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 :一旦「謊言成了真理」,謊言的製造者自身也被欺騙了

2023-05-22     讀書人的精神家園

原標題:雷頤 :一旦「謊言成了真理」,謊言的製造者自身也被欺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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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頤

不同民族、國度往往會有一些不同的道德、倫理和價值觀念。而且,同一民族、同一國度在不同時代、不同歷史時期其道德、倫理和價值觀念往往也會發生許多變化。然而,「不許撒謊」卻幾乎是所有民族、所有國度從古到今都要求也必須遵從的道德戒令,因為如果一個民族、一個國度的多數成員都撒謊成性,這個民族、國度確實難以生存。所以「不許撒謊」也許是全人類一條最古老、最普遍的道德戒令。不過,這大概也是一條最難為人完全遵守、最易被人破壞的戒令,因此從很早起,人們就想出種種測謊術來維護這條戒令。

中國早在周代即有「五聽」法來判斷當事人的陳述是否真實,據《周禮·秋官·小司寇》記載,審判者「以五聲聽獄訟,求民情:一曰辭聽,二曰色聽,三曰氣聽,四曰耳聽,五曰目聽」,即通過觀察被審者言辭是合情合理還是矛盾百出,說話時神色是從容還是緊張、氣息是平和還是慌亂、精神是沉著還是恍惚、眼神是鎮定還是游移等來綜合判定其陳述的真偽和案件的是非曲直。

古印度人認為說謊的人心虛唾液分泌少,總是口乾舌燥,因而發明了東方國家普遍使用的「嚼米測謊法」,即讓嫌疑人每個人放一把炒米在嘴裡,嚼幾下吐出來,說謊者因口水少所以吐出的米明顯比誠實者要干一些。隨著近代科學的產生,一些科學家、醫學家開始用近代科學方法研究人在撒謊後出現的生理變化。

現在測謊器越來越複雜精密,呼吸、血壓、脈搏、皮膚電阻、語音、腦電波、瞳孔、體溫等都在測量範圍之內。其發達先進的測量精度與古代的「五聽」「嚼米」簡直不可以道里計,但其基本原理卻完全相同:撒謊時人的心理和情緒變化會引起相應的生理參量變化,這些變化一般只受植物神經系統的制約,不受大腦意識控制,通過捕捉這種生理參量變化可以幫助判斷當事人陳述的真偽。而人在撒謊時之所以會引起心理和情緒的變化,因為潛藏其下有一個更深刻的哲學原理或曰倫理規範、不論人是否意識到都在暗起作用:不許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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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實生活的複雜畢竟遠遠超過單純的哲學原理或倫理規範。大千世界,無所不有。從野心家的彌天大謊到芸芸眾生的偶撒小謊,一生中從未撒過謊的能有幾人?更何況,有時是客觀的社會環境迫使善良正直之輩不能不撒謊。

蕭乾先生曾寫道:「五七年夏天我坐在大樓里挨斗時,看到善良人竟然也張牙舞爪,誠實人也睜眼撒起謊來,我絕望了。反右傾以後,這片大地更加沉寂了。革命者變得唯唯諾諾,革命變得陰陰慘慘。農場孟技術員頭天在隊部挨了批,第二天就在田埂上朝我們大聲嚷著:『我保守,我跟不上時代。聽著,畝產可不是兩千斤,是兩萬斤!聽見了嗎?兩萬!』大家都豁出去了。那本辯證唯物主義顛倒過來念了。謊言成了真理。」(蕭乾:《北京城雜憶》,人民日報出版社1987年5月版,第109頁)這種「高產」有「新聞照片為證」。

新中國的新聞攝影向蘇聯學習了「組織加工」與「擺拍」傳統,但在1956-1957年,一些記者對新聞攝影能否「組織加工」與「擺拍」提出疑問,引發一場爭論。最後,實際以可以「組織加工」與「擺拍」收場。這就為後來大規模的「造假」,或美其名曰「組織加工」提供了理論依據。(晉永權:《紅旗照相館:1956-1959年中國攝影爭辯》,金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3-58頁)

