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推介|常明:《諸神的誕生:〈封神演義〉源流考》

2023-12-04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新書推介|常明:《諸神的誕生:〈封神演義〉源流考》

《諸神的誕生:〈封神演義〉源流考》,常明著,花木蘭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23年9月版。

內容簡介

該書分為內外兩篇:

內篇主要考證《封神演義》的成書過程,與它書或文章的論述不同,該書提出,《封神演義》是說經文學與講史文學兩種文學傳統下共同作用的產物,通過為《封神演義》劃定年譜,根據情節中紀年的矛盾之處分析說經文學和講史文學是如何共同作用的,同時以此為線索考證每部分重要人物形象和情節的來源,其中在太一的考論中特別提出了楚國巫教對於中國文化的影響,在龍王的考論中則從文字學的角度重新對「龍」、「鳳」等文字進行了闡發。

外篇是主要是對《封神演義》在歷史上的重要改編本進行評介,包括《封神天榜》及《封神榜鼓詞》等,其中對於《封神天榜》及周信芳《封神榜》的評介側重於《封神天榜》對於《封神演義》的文學改造,也即是側重其文學屬性而非戲劇屬性,《封神榜鼓詞》等則屬於民國舊書,目前在市面上難得一見,故此進行了詳盡的評論和分析,同時作者也閱讀了《申報》、《繁華雜誌》等大量的民國舊刊,對當時的《封神演義》的續書和研究做了一番評介與研究,此外還寫了通過對《封神演義》索隱派的鉤沉證實了索隱派並非只存在於《紅樓夢》研究,並通過二者的共性對索隱派進行了公正的評價。

要之,該書作為一部研究《封神演義》的學術研究類的著作,具有一定的獨特性。

目 錄

自敘

內篇 《封神演義》成書考

一、《封神演義》文本的次第形成

(一)說經與講史:《封神演義》的題材與來源

(二)《封神演義》中的時序矛盾

二、說經文學的遞進:道教文學的世俗傳播

(一)巫教的遺存

(二)從《搜神記》到《封神演義》

三、講史文學的演進:從平話到小說

(一)《武王伐紂平話》

(二)《列國志傳》

(三)《有商志傳》

四、聖化與神化:諸神形象的由來

(一)毘沙門天王父子的東進

(二)姜子牙與歷史人物的神聖化

(三)《封神演義》造神的方式

五、《封神演義》的價值觀念

(一)道教因素:道士的參與和《封神演義》對道教精神的悖離

(二)儒家命題:武王伐紂再判斷

(三)世俗價值:《封神演義》的慾望批判

(四)死亡詩學:《封神演義》對鬼域描繪的得失與影響

結論:《封神演義》的成書

參考文獻

外篇 《封神演義》衍生作品評介及其他

一、《封神榜全傳》評介

二、《封神榜鼓詞》評介

三、車王府曲本《封神榜》評介

四、貴族意識與縝密邏輯

——論宮廷連本大戲《封神天榜》對封神榜的改造

(一)對結構的改造

(二)對事實的改造

(三)對人物的改造

(四)對風格的改造

(五)對主題的改造

(六)對邏輯的改造

(七)戲劇結構對情節的超越

(八)結論

五、周信芳劇本連台本《封神榜》評介

(一)劇情的介紹

(二)劇作的主旨

(三)劇本的改造

(四)結論

六、《鋒劍春秋》與《封神演義》

七、《封神演義》續書評介

八、索隱派與《封神演義》的研究

九、「十兄弟」故事與明清小說比義

後記

自 敘

毛宗崗繼承乃父的志願,評點《三國志演義》畢,欣然在卷首置下一篇《讀<三國志>法》。我的野心還要大些,試圖為一切中國章回小說尋到一條可能的詮釋和批評的途徑,在現在看來,應該便是立足於文學史,即將小說回歸到文學史上去,站在當時的文化背景和社會結構中,窺視小說成書的動因、過程及當時社會對小說的接受。

