀我們也助我們

「你為什麼流淚?」

「我對人會死亡憐憫。」

我愛黑眼珠七等生

李龍第不告訴他的伯母,手臂掛著一件女用的綠色雨衣,撐著一支黑色雨傘出門,靜靜地走出眷屬區。他站在大馬路旁的一座公路汽車亭等候汽車準備到城裡去。這個時候是一天中的黃昏,但冬季里的雨天尤其看不到黃昏光燦的色澤,只感覺四周圍在不知不覺之中漸層地黑暗下去。他約有三十以上的年歲,猜不准他屬於何種職業的男人,卻可以由他那種隨時采著思考的姿態所給人的印象斷定他絕對不是很樂觀的人。眷屬區居住的人看見他的時候,他都在散步;人們都到城市去工作,為什麼他單獨閒散在這裡呢?他從來沒有因為相遇而和人點頭寒暄。有時他的身旁會有一位漂亮的小女人和他在一起,但人們也不知道他們是夫婦或兄妹。唯一的真實是他寄居在這個眷屬區里的一間房子裡,和五年前失去丈夫的寡婦邱氏住在一起。李龍第看到汽車仿佛一隻沖斷無數密布的白亮鋼條的怪獸急駛過來,輪聲響徹著。人們在汽車廂里嘆喟著這場不停的雨。李龍第沉默地縮著肩胛,眼睛的視線投出窗外,雨水劈拍地敲打玻璃窗像打著他那張貼近玻璃窗沉思的臉孔。李龍第想著晴子黑色的眼睛,便由內心裡的一種感激勾起一陣絞心的哀愁。隔著一層模糊的玻璃望出窗外的他,仿佛看見晴子站在特產店櫥窗後面,她的眼睛不斷地抬起來瞥望壁上掛鐘的指針,心裡迫切地祈望回家吃晚飯的老闆能準時地轉回來接她的班,然後離開那裡。他這樣悶悶地想著她,想著她在兩個人的共同生活中勇敢地負起維持活命的責任的事。汽車雖然像橫掃萬軍一般地直衝前進,他的心還是處在相見是否就會快樂的疑問的境地。

他又轉一次市區的公共汽車,才抵達像山連綿座立的戲院區。李龍第站在戲院廊下的人叢前面守望著晴子約定前來的方向。他的口袋裡已經預備著兩張戲票。他就要在那些陸續搖盪過來的雨傘中去辨認一隻金柄而有紅色茉莉花的尼龍傘。突然他想到一件事。他打開雨傘衝到對面商店的走廊,在一間麵包店的玻璃櫥窗外面觀察著那些一盆一盆盛著的各種類型的麵包。他終於走進麵包店裡面要求買兩個有葡萄的麵包。他把盛麵包的紙袋一起塞進他左手臂始終掛吊著的那件綠色雨衣的口袋裡。他又用雨傘抵著那萬斤的雨水沖奔回到戲院的廊下,仍然站在人叢前面。都市在夜晚中的奇幻景象是早已呈露在眼前。戲院打開鐵柵門的聲音使李龍第轉動了頭顱,要看這場戲的人們開始朝著一定的方向蠕動,而且廊下剛剛那麼多的人一會兒竟像水流流去一樣都消失了,只剩下糾纏著人兜售橘子的婦人和賣香花的小女孩。那位賣香花的小女孩再度站在李龍第的面前,發出一種令人心惻的音調央求著李龍第,搖動他那隻掛著雨衣的手臂。他早先是這樣思想著:買花不像買麵包那麼重要。可是這時候七時剛過,他相信晴子就要出現了,他憑著一股衝動掏出一個鎳幣買了一朵香花,把那朵小花輕輕塞進上衣胸前的小口袋裡。

李龍第聽到鐵柵門關閉的吱喳聲。回頭看見那些服務員的背影一個一個消失在推開時現出裡面黑霧霧的自動門。他的右掌緊握傘柄,羞熱地站在街道中央,眼睛疑惑地直視街道雨茫茫的遠處,然後他垂下了他的頭,沉痛地走開了。

