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詞名篇鑑賞(二十)| 牛希濟《生查子》

2023-06-19     小樓聽雨詩軒

原標題:唐宋詞名篇鑑賞(二十)| 牛希濟《生查子》

唐宋詞名篇鑑賞(二十)| 牛希濟《生查子》

春山煙欲收,天澹稀星小。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 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此詞賦別。唐宋詩詞描寫別離,或於清晨,或在黃昏,此詞所寫為清晨情人辭別。上片寫別時景,下片抒別時情,而能景中含情,情寓景中,得情景互宅之妙。

起二句「春山煙欲收,天澹稀星小」,通過寫景交代別離的時間背景。春日拂曉,夜霧向山野退去,漸漸消散,開始放亮的天幕上,還有幾顆小星閃著微光。有過實際觀察的人都知道,傍晚時分,暮靄是從周邊的山野上向城市、村莊等人居之處圍攏過來的。天將亮時,籠罩城市、村莊的夜霧,又向山野四散開去。「春山煙欲收」一句,寫景非常真切。「稀星小」三字有異文,在毛本《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一、《全唐詩·附詞》、《歷代詩餘》、《詞潔》、王輯本《唐五代二十一家詞》中均作「星稀小」,意思大致不差,其間亦有微別,讀詞時可以細加比較。三四句「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是在前二句的大背景襯托之下,轉寫人物和事件,是全景畫面上之局部特寫。落月的餘輝照在一雙離人的臉頰上,在這拂曉前的料峭春寒里,他們執手相看,灑淚而別,無限傷感,黯然銷魂。「別」字是理解這兩句詞的關鍵,別離是詞中敘寫的事件,別情是文本表現的題旨,它讓讀者得以知道殘月照臉的早行者,是一對依依送別的有情人。春山煙收,天淡星小,殘月照臉,淚光晶瑩,上片四句描景極為真切,淒淒別情亦於焉見出。

清寒的曉色里,淚眼相向、分手在即的一對情人,絮絮別語已說了無數,還覺難以盡訴胸中之情。這就是換頭「語已多,情未了」兩句所寫的內容,這兩句詞,只有簡短的六個字,卻寫出了帶有普遍性的現象和心理。古人餞別,或於白天開宴,行人傍晚登程就道;或於夜晚開宴,行人天亮踏上旅途。這首詞中寫的是後一種,離別在即,兩人大約是一夕未眠,回憶舊情,表達不舍,互道珍重,再訂後約,千言萬語都濃縮在「語已多」三個字里。這通宵話別,竟是不能道盡心中的深長情意,看來語言的表現力的確有限,關鍵時候它總是不夠用的,也難怪詩人會發出「常恨言語淺,不如人意深」這樣的慨嘆!既然「情未了」,感覺說過的話語未能充分表達感情,那就抓住最後的機會,再訴衷腸,於是迫發出「回首猶重道」一句。其時已然告別,男子尚未走遠,女子亦未歸家,便有了這首詞離別詞的最後道別,便有了一回頭間說出的千古名句:「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想其光景,當依依難捨地揮別之後,行人向前走了一段路,路邊芳草映入眼帘,他的心不禁為之一動:這碧綠的草色,與情人的羅裙顏色多麼相似!於是心頭熱流湧起,衝動難抑,回過頭來向情人再剖心跡。這二句極負盛名,運用借代、移情、聯想等多種手法,而又極為質樸自然。「羅裙」代指情人,因愛穿綠羅裙的人,而愛綠草,這和《詩經·靜女》「自牧歸荑,洵美且異。非女之為美,美人之貽」同樣都是移情於物。行遍天涯,芳草處處,見芳草而思羅裙,又聯想入妙。把愛推向每一株綠草,在每一片草葉中都能看到情人的倩影,足見他心中泛溢著多少溫馨的愛意,他愛得是多麼執著深沉!難怪李冰若《栩莊漫記》稱說這兩句「詞旨悱惻溫厚,而造句近乎自然,豈飛卿輩所可企及」了。

這首詞後三句所寫,究竟是遠行的男子「回首重道」,還是送行的女子「回首重道」?歷代評點家均不曾觸及這個問題。現代學者說起這首詞時,也大多有意無意地加以迴避。只有個別論者正面談及,認為「回首重道」的是送行女子,是女子委婉地提醒男子出門之後別忘了自己。並認為女子是全詞的表現中心,男子只是她的陪襯。這樣理解當然也是很好的,而且也有先例可以援引,比如《全五代詩》收錄這首詞時,就加上過一個《閨怨》的題目,說明《全五代詩》的編者就是把女子作為詞的抒情主人公看待的。但是細繹文本,還是有幾個地方不能輕易放過,上片「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兩句,除了解作聚焦女子別時感傷情形,至少還可以理解為這是通過男子視角表現的,是男子眼中所見,這樣理解的話,男子就成了詞的主角。或者,這兩句詞寫的是離別雙方,所謂「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這也是男女別離常有的事。因為我們實在無法認定,一千年前那個春日黎明前的傷感的送別,只有女子流淚而男子沒有流淚。