《醉耕堂刊毛宗崗評本三國演義》

在拆解了十數本小說後,發現中國章回小說的題材無外乎宋人耐得翁在《都城紀勝》中對當時說話藝術的歸納,計有世情、武俠、講史、說經四種。世情文學和武俠文學的形成多半是襲用前人的敘事母題和敘事套路,惟有說經和講史是連帶將從前的故事也吸收在內的。

《封神演義》一書兼有說經和講史兩種路數,這便引發了我的興趣,於是將它選做材料,希望能夠探尋到章回小說沿革的三昧。

《封神演義》的說經,說的是道經。道教起源於中國的巫教,又參考佛教的觀念與方法及先秦道家的思想與典籍使其宗教化,但巫教卻是它的根底。故在道教中,科儀每每包含一定巫祝的儀式,諸如煉丹術、五雷法等,這些巫教的遺蹟對中國的民間影響尤深。

事實上,巫教與巫術是世界上最早的文明,凡是一個民族或一種文化的興起,無不來源於當地、當時的種裔的巫文化。《說文》釋「巫」字:「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兩褎舞形。」可見巫最初是上古時代能與神通靈之女子,所謂「巫文化」即是指上古時期對於自然神的崇拜。

中國的傳統時代屬農業社會,依賴於土地及自然氣候的變化,故將風雨雷電、地震冰雹等無不神化,並加以崇敬。故此,能夠在人神之間溝通的「巫」便猶如後世基督所謂之主教,最大的巫師則猶如教皇般受到人們的崇拜,在有商一代,最大的巫師始終是商王本人。

基於這樣的傳統,巫師在對人們加以統領的同時,勢必要對自然規律有所掌控,即通過舊有經驗的總結完成對未來事務的指引,這便有了對卜筮原則的歸納,在上古的各個時期各自形成一種學術系統,即鄭玄所謂「夏曰連山,殷曰歸藏,周曰周易」。同時也有專人對過往的事實進行歸納和總結的,這便是中國最早的史官。

故此,中國的文化是由巫史傳統衍生的,巫教的科儀在周代終於演進成了更具人文性質的周禮,史家對文字的修飾則成了中國最早的文學。周禮衍生了當時的社會制度和後世的社會道德——儒家的「聖」、「智」、「仁」、「義」、「禮」等原則無不由於周禮而發源,文學則衍生出了中國最早的詩學,我們的種種審美無不是來源於此的。

《世界文明史》

於是,我們不難見到巫文化的力量,即如威爾·杜蘭所說:「文學、藝術、政府,以及一切的一切,莫不受到宗教的影響。我們可以這樣說,你不研究埃及的神,便休想了解埃及的人。」

不過,威爾·杜蘭所謂之宗教乃是指某些民族而言,對於中國而言,則有其調整的空間。我們相信,一個民族的肇建並不如馬克思所說是來自階級的分化,而是來自對共同人格神的敬服。當這位或這些人格神發展為全民族所信仰的宗教的時候,如印度教或猶太教,那麼這宗教對於當地人精神世界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

但對於中國來說,人們所奉行的儒家思想是從建立伊始便試圖擺脫巫教傳統的,如孔子解釋上古傳說「黃帝四面」和「夔一足」時,分別說:「黃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謀而親,不約而成,大有成功,此之謂四面也」,「堯曰:夔一而足矣,使為樂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

朱熹集注《論語》

等到戰國陰陽家盛行後,則又以「天人合一」與「天人感應」之道,強行將巫文化納入到自家的人文傳統中。在此情形下,儒家這一中華民族的共同思想以其獨特的意志對可能出現的宗教意志或擺脫或融合,中國傳統對神祇的崇拜則被壓抑為民間宗教,形成了一種獨特的信仰範式。