他沉靜地坐在市區的公共汽車裡,汽車的車輪在街道上刮水前進,幾個年輕的小伙子轉身爬在窗邊,聽到車輪刮水的聲音竟興奮地歡呼起來。車廂裡面乘客的笑語聲掩著了少許的嘆息聲音。李龍第的眼睛投注在對面那個赤足襤褸的蒼白工人身上;這個工人有著一張長滿黑鬱郁的鬍髭和一隻呈露空漠的眼睛的英俊面孔,中央那隻瘦直的鼻子的兩個孔洞像正在瀉出疲倦苦慮的氣流,他的手臂看起來堅硬而削瘦,像用刀削過的不均的木棒。幾個坐在一起穿著厚絨毛大衣模樣像狗熊的男人熱烈地談著雨天的消遣。這時,那幾個歡快的小伙子們的狂誑的語聲中開始夾帶著異常難以聽聞的粗野的方言。李龍第下車後;那一個街道的積水淹沒了他的皮鞋,他迅速朝著晴子為生活日夜把守的特產店走去。李龍第舉目所見,街市的店鋪已經全都半掩了門戶打烊了。他怪異地看見特產店的老闆手持一隻吸水用的碎布拖把,困難地彎曲著他那肥胖的身軀,站在留空的小門中央擋著滾滾流竄的水流,李龍第走近他的身邊,對他說:

「請問老闆──」

「嗯,什麼事?」他輕蔑地瞥視李龍第。

「晴子小姐是不是還在這裡?」

他冷淡地搖搖頭說:

「她走開了。」

「什麼時候離開的?」

「約有半小時,我回家吃飯轉來,她好像很不高興,拿著她的東西搶著就走。」

「哦,沒有發生什麼事罷?」

「她和我吵了起來,就是為這樣的事──」

李龍第臉上掛著呆板的笑容,望著這位肥胖的中年男人挺著胸膛的述說:

「──她的脾氣,簡直沒把我看成一個主人;要不是她長得像一隻可愛的鴿子吸引著些客人,否則──我說了她幾句,她暴跳了起來,賭咒走的。我不知道她為了什麼貴幹,因為這麼大的雨,我回家後緩慢了一點回來,她就那麼不高興,好像我侵占了她的時間就是剝奪她的幸福一樣。老實說,我有錢決不會請不到比她漂亮的小姐──。」

李龍第思慮了一下,對他說:

「對不起,打擾你了。」

這位肥胖的人再度伸直了身軀,這時才正眼端詳著李龍第那書生氣派的外表。

「你是她的什麼人?」

「我是她的丈夫。」

「啊,對不起──」

「沒關係,謝謝你。」

在他的眼前,一切變得黑漆混沌,災難漸漸在加重。一群人擁過來在他身旁,急忙架設了一座長梯,他們急忙搶著爬上去。他聽到沉重落水的聲音,呻咽的聲音,央求的聲音,他看見一個軟弱女子的影子扒在梯級的下面,仰著頭顱,掙扎著要上去,但她太虛弱了。李龍第涉過去攙扶著她,然後背負著她(這樣的弱女子並不太重)一級一級地爬到屋頂上。李龍第到達屋頂放她下來時,她已經因為驚慌和軟弱而昏迷過去。他用著那件綠色雨衣包著她濕透的冰冷的身體,摟抱著她靜靜地坐在屋脊上。他垂著頭注視這位在他懷裡的陌生女子的蒼白面孔,她的雙唇無意識地抖動著,眼眶下陷呈著褐黑的眼圈,頭髮潮濕結黏在一起;他看出她原來在生著病。雨在黑夜的默禱等候中居然停止了它的狂瀉,屋頂下面是繼續在暴漲的泱泱水流,人們都憂慮地坐在高高的屋脊上面。

李龍第能夠看到對面屋脊上無數沉默坐在那裡的人們的影子,有時黑色的影子小心緩慢地移動到屋檐再回去,發出單調寂寞的聲音報告水量升降情形。從昨夜遠近都有斷續驚慌的哀號。東方漸漸微明的時候,李龍第也漸漸能夠看清周圍的人們;一夜的洗滌居然那麼成效地使他們顯露憔悴,容貌變得良善冷靜,友善地迎接投過來的注視。李龍第疑惑地接觸到隔著像一條河對岸那屋脊上的一對十分熟識的眼睛,突然升上來的太陽光清楚地照明著她。李龍第警告自己不要驚慌和喜悅。他感覺他身上摟抱著的女人正在動顫。當隔著對岸那個女人猛然站起來喜悅地喚叫李龍第時,李龍第低下他的頭,正迎著一對他熟識相似的黑色眼睛。他懷中的女人想掙脫他,可是他反而抱緊著她,他細聲嚴正地警告她說:

「你在生病,我們一起處在災難中,你要聽我的話!」

然後李龍第俯視著她,對她微笑。

他內心這樣自語著:我但願你已經死了;被水沖走或被人們踐踏死去,不要在這個時候像這樣出現,晴子。現在,你出現在彼岸,我在這裡,中間橫著一條不能跨越的鴻溝。我承認與緘默我們所持的境遇依然不變,反而我呼應你,我勢必拋開我現在的責任。我在我的信念之下,只佇立著等待環境的變遷,要是像那些悲觀而靜靜像石頭坐立的人們一樣,或嘲笑時事,喜悅整個世界都處在危難中,像那些無情的樂觀主義者一樣,我就喪失了我的存在。

他的耳朵繼續聽到對面晴子的呼喚,他卻俯著他的頭顱注視他懷中的女人。他的思想卻這樣地回答她:晴子,即使你選擇了憤怒一途,那也是你的事;你該看見現在這條巨大且兇險的鴻溝擋在我們中間,你不該想到過去我們的關係。

李龍第懷中的女人不舒適地移動她的身軀,眼睛移開他望著明亮的天空,沙啞地說:

「啊,雨停了──」

李龍第問她: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你抱著我,我感到羞赧。」

她掙扎著想要獨自坐起來,但她感到頭暈坐不穩,李龍第現在只讓她靠著,雙膝夾穩著她。

「我想要回家──」

她流淚說道。

「在這場災難過去後,我們都能夠回家,但我們先不能逃脫這場災難。」

「我死也要回家去,」她倔強地表露了心愿。「水退走了嗎?」

「我想它可能漸漸退去了,」李龍第安慰她說:──「但也可能還要高漲起來,把我們全都淹沒。」

李龍第終於聽到對面晴子呼喚無效後的咒罵,除了李龍第外,所有聽到她的聲音的人都以為她發瘋了。李龍第懷中的女人垂下了她又疲倦又軟弱的眼皮,發出無力的聲音自言自語:

「即使水不來淹死我,我也會餓死。」

李龍第注意地聽著她說什麼話。他伸手從她身上披蓋的綠色雨衣口袋掏出麵包,麵包沾濕了。當他翻轉雨衣掏出麵包的時候,對面的晴子掀起一陣狂烈的指叫:

「那是我的綠色雨衣,我的,那是我一慣愛吃的有葡萄的麵包,昨夜我們約定在戲院相見,所有現在那個女人占有的,全都是我的……」

李龍第溫柔地對他懷中的女人說:

「這個麵包雖然沾濕了,但水分是經過雨衣過濾的。」

他用手撕剝一小片麵包塞在她迎著他張開的嘴裡,她一面咬嚼一面注意聽到對面屋頂上那位狂叫的女人的話語。她問李龍第:

「那個女人指的是我們嗎?」

他點點頭。

「她說你是她的丈夫是嗎?」

「不是。」

「雨衣是她的嗎?」

他搖頭。

「為什麼你會有一件女雨衣呢?」

「我扶起你之前,我在水中撿到這件雨衣。」

「她所說的麵包為什麼會相符?」

「巧合罷。」

「她真的不是你的妻子?」

「絕不是。」

「那麼你的妻子呢?」

「我沒有。」

她相信他了,認為對面的女人是瘋子。她滿意地說:

「麵包沾濕了反而容易下咽。」

「天毀我們也助我們。」

他嚴正地再說。李龍第暗暗咽著淚水,他現在看到對面的晴子停止怒罵,倒歇在屋頂上哭泣。有幾個人移到李龍第身邊來,問他這件事情,被李龍第否認揮退了。因為這場災禍而發瘋甚至跳水的人從昨夜起就有所見聞,凡是聽見晴子咒罵的人都深信她發瘋了,所以始終沒有人理會她。

你說我背叛了我們的關係,但是在這樣的境況中,我們如何再接密我們的關係呢?唯一引起你憤怒的不在我的反叛,而在你內心的嫉妒:不甘往日的權益突然被另一個人取代。至於我,我必須選擇,在現況中選擇,我必須負起我做人的條件,我不是掛名來這個世上獲取利益的,我須負起一件使我感到存在的榮耀之責任。無論如何,這一條鴻溝使我感覺我不再是你具體的丈夫,除非有一刻,這個鴻溝消除了,我才可能返回給你。上帝憐憫你,你變得這樣狼狽襤褸的模樣……