還有下片「回首猶重道」的「回首」,到底是男子還是女子,是行人還是送者?送別只要不是敷衍,一般來說是送者目送行人遠去,行人則會頻頻回頭致意。不可能是行人還沒有走出視線,送者就迫不及待地轉身回去,這不僅是很不禮貌的,而且也不符合此時此地的此境此情。尤其是在交通通訊很不發達的古代社會,一別經年杳無音訊,甚至生離往往就是死別,都是大機率發生的事。緣此,人們把別離看得極重,所以詩歌史上才會留下那麼多感人至深的送別詩詞,才會寫出「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人世死前唯有別」這樣驚心動魄的名句。尤其是戀人或夫婦之間的送別,風月情濃的恩愛男女,更不可能出現男子還未走遠,女子早已不管不顧、轉身回去的情形。從消極的方面說,古代是男權社會,男子出門在外,有很大的自由度,所以弱勢一方的女子,往往擔心男子離家之後負情變心,所以在內心深處,女子是不願意送男子出門遠行的,迫於生活的不得已的別離,女子心裡有著更多擔心和不舍,她怎麼可能在男人還未走出多遠的時候,就那麼洒脫地轉身離開呢?綜上分析,我們認為詞中「回首」的應該是作為行人的男子,而不會是作為送者的女子。男子「回首」再作表白,固然是真心使然,情不能遏,但也是他對女子的理解、寬慰和體貼,他說的話,正是女子想聽的也想說的。

最後再就「芳草」「羅裙」意象略說幾句。這首詞的結尾二句之所以膾炙人口,除了準確傳達出特定情境中特定人物的特定心理這一層原因外,還與作者妙於取象有關。「芳草」「羅裙」意象是詞中人物即目所見,當景愜情,所以顯得特別生動鮮活。但是,這兩個意象的表現力,還來自它深厚的意蘊積澱。草色與別情,在《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的句子裡,就已經連在一起。此後,漢代古詩里的「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梁代江淹《別賦》里的「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都是以草色興起並烘染離情的名篇佳句。到了南朝陳代江總妻,她的《賦庭草》一詩這樣寫:「雨過草芊芊,連雲鎖南陌。門前君試看,是妾羅裙色。」第一次把「芳草」和「羅裙」、草色和裙色聯繫在一起。「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二句,從前後承傳的角度看,就是對上引詩句的化用。正是有了前代詩賦對於「芳草」、「羅裙」這兩個意象的反覆書寫,使之積澱了豐富的情韻義,這兩句詞才會顯得如此動人眼目,縈人心魂。

楊景龍,筆名揚子、西魯、南喬,河南魯山人。二級教授,河南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優秀學者、年度人物,創新團隊首席專家,中國詞學研究會理事,中國散曲研究會理事,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通訊評審、成果鑑定專家,搜狐教育全國分省十大最受歡迎教授。長期從事中國詩歌教學、研究工作,兼事詩歌創作。在《文學評論》《文學遺產》《文藝研究》《中國韻文學刊》《詩探索》《詞學》等刊發表論文100餘篇,出版《中國古典詩學與新詩名家》《古典詩詞曲與現當代新詩》《傳統與現代之間》《詩詞曲新論》《不薄新詩愛舊詩》《花間集校注》《蔣捷詞校注》等專著10餘種,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全國高校古委會項目等10餘項。在《奔流》《河南詩人》《中華詩詞》《小樓聽雨》等刊物和平台發表詩作300餘首,編有個人詩選《餐花的孩子》《時光留痕》《與經典互文》等。論著入選「中華國學文庫」「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經典推薦書目」,獲評中華書局年度十大好書、中原傳媒好書、中國讀友讀品節百社聯薦優秀文藝圖書,多次獲河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優秀成果獎、河南省文學藝術優秀成果獎、夏承燾詞學獎、全國優秀古籍圖書獎,暨孟浩然新田園詩歌獎理論獎等獎項。

編輯/章雪芳 審核/小樓聽雨 校對/馮 曉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y/2ee48aea9b29502f006e9dc20d940d9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