佛教的傳入與漢化則是問題的另一方面。儘管中文中用「宗教」對應英語中的religion是十分晚近的事情,但在佛教的歷史上自來使「宗」與「教」並稱,佛教將原教旨主義的佛法稱為「教」,稱派生的支派為「宗」,如凈土宗、禪宗、密宗等。

但利用「宗」、「教」二字作為原教旨和支派的譯名,本身是佛教向中國本土文化認同的一種模式。《說文》釋「宗」字:「尊祖廟也」,即宗族之意,故佛教每擬其師弟關係猶如中國傳統的人倫大妨,各宗派之間對其師師授受尤為森嚴;又釋「教」字:「上所施,下所效也」,彼此之前強調人文的教化而非觀點的征服。

其實,宗教誕生之際征服欲十分旺炙,如《聖經·出埃及記》中,上帝因以色列人不信服基督教而使其漂泊四十年,《藥師經》則直接表明「外道典籍恭敬受持,自作教人俱生迷惑,當墮地獄無有出期」。但佛教到了中土以後,人文的教化便漸次取代了征服屬性,使之更偏重於經義的普適而非對持異議者的恐嚇。既重授受,必然需要研製出一種譜系;又講教化,必然向世俗的價值做回歸。

洎漢魏之時,作為儒家系統的史書《漢書》有《古今人表》確立對古今人物的品評,民間人物品評之風亦興盛,影響到佛教使之成為禪宗,這便給那基於巫教而產生的思想巨擘道教以壓力。

中華書局版《漢書》

於是,民間宗教的神祇終於在道教的文化需求下統一起來,形成了《真靈位業圖》為代表的神譜,這便是中國最早的一張「封神榜」,將當時民間的信仰一網打盡。這些信仰大抵以歷史人物,特別是去當時晚近的歷史人物為主,無論其是否具有仙跡,更無暇為其杜撰師承。隨著佛道兩家新神的融入,民間和官方不斷自我造神,中國的神譜也愈發廣大,神的品類愈發龐雜。

這就難免使信眾好奇神的品階、個性、生活種種,於是皇甫謐杜撰《神仙傳》,彼時大約民間已有神仙的傳說,皇甫謐不過聊為整理,作為那張古老「封神榜」的外傳。等到民間說話藝術興起後,又出現了講道情的寶卷和說經的平話,這些都是《封神演義》的源頭。

同時,《封神演義》又是一部以歷史為背景的書。作為書中最主要線索的故事,乃是儒家歷史上的第一個公案即武王伐紂。

筆者在讀《史記》的時候曾設想過,為什麼列傳七十,獨以《伯夷列傳》推為第一?後來想到,在這篇只有828字的文章里,屬於「其傳曰」的部分僅占223字,不足文章的十分之三,文章前後的議論探討的是漢代著名的議題,即湯武受命放殺是否合理。

清同治十一年成都書局刊本《史記》

其實,這個議題在傳統社會一直備受爭議,直到西方民主思想傳入之前無論是知識階層還是民間各界均未能取得共識,《封神演義》竟然不避艱難,以民間的立場對此開展想像,實在是獨樹一幟的。同時在敘述這一故事時,書中又以道教的神祇凌駕於儒家的聖人之上,如以春秋時的老子為開周的武聖姜尚的師伯,先後以道教中神霄派和內丹道的教義改造故事中原有的儒家立場,其立場也頗值得玩味。

於是按圖索驥,尋找出這部作品的源流。自《武王伐紂平話》以降,這一故事不斷演變,產生許多平話、雜劇,終於被《封神演義》的幾代整理者薈萃一爐。

套用顧頡剛先生講上古史的話說,這部《封神演義》其實是「層累」起來的。正因如此,一部小說裡面,有的批判暴政的,如羅列紂王的種種劣跡;有的是基於歷史的英雄傳奇,如黃飛虎、聞仲等人的故事;有的講神仙源流,如姜子牙下山和哪吒出世;有的是神魔鬥法的戰陣故事,如十絕陣、黃河陣等;有則近似於神仙收魔,如羽翼仙、馬元被收降等。