「你自己為什麼不吃呢?」

李龍第的臉被一隻冰冷的手撫摸的時候,像從睡夢中醒來。他看看懷中的女人,對她微笑。

「你吃飽我再吃,我還沒有感到餓。」

李龍第繼續把麵包一片一片塞在她的口腔里喂她。她一面吃一面問他:

「你叫什麼名字?」

「亞茲別。」李龍第脫口說出。

「那個女人說你是李龍第。」

「李龍第是她丈夫的名字,可是我叫亞茲別,不是她的丈夫。」

「假如你是她的丈夫你將怎麼樣?」

「我會放下你,冒死泅過去。」

李龍第抬頭注意對面的晴子在央求救生舟把她載到這邊來,可是有些人說她發瘋了,於是救生舟的人沒有理會她。李龍第低下頭問她:

「我要是拋下你,你會怎麼樣?」

「我會躺在屋頂上慢慢死去,我在這個大都市也原是一個人的,而且正在生病。」

「你在城裡做什麼事?」

「我是這個城市裡的一名妓女。」

「在水災之前那一刻你正要做什麼?」

「我要到車站乘火車回鄉下,但我沒想到來不及了。」

「為什麼你想要回家?」

「我對我的生活感到心灰意冷,我感到絕望,所以我想要回家鄉去。」

李龍第沉默下來。對面的晴子坐在那裡自言自語地細說著往事,李龍第垂著頭靜靜傾聽著。

是的,每一個人都有往事,無論快樂或悲傷都有那一番遭遇。可是人常常把往事的境遇拿來在現在中作為索求的藉口,當他(她)一點也沒有索求到時,他(她)便感到痛苦。人往往如此無恥,不斷地拿往事來欺詐現在。為什麼人在每一個現在中不能企求新的生活意義呢?生命像一根燃燒的木柴,那一端的灰燼雖還具有木柴的外形,可是已不堪撫觸,也不能重燃,唯有另一端是堅實和明亮的。

「我愛你,亞茲別。」

李龍第懷抱中的女人突然抬高她的胸部,只手捧著李龍第的頭吻他。他靜靜地讓她熱烈地吻著。突然一片驚呼在兩邊的屋頂上掀起來,一聲落水的音響使李龍第和他懷中的女人的親吻分開來,李龍第看到晴子面露極大的痛恨在水裡想泅過來,卻被迅速退走的水流帶走了,一艘救生舟應召緊緊隨著她追過去,然後人與舟消失了。

「你為什麼流淚?」

「我對人會死亡憐憫。」

那個女人伸出了手臂,手指溫柔地把划過李龍第面頰而不曾破壞他那英俊面孔的眼淚擦掉。

「你現在不要理會我,我流淚和現在愛護你同樣是我的本性。」

李龍第把最後的一片麵包給她,她用那隻撫摸他淚水的手夾住麵包送進嘴裡吃起來。她感覺到什麼,對李龍第說:

「我吃到了眼淚,有點咸。」

「這表示它衛生可吃。」

李龍第說。李龍第在被困的第二個夜晚中默默思想著:現在你看不到我了,你的心會獲得平靜。我希望你還活著。

黑漆中,屋頂上的人們紛紛在蠢動,遠近到處喧嚷著聲音;原來水退走了。這場災禍來得快也去得快。天明的時候,只剩下李龍第還在屋頂上緊緊地抱著那個女人。他們從屋頂上下來,一齊走到火車站。

在月台上,那個女子想把雨衣脫下來還給李龍第,李龍第囑她這樣穿回家去。他想到還有一件東西,他的手指伸進胸前口袋裡面,把一朵香花拿出來。因為一直滋潤著水分,它依然新鮮地盛開著,沒有半點萎謝。他把它插在那個女人的頭髮上。火車開走了,他慢慢地走出火車站。

李龍第想念著他的妻子晴子,關心她的下落。他想:我必須回家將這一切的事告訴伯母,告訴她我疲倦不堪,我要好好休息幾天,躺在床上靜養體力;在這樣龐大和雜亂的城市,要尋回晴子不是一個倦乏的人能勝任的。