在這種理論「支持」下,1958年8月15日,《人民日報》一版刊登了署名「新華社記者于澄建」拍攝的一組新聞照片,報道湖北省麻城縣麻溪河鄉建國一社一塊畝產3萬斤的「天下第一田」。其中一幅照片是四個孩子在生長著的稻穗上跳動,文字說明是:「這塊高產田裡的早稻長得密密層層,孩子站在上面就像在沙發上似的。」

此圖一發,引起轟動,作為典型加以推廣,產生了巨大的示範效應。8月28日,《中國青年報》刊登署名「戈永坤攝(新華社稿)」的新聞照片,報道安徽省繁昌縣峨山鄉東方紅三社一塊「豐收田」,相片中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坐在稻穗上,文字說明是:「在收割時,有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好奇地爬上了稻穗,盤坐在稻穗上,竟對稻穗沒有多大的影響。」

1958年9月5日,《人民日報》和《中國青年報》同時刊登了署名「新華社記者李志昭攝」的廣東北部山區連縣星子鄉田北社中稻大豐收的新聞照片,圖片中是稻穗上站著13個青年!《中國青年報》的文字說明是:「請看,這張六萬斤『衛星』田照片,更穩穩噹噹地站著十三個青年!誰知道祖國的明天,還有多少奇蹟中的奇蹟將要出現。」《人民日報》的文字說明是:「這塊稻田裡的稻穀像金黃色的地毯一樣,十三個人站在上面也壓不倒。」

幾十年後,於建澄終於說出了這張「新聞照片」的真相:「它是把那十幾畝、二十幾畝快成熟水稻併到一個大田裡面,而且這個稻田很小,只有幾分地,從這個上面你可以看到,它是層層疊疊的,其實根本就不是,整個都倒伏了,所以,這群小孩就可以站在這個上面。」對這種明顯違反常識的「新聞照片」,當時有論者強調:「這種新的 『組織加工』我認為很好,不僅不會影響真實性,反而更真實地說明了豐收,使人感到真實可信。」(《紅旗照相館:1956-1959年中國攝影爭辯》第109-135頁)

一旦「謊言成了真理」,謊言的製造者自身也被欺騙了。一般意義上的「謊言」是指撒謊者有意背離一個確知的真實,但撒謊者知道真相,然而在「謊言成了真理」的過程中,謊言製造者本身漸漸也成為謊言的相信者。當袁世凱一心稱帝、不容他人反對甚至略表不同時,他就得不到反對的信息,他得到並且逐漸信以為真的「民意」就是天下「臣民」都衷心擁戴他當皇帝。

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中的一個人物在抨擊為「結案」而經常製造冤案的沙俄警察時說:「這事最叫人生氣的是什麼呢?不是他們在說謊,說謊一向是可以原諒的;說謊是情有可原的事,因為由假可以及真。不,叫人惱火的是,他們不但說謊,還崇拜他們自己的謊言。」(陀斯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10月版,第16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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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有良心的人來說,撒謊確實令人痛苦,所以,蕭乾先生略帶自慰地「感謝」自己因被打成「右派」而被「剝奪」了「撒謊的權利」:「我的『右派』改正之後,多少好心人以惋惜的口氣對我說,你損失了二十多年啊,而且是你一生中精力最充沛飽滿的一段時光。要是沒『戴帽』該可以寫出多少東西!感謝之餘,我心裡卻並不以為然。

在鼓勵說謊,甚至只許說謊的年月里,被奪去手中的筆,有什麼不好呢?我不必一面看到朋友家的暖氣管子被拆掉抬走,一面又違心地去歌頌大煉鋼鐵。一個用筆桿的人,倘若不能寫出心坎上的話,確實還不如當只寒蟬好……每當有人以好奇或同情的語氣問起我那段沉默的日子時,我就回答說,那是塞翁失馬,因禍得福。這並不是遁辭,而是肺腑之言。」(同上,第111頁)