歷代整理者雖然有心把不同的故事整合到一起,但因為在流傳過程中觀眾或讀者對上述故事已經產生了既定的印象,所以即便用力加工,也不可能把所有的情感情感都改掉。加之全書最終的寫定者並不是文人,甚至出現了許多史實和邏輯上的牴牾,更遑論將成書過程中出現的複雜立場統一為一種系統的思想。

故現有一切試圖《封神演義》主題詮釋的著作,最多只能淪為郢書燕說而已。而筆者的不揣鄙陋,探索《封神演義》的故事源流,則是冀圖還原在本書寫作過程中出現的種種思想和情感上的傾向,為讀者盡力還原每一代整理者的思想邏輯和行文立場。這是一件集腋成裘的工作,最終的成果便是本書的內篇《封神演義成書考》,算是筆者一些淺薄的見解。

許仲琳編輯《封神演義》

本書既要考察《封神演義》的成書,難免涉及諸神的產生軌跡,於是便有了文中關於姜子牙、哪吒、龍王等形象的來源探討。這些題目其實是很有意思的,要信馬由韁地探討下去,還有很多問題可供參考。

理論如那條被《山海經》宣傳為「青首,食象」的巴蛇是否即在巴地?古來巴蜀並稱,「蜀」字從「蟲」,「蟲」便是虺的本字,「鐲」字又以「蜀」為聲旁,近似於團龍之形,三者是否有所關聯?這些都是足以讓人想入非非的題目,也難免讓人多讀幾部書,諸如道藏本的《搜神記》、《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以及清人姚東昇輯錄的《釋神》。

尤其讀到《釋神》時,見到裡面敘述了許多我們日常貫見而不詳其本末的神竟然一一有了名字和形象衍變的軌跡,令筆者讀後興味盎然,乃至有了要做《廣釋神傳》的衝動。但中國的神既多,即便圍繞《釋神》所敘述的神祇展開也無疑會攀藤附葛,所以只選取與《封神演義》有關係的神祇展開,掛一漏萬之處,還請讀者見諒。

繼而順著演義流變這個題目次第開展下去,讀到《封神天榜》十八冊書,發現在乾嘉的時候,封神故事的主題已經由武王伐紂的歷史探討變成論證聖天子通過暴力革命坐帝位的合理性了。

清代年畫《封神榜》

但到了周信芳的《封神榜》劇本,則又變成了對後革命時代的質疑,他將湯武革命當成辛亥革命或各種以革命為由頭的亂象的象徵,對亂政失望之餘卻又對真實的民主有所期待,這也是身處大時代人思想形成的必然。

我們這一代人大概都記得頗有一陣宣揚黃炎培的熱潮,記得他的歷史周期律的意見,卻忘記了魯迅《小雜感》里早就預見過:「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殺於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殺於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作革命的而被殺於反革命的,或當作反革命的而被殺於革命的,或並不當作什麼而被殺於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當「革命」一詞成為政治正確,革命本身也就成了目的而非途徑,不單是救亡壓倒啟蒙,簡直是暴力壓倒民主。我倒是希望有人作一部《封神演義》的詮釋史的,或是作一篇《封神演義》的研究綜述,或許在不同時代對封神故事的不同探討上,找到一些先輩們對於民主、社會前途、大變革時代下個人命運思考的軌跡。

惜乎,一般的研究者於此並不甚重視,於是我花了一些經歷和錢財,求購了一些晚清民國時代的《封神演義》改編的劇本和故事書,續作了一些《封神演義》衍生作品的評介,這就是本書外篇的緣起了。

因為一般的研究者不甚重視,導致不但市面上研究《封神演義》的專書很少,連一些基本的工作也是沒人做的,比如似乎沒有人做過《封神演義》的故事編年。於是我便仔細爬梳書中的時間標識,發現了哪吒故事是插入的,之後次第寫下去。這樣,考校的文章便做起來了,脈絡的確是很好梳理的。