原載一九六七年四月《文學季刊》第三期

台灣眾方家談七等生與〈我愛黑眼珠〉

七等生眼裡,人無貴賤之分,每個人的生命和心靈都是等高同寬,他用同理心和憐憫的態度,肯定生命的真實存在,也就是那些在隱秘角落裡留下生命刻痕的小人物。他強調,一個人的人格不會因為身份高貴或卑微,就有高下之分,因為唯有將所有生命外在的身份、階級、財富等裝飾盡皆拆除,一個赤裸裸的靈魂才會浮現出來。人類不該用遮蔽的方式去區分生命的高下,而是應該去挖掘靈魂深處,那才是生命本質的所在。

〈我愛黑眼珠〉之中最受爭議的恐怕是洪水中主角李龍第拋棄妻子、拯救妓女的情節。對於這樣的小說寫法,我寧可解釋為一場夢境,小說虛實交錯;洪水帶來災難,但洪水褪去之後,生命又重生了,人類可以恢復原有的生活。這其實是現代主義的表達方式,亦即前面的生活跟後來的生活是切割開來的;切斷人與原有生活的聯繫,他就只能孤立存在,那麼,這個人就會改變他所有感覺和價值觀。七等生基本上是利用這樣幻想出來的情節,去鋪陳一個小說故事。整個六、七〇年代,〈我愛黑眼珠〉是爭議最大的小說,幾乎所有文學評論者都不站在他那邊,對其投擲譴責的石塊。

生命中本充滿了過多的枷鎖,解嚴之後,應該卸除了這些隨著傳統道德觀而來的枷鎖。對於現代主義而言,被傳統太過腐朽的價值綁架,就無法放手追逐現代的感覺。七等生之所以用扭曲的語言、句法創作,主要用意是陳訴這個主角的人格曾經承受過如何扭曲的遭遇。

看七等生,絕不能從大敘述的觀點去論述他。七等生從不寫家國,不寫那些陽剛、升華且充滿鬥志的大敘述。他看似荒誕、時不時挑戰道德禁忌,有著不馴的靈魂,他曾說過:「心是一個藝術品,我們活著就是作為一個造心的匠人,日以繼夜,分秒必爭地趕工打造,在任何場所都不能忘懷這個神聖的工作。」他的創作著重於他內心的情感,因此毫不避諱地陳述自己內心的生命之歌。

──陳芳明

七等生的小說不容易懂,但我覺得還是可以放在同時代,與其他小說並讀。譬如陳映真的小說就比較好懂,而且他很明確他想要追求寫實主義,他批評美援文化。七等生似乎不太認同陳映真,那麼我們是否可以推測七等生的文學是不是表現出另外一種現代主義式的──這裡是不是有什麼背後的政治隱喻?

譬如各位很熟悉的〈我愛黑眼珠〉這部七等生的代表作,裡面有男主角、其妻子晴子,以及一位妓女,而男主角本來叫作李龍第,後來自稱亞茲別。這個李龍第與亞茲別在七等生的其他小說里也反覆出現,我覺得光是這三個名字就可以說是饒富隱喻。一個是日本名字;一個是龍象徵中國;至於亞茲別則是一個譯名。所以這是不是國家寓意或身世交混。當然,七等生反覆強調他的小說沒有什麼政治隱喻,但我們說作者已死,所以讀者可以在合理的範圍內進行推測。

──祁立峰

七等生是我真心喜愛的文學前輩,他的作品〈我愛黑眼珠〉招致不少嚴厲批評,像是「七等生對文化或道德毫無敬意」。為什麼一篇小說會引起滿城風雨?因為它描述一段 愛與不認太太的故事。這樣概括起來看似不倫不類,但事實上這只是小說表面上的情節。小說內在隱含一段「 變成另一個人」的故事。為什麼李龍第覺得他可以這麼做?因為大水暫時將他和妻子隔開了,因為他覺得當時他不再是他自己。這是小說較為深層的意義。

再往深一層挖掘,〈我愛黑眼珠〉其實是個我現在該以什麼姿態活著的故事,什麼叫做「我該以什麼姿態活著」呢?簡短來說就是「生命的意義是什麼」?──一個人如何決定自己應該以何種姿態活著。你如何決定現在要做什麼事情,關乎你如何認定你自己;你覺得你的生命應該是什麼模樣,才能決定你自己是誰、決定你當下、此時此刻的舉動。所以為什麼紀錄片《削瘦的靈魂》里七等生說:「我在講人生、我在講人類、我在講地球;但你在跟我講說這個人沒道德」。這麼說沒有意義啊,我不是要討論道德這件事情,因為它只是表面上的情節,它沒有那麼重要。從這個觀點,可以進入下一階段的討論──李龍第為什麼會做那樣的選擇?為什麼他的想法這麼奇怪,跟一般人不太一樣?