同樣,索忍尼辛的小說《癌病房》中患了癌症的「流放者」奧列格對同患癌症的「自由人」舒路賓表示自己羨慕其自由之身時,沒想到舒路賓卻對「不自由」的奧列格說:「您至少比較不那麼昧著良心說話,您懂嗎?您至少不那麼委曲求全,這一點可要珍惜!你們被捕,我們便被趕到群眾大會上去批鬥你們。你們被處死刑,我們就得站著鼓掌擁護法庭的宣判。不光是鼓掌,連槍決也是我們要求的。注意,是要求!您該記得,當時報上往往這樣寫道:『全體蘇聯人民了解到這般聞所未聞的卑劣罪行,無不義憤填膺,就像一個人一樣……您可知道『就像一個人』這幾個字對我們意味著什麼?我們都是各不相同的人,可是忽然間『就像一個人一樣』!鼓掌時必須把手舉得老高,讓鄰座和主席團都看得見。誰活得不耐煩啦?誰願挺身為你們辯護?誰敢唱不同的調子?這樣做的人如今又在何方?」對這種大多數人都撒謊的「怪象」,路舒賓一針見血地說道:「難道全體人民都是傻瓜?請恕我直言!人民是聰明的,人民要活下去。大國的人民有這樣一條守則:熬過一切,保存自己!將來歷史指著我們每一個人的墳墓問起 『他是何許樣人』的時候,只得用普希金的詩句來回答:『在我們這個可鄙的時代,無非是暴君、叛徒,或是囚犯——五行中人不出這三者以外。』」(索忍尼辛:《癌病房》,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593、594頁)這是普希金寫於1826年的《致維亞節姆斯基》詩中名句,痛責沙皇專制的殘暴、虛偽。

普希金所言或許過於偏激,但這種激憤是針對那種人人必須「表態」,連「沉默的權利」或曰「沉默的自由」都沒有而發。在任何時候都講真話確實可貴,但首先要做到不講假話,要有沉默的權利與自由。叔本華認為沉默並非不義,謊騙才是不義,而且是一種暴力。雖然沒有說出真話,但有沉默的權利,即不撒謊的權利,確是社會的巨大進步。

當然,生活中每個人都可能會因種種不同原因撒謊,普通人當然不可能像袁世凱這類政治人物撒彌天大謊,儘管有些謊言還真情有可原,但總歸於道德有虧。不過,如果有千千萬萬人因同一原因撒謊,那麼「有問題」的肯定是這個導致眾人撒謊的「原因」。

過來人都應該記得,當年知青返城難於上青天,但規定患有某幾種病者可以留城或「因病」返城,不過必須有省、市級醫院的證明,許多知青和家長於是想方設法開出「有病」證明。到上世紀70年代末,「文革」剛結束,但「兩個凡是」還未破除,包括「上山下鄉」在內的「文革事物」還屬於不能否定的禁忌,然而千百萬知青已開始強烈要求返城,很難阻止。面對這種「兩難」局面,有關部門俯察民情,十分明智地通權達變,規定凡「因病」都可以返城,而問題的關鍵在於同意「普通醫院」都可以開「有病」證明,「建設兵團」的「團部」醫院都可以開,到後來,有的兵團醫院的醫生拿著一本本早已按病返要求寫好的「病歷」,只是快速填寫「病人」姓名而已。有千百萬知青都「因病」返城,幾乎一夜之間,大潮突然退去……

許多回憶文章與「知青小說」對此都有詳盡的描述。既沒有(當時還不能)公開否定荒誕的「新事物」,又在實際中順應了民意,這是決策者的高明之處。在這種語境中,「醫生」與「病人」已不是「心照不宣」地撒謊,而是公開地「弄虛作假」。然而,誰又能指責「醫生」、「病人」與「決策者」呢?均為情非得已矣。問題出在那種悖逆民情荒誕的制度,並用諸如「反修防修」之類的意識形態將其神聖化,使其難以遽廢。當一種制度明顯不合時宜,不為人信奉、遵從卻又不能廢止時,便會出現這種陽奉陰違的「集體性撒謊」或者說「制度性謊言」。

然而, 不論有多少情有可原的理由,當謊言成為準則、許許多多人不得不動輒說謊時,終將導致「說謊感」的喪失,最後是全社會誠信全無。一旦撒謊成性,就會如俗話所說,「撒謊臉都不紅」,沒有任何生理反應;這樣,測謊器根本無法測出被測者是否撒謊。如果一個群體、民族竟要靠測謊器來維持其「誠實」,無疑是這個群體、民族的奇恥大辱;但如果連測謊器都無法維持其「誠實」,這個群體、民族則已陷入萬劫不復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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