金陵德聚堂刊本《封神演義》

但要做到論據的確實,便不算容易了。我絕不肯妄加猜度,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否則即便觀點再夠新穎,也不敢把它寫下來。

如在考證姜子牙名姓的時候,我見到《路史》說姜子牙名叫涓,懷疑「涓」是水名(又稱「濰水」,在山東,今有濰坊),也是姜子牙垂釣的地方——「渭水」是「涓水」之誤;又如《封神演義》中的龍安吉的名字與龍吉公主相類似,我疑心是作者將原有的一個故事析為了兩個;另有一個民國的作家王塵影,號為「太原神隱」,我疑心他是山西太原人。但是後來實在沒什麼證據,只好放棄了。

之所以這樣嚴謹,實在是因為諸位目下的這本書已經是我個人的第三部完整的著作了,我惟一的願望是這一部要比從前的兩部更好,希望日後有人提起我的名字的時候,會想到我有過這樣一部算是認真的書。如果說還有什麼野心,那就是在這個願望之外再加上一條,希望日後有人在研究《封神演義》的時候除了本書所引據的這些著作之外,也能想起這部叫《封神演義源流考》的小冊子。

清籟閣刊本《封神演義》

本書的旨意在於考察《封神演義》一書的流變,內篇講述《封神演義》的成書過程,外篇探討其衍生情況。在寫作本書的時候,我儘自己的全力,搜集到自己所能知道的全部研究《封神演義》的著作,並在前輩們的研究基礎上再做心得,這是必須要致感謝的。但我亦盡力避開已有著作的研究範疇,以期對《封神演義》的研究略盡綿力。

明眼的朋友讀到這裡應該能知道,其實我尚有給《封神演義》研究作文獻綜述的意思,但自己能力實在不足以批評前輩的成績,自然是「千言千當,不如一默」了。

聊為序。

2023年1月5日

後 記

2021年的年底,我在北京潘家園舊書市場淘到了半套「明末清初小說叢刊」,除了《後西遊記》等少數幾種外,都是一些薄薄的小冊子。說來慚愧,即便是半套叢書,其中未曾寓目的也在在有之。

耐著性子翻了一翻,發現其中許多的著作無論從情節邏輯、作者文筆或是人物塑造方面其實都不亞於今日所謂的「古典小說名著」。但其不能成功,大概是在當世流傳不廣——這些書並不像《水滸傳》、《西遊記》以及本書所討論的《封神演義》一樣是由不同時代的人口口相傳、整理髮揮而成的,而是出於職業文人的文學塑造。

當世的文人只對《聊齋志異》式的傳統筆記小說感興趣而看不起章回小說,一般民眾又不喜歡舊評書的故實而不喜歡文人的原創,故此這一批小說便沉寥下去了。

明末清初小說叢刊

二十世紀初,新文學發生,研究古典文學的人嫌這一批書在舊社會影響甚小,難以用來解構中國的舊病灶,又不肯代為宣傳。反之,《封神演義》這樣人物刻畫不鮮明、情節又拖沓重複的小說,只因它的影響甚大,便能躋身名著之列,甚至衍生成為當下神魔故事裡的一個大IP,不斷被各色的藝術作品詮釋。

我們的身邊總有一些朋友是沒有讀過《封神演義》原著的,但這並不妨礙他知道哪吒腳踏風火輪、二郎神的名字叫做楊戩——這些都是《封神演義》的專利,《西遊記》里的哪吒沒有風火輪作為工具,二郎神也只說姓楊,與《二郎神開山寶卷》相同,稱為楊戩亦是《封神演義》的原創。

道教原無闡教、截教之說,更沒有鴻鈞道人,但這一人物形象卻被改稱為「鴻鈞老祖」,一躍成為目下許多洪荒題材的小說中的終極BOSS。更不必說稍微了解一點古典文學的朋友一定知道書中的被神話的姜子牙、被稱為「武成王」的黃飛虎及聞太師、雷震子等,至於妲己的妖狐形象雖然早有成說,但也不得不承認是《封神演義》擴大其影響的。