我覺得可以提供一個線索:砌牆的故事。這可以從普里莫·萊維來談,他是個化學家、義大利的猶太人,他被關進集中營,後來好不容易,居然運氣好到活著出來。他是少數活著出來的人,於是就把集中營的經驗寫成《滅頂與生還》。

他講到一個砌牆的故事。集中營裡面有猶太人,他們之中有泥水匠、生化學家,也有知識分子和醫生。各式各樣的人都有,納粹命令這些人去補牆,泥水匠負責要把那面牆砌好,大部分士兵拿著槍在一旁監督。如果你是泥水匠的話,你會怎麼做?如果我是泥水匠,我會想偷工減料,畢竟我為什麼要幫你們做事,你們這些納粹,太可惡了,所以你叫我做什麼事情,我會儘量偷工減料。我要故意把它做壞,把這面牆做壞。結果普利莫·萊維發現實際的狀況完全相反──他超認真。這輩子從來沒有那麼認真砌過牆。

普利莫·萊維思考說他為什麼可以做到這樣?因為當你被關禁起來,你就失去自尊了,現在好不容易有讓你展現自尊的機會,那麼,砌牆就變成你的尊嚴;我本來就是專門做這件事的啊,好不容易現在有機會做這件事,在那一刻,在我把牆砌得很好的那一刻,我重新感覺到自己的尊嚴,我感覺到自己作為一個人而存在。在那一刻我感覺到「 存在的光榮」,所以一時之間,我就忘記了我應該要偷工減料,我把那面牆砌得非常好。

李龍第也是這樣,我們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理解他。他可能認為這是人自己的尊嚴,所以自己一定要救這個陌生女人,即使他的妻子就在對岸鬼吼鬼叫,此刻他還是覺得照顧這名軟弱的女子,讓他有「存在的光榮」的感覺。

七等生是毛毛蟲妖精,他不想變成蝴蝶,不想完全照譜演奏;當你不照譜演奏,你就會變得不一樣,然後你就會被罵,因為大家不理解你在做的事情其實是要討論人的存在或人的生命意義。

──伊格言

在七等生的紀錄片《削瘦的靈魂》預告里,有一幕是演七等生的演員在屋頂上,摟著一個病弱的女子,大淹水的那一幕災難,就是我第一次讀七等生的小說印象最深刻的地方。讀〈我愛黑眼珠〉,你會如此驚訝,在一個上升的非現實的空間裡,妻子在對岸向他招手,這個丈夫卻抱著一個病弱女子,任由妻子發瘋似的咒罵。那時候,我覺得小說中有一個空間感,這是七等生的獨到的概念。在大淹水的對岸,那是我的一個現實時空,那裡有我的妻子,我們約定好要去看電影;另外一個時空是,災難使我們分隔,此時此刻我像是在現實世界中不能存在的一個虛幻,然後我把自己投射在當下的另一個角色,一個可以給予食物和溫暖的角色,並且選擇了說謊,這在道德上看似有瑕疵,但我覺得這是七等生重要的命題,就是現實世界與理想世界究竟是怎麼樣的抗衡。

──沈可尚

| 七等生(1939—2020)本名劉武雄,生於苗栗通霄,台北師範學校藝術科畢業。1962年在林海音主編的《聯合副刊》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失業、撲克、炸魷魚〉,開始了寫作生涯,著有《巨蟹集》、《離城記》、《來到小鎮的亞茲別》、《僵局》、《沙河悲歌》、《耶穌的藝術》、《譚郎的書信》……等,其中以1967年發表的〈我愛黑眼珠〉為代表作,引起文壇道德性評論,為台灣現代主義與「內向文學」的代表作家。

題圖:七等生紀錄片《削瘦的靈魂》(2021)劇照

策劃 |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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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y/33182344cd1586ab3383bb5880f4317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