清代木板套色年畫姜子牙

仔細想起來,人們所批評的《封神演義》的人物形象不鮮明大概指的是一些寫作者努力塑造的龍套人物,如以「大元戎」身份奉命派去伐岐山的三山關總兵張山,此人在前文中並沒有鋪墊,伐岐的過程中又被羽翼仙、殷郊、羅宣等人奪去了風頭,而後便匆匆死掉了,最多只是起到了道教爭鬥的背景牆的作用。

但在描繪太師聞仲伐岐之前,寫作者卻不但寫出了他在商朝的擎天一柱的地位,也借他條陳十策寫他的老成謀國,更在他死後寫「忠心不滅,一點真靈,借風逕至朝歌」,甚至連在最終的封神時也不乏他的英靈出場,聞仲受封時,只見「香風一陣,雲氣盤旋,率領二十四位正神,逕闖至台下,也不跪」,這樣著重刻畫的人物不被人記住是很難的。至於書中許多法術的變化,種種神祇的異形,當然也頗為人稱道了。

也正是基於這個緣故,筆者尚在做學生的時候就對《封神演義》頗感興趣,也深有研究的信心。在拙作《水滸瑣語》的致語中,筆者曾為讀者推薦六部古典小說,計為《紅樓夢》、《水滸傳》、《金瓶梅》、《儒林外史》、《封神演義》和《三俠五義》,並以為他書勝在敘事,《封神演義》則勝在情節的離奇和想像的瑰麗。即便其文筆未臻上品,但筆者相信,只要讀者能夠翻開閱讀,便一定會對此書難以釋手,無可自拔。

饒是如此,本書寫作的過程仍不在我的舒適區。因為最初的計劃是一定要弄清《封神演義》成書的本末,只有這樣才能自源而流地了解它的敘述方式、主題變化、歷代詮釋以及當代的影響。

未成想如此一來,便很是苦讀了很多之前未能精通的領域,諸如宗教、方術及民間的信仰層面的著作,每每發出「書到用時方恨少」的感嘆。如對梵文的一竅不通使我只得因循舊說至人云亦云的地步,天文、術數雖不至於是門外漢,卻在深究時仍免不了捉襟見肘。但筆者亦曾傾盡綿薄,終於作成此篇拙文,不周之處,還請方家不吝教我。

電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風雲》

完成《封神演義成書考》後,最初的計劃是論及時下的《封神演義》的各色改編的評書、動漫、影視作品,從單田芳的《封神演義》評書講到TVB的《愛子情深》,從藤崎竜的漫畫講到烏爾善的《封神三部曲》。於是,我便試圖搜尋一些舊時候的連環圖畫。

未成想,在舊書網站搜索的時候,竟然覓得了許多民國時候的改編本,有小說、有鼓詞、有戲劇,甚至還有《封神演義》的續書。

懷著好奇買了幾部,讀上幾種,便被作者的志趣吸引——我們在講到民國的文學的時候,總是不免受到「文學革命論」的影響,將新白話小說作為研究的主要乃至惟一方向,只是在偶爾的時候會將目光瞄向舊詩、舊散文的作者,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在那個時候,仍有一批繼承了傳統文學筆法和題材的小說家努力地經營者長篇章回小說,以俗文學的立場將故事講給那些雖能識字卻無甚文化的普羅大眾。

新文化書社排印本《封神傳》

這簡直和《封神演義》的作者的目的是一樣的,「俗有姜子牙斬將封神之說,從未有繕本,不過傳聞於說詞者之口」,於是他便把這些說話家的故事連綴成篇,未能如《水滸傳》、《金瓶梅》一樣邏輯縝密,更不如後來的《紅樓夢》、《鏡花緣》富有才學。

但它的思維奇幻,頗得時人及後人的欣賞與傳揚,乃至其中的一些情節成為了典故,甚至小說里一些人物的出現也改變了舊有的神譜,如以趙公明為財神,以楊戩為二郎神的名字,以黃飛虎為東嶽大帝……過去的時候,一切神祇都由帝王冊封,《封神演義》一出,便成為了民間的自我封神。這便是俗文學的力量,也是民間的文化的力量。

清人錢大昕說:「古有儒、釋、道三教,自明以來,又多一教曰小說。小說演義之書,未嘗自以為教也,而士大夫、農工商賈無不習聞之,以至兒童婦女不識字者,亦皆聞而如見之,是其較之儒、釋、道而更廣也。」

雖然他是自批評的角度做此論斷的,卻也不能不說是一種的見了。以長篇章回小說小說所代表的俗文學(包括更早的變文、鼓子詞和話本等)是以具體的故事說歷史、說人情,把冰冷的貴族知識變成民間的家長里短,讓人在故事中有所思、有所悟、有所感,體諒著故事裡主人公的因緣際遇、悲歡離合。我想,俗文學的出現是中國最早普世價值的體現,也是面向普羅大眾第一次展示人文主義的力量。

自然,還原到當時的歷史情境中,俗文學的先驅們也未必有如許大的願景,他們也許就像今天的暢銷書作家一樣,只是知道讀者有這個方向的愛好,寫出這樣的作品有人買、有人讀,於是便寫,於是便出版。

但我總覺得,這一段歷史總是不該忘卻的,整理和研究這一段文化的授受,不但是彌補歷史和文學史的空白,也是對社會史的一種尊重。然而說來簡單,做之何難,眼見得這些先驅們的名字漸被遺忘。不必說本書中提到的趙苕狂、傅幼圃、王塵影等人一般讀者已經不識其人,即便為學界熟悉的汪原放市面上也找不出一本獨立的傳記。

《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

在我搜索民國時期關於《封神演義》題材的書籍遺蹟的時候,讀到了一部《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書中提到署名「天悔生」的《續封神傳》,可惜以我的本領,是完全找不到它的鱗爪了。另有署名「鳳儔生」的《繪圖新出姜子牙出世八十遇文王初集》,也總是覓它不到。

作為一個以讀書為業的人,未免擔憂這些民國時代的舊作有朝一日徹底離散而去,這便動了要著錄這些書的念頭。於是,我一路考察著《封神演義》在民國的流亞,一路尋檢索著種種現代學人的專著,搜集著一部又一部泛黃的作品,翻閱著民國的舊報紙、舊戲單,尋找著俗文學先驅們的遺蹟。漸漸地,先驅們的身影也越發清晰,而本書的內容也愈發厚重。

當然,與《封神演義》的相關研究,我依舊沒有做完,也做不完。本來還想作一篇《武王伐紂本事考》以及一篇《六韜考》,並且頗收集了一些資料,特別是對《詩經》若干篇什的詮釋,已經略有一些思路了。

《水滸瑣語》

但是考慮到花費的時間太長,更主要的是會增加本書很大一部分的篇幅,使讀者感到負擔,所以暫時放棄下來。希望將來有出版《封神演義源流續考》的機會,那便可以此為開篇,完成一點自己微小的心愿。

多謝讀者!

未來見!

常明

2023年1月5日

作者簡介

作者近照

常明,筆名馭筆峰居士、雨亭,著有《先秦諸子述林》(中國致公出版社,2019年)、《水滸瑣語》(浙江古籍出版社,2021年)、《諸神的誕生:封神演義源流考》(花木蘭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23年),並發表多篇論文。新浪博客帳號「馭筆齋」,連載《資治通鑑》、《續資治通鑑》、《明通鑑》評論及《中國文學史十七種評論》等,喜馬拉雅帳號「常雨亭」,主講《域外文學百講》、《法意與世情——〈論法的精神〉批判》等,深受業內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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