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內蒙人,把泉州的磚「搬」到日本去

2019-06-22   微觀泉州



錫林郭勒大草原,離高博峰居住的城區僅幾分鐘車程,他那些一起長大的同學擁有動輒上千畝的草場。講起以前他們去野遊,說都是帶一隻羊去的,將整隻羊放進鍋里煮,午餐直接就能吃上手把肉。

早晨他們喝奶茶,擠下來的牛奶與磚茶熬在一起;得空就往朋友的蒙古包里鑽,高高興興喝上幾兩草原白。

他在這個遼闊的故鄉生活了19年,之後出走內蒙,北京求學。在北京校園裡,高博峰認識了來自晉江的妻子,這開啟了他人生的另一個19年,記憶里的青草原變成了一片閩南紅。

2000年時,他與妻子回泉州結婚、定居。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在4年前成了一位閩南磚雕工作者。從紅磚到磚雕,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我一個內蒙出生的人,去了北京上學,繞來繞去來到泉州,有『病』才做磚雕。」


宿命與竊喜

「閩南紅」對初來乍到的外地人是極具衝擊力的。一入泉州,高博峰在芳草園邊上找了個房子,陽台上的小花園鋪的就是地地道道的閩南紅磚。




來泉州久了,做生意、開咖啡館,高博峰認識越來越多的在地人。閩南人愛喝茶,大家串來串去,經常喝茶,看到許多人就用一張簡單的紅磚當小茶盤,他也想找塊磚頭當茶盤。

為了這事兒,4年前,他從陽台的小花園裡拿一塊剩下的紅磚,網上淘了幾把刻刀,這成了他所謂的第一次磚雕。

有學過嗎?沒有。磚雕在他這裡並沒有章法可言。就算做了4年多,現在也有年輕人來找他學,他就告訴人家:「你買把刻刀,然後畫稿,該怎麼摳就怎麼摳。」

就這麼簡單,他說哪裡有什麼需要苦練幾年才能出師的道理呢?在他這裡只有一個前提:「有一定的審美基礎」,高博峰自己是工藝美術學科出身。剩下的就是你畫了一棵樹,該怎麼刻就怎麼刻。

他的刀具網上淘來,10把只要90塊錢,一直沿用至今。現在越來越多朋友知道他在干這個,也有人會送他一把好幾百的刀,「回來,咔,就嘣了。還不如我網上買的。」

這是2015年。如果真要具體總結起來,致使他如今成為一個閩南磚雕工作者的原因有三個:來到泉州,學過美術,以及,宿命。


這塊現在看起來雕琢得略微簡單的茶盤,那時得到了許多朋友的讚譽。恰逢人到中年,高博峰有意在急速的人生里暫停下來,總該做點自己想做的事兒了,他幸運地找到了磚雕這個載體。

此前他也畫畫,有一搭沒一搭地,也辦過畫展。但若要深究畫畫與磚雕的區別,倒也沒有。他說自己現在其實是以刀為筆,磚上作畫。

如今各地以磚雕營生的人越來越少。磚又硬又脆,一方面需要耗費的手勁很大,腱鞘炎和厚厚的繭是在所難免的;一方面在雕刻過程中它又脆得容易作廢。而高博峰不用「靠它吃飯」,正好可以心無旁貸地搗鼓下去。

遇到磚雕,其實他竊喜過。磚頭利於保存,往院子裡扔上一百年都未必有事,風吹雨淋也不怕。他說:「現在想來,人來了一輩子也不容易,總希望能留下些什麼。50年後可能我早就沒了,但是如果我刻的磚被喜歡的人收走,有可能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它都還在。」




兩千倍

早在2000多年前,中國磚雕便由東周的瓦當、空心磚與漢代畫像磚發展起來,那時古人就已經在濕的泥坯上用印模捺印各種圖像。宋朝時,閩南地區興起紅磚建築,帶來了磚雕。它們大多作為官吏富豪宅院內壁、廊、脊上的建築裝飾。

那時建築上就已經基本達到厝必有雕的境界。只不過從前的漢磚大部分表現神性,到了閩南紅磚之後的磚雕,題材慢慢往人性靠攏,更多的是體現民俗。

細數閩派磚雕的歷史,也是上千年了的。

「但是針對目前的閩南磚雕,大言不慚地說,對於它的審美與題材,我想往上提一個高度。」高博峰指的是提高閩南磚雕的文人性與藝術性。

在泉州,他接觸過許多磚雕、木雕、石雕老師傅,對他們的工藝讚不絕口。但很少人能像他一樣,一塊磚刻上個把月,只專注於把它當成作品去雕琢。師傅們有些不是科班出身,有些倒是為了謀生,時間侷促,便容易限制了審美。




高博峰成了在閩南紅磚上做最細緻工筆畫的工作者。一塊直徑30厘米的磚,一天刻上三四個小時,也要15天左右才完成。

磁灶有真正柴燒的新磚,他去收這種起火20天不間斷的新磚,也有從老房子裡挖出來的百年老磚。一塊一百年的老磚,最多也才售價100元。這塊老磚如今被刻上松樹,放在他工作室當茶盤。

花鳥、神話或古建築,高博峰為紅磚選擇最適合它的題材,樸素典雅。他希望自己的創作能喚醒紅磚的第二次生命,第一次顯然是入窯的時候,第二次則是磚上長出新生命時——

比如一幅叫《金豆圖》的作品,是他以家裡養了十幾年的金豆為原型創作的磚雕作品。2019年,受同樣有東亞文化之都美譽的日本橫濱邀請,《泉州文化遺產與新藝術計劃》在橫濱開展,《金豆圖》參展。




當時那兩塊磚成本價11塊,展覽結束後被收藏者以2萬元的價格買走。

高博峰覺得挺有成就感的。此前第一次售出作品的時候他也不舍,不過如今在他看來,金錢就是對一個藝術品最大的肯定。他戲言,辛辛苦苦刻上個把月,其實拿的就是泥水工的價錢。

生命換生命

宋朝時有一幅叫做《二郎搜山圖》的古畫,講了二郎神搜山降魔的故事。據說當年吳承恩便是看到它才創作了《西遊記》。

大學時高博峰接觸過這幅名畫,那時他大概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未來會在南方一座小城,將這幅畫雕在紅磚上。這幅宋朝古畫的原作早已銷聲匿跡,如今比較著名的是明朝的摹本,可惜被收藏在美國波士頓美術館。

明代之後,也有許多人臨摹,卻都乏善可陳。高博峰想在紅磚上做出屬於這個時代拿得出手的《二郎搜山圖》摹本。拼湊起來的紅磚直徑達4.04米,他預估工期2年,就投入這一個作品。




對藝術而言,其實4年的時間短之又短。但藝術人的生命極其有限,他說自己大概只剩10年的磚雕時間。「是出於實際來算的,10年後我是個55歲的老頭了,眼力和手勁絕對不夠了,沒辦法再畫出很細緻的工筆。」

朋友說他,是在以生命換生命。他說:「真的就是喜歡,熱愛。」

就像把自己一縷縷魂魄放進裡邊去了。

以前,他對藝術的認知是自我的,一種抒發情緒的方式。隨著年齡增長,現在他想帶動普羅大眾的審美。拿一個奇怪的比喻,就像一個城市的計程車司機——

「如果有遊客來到泉州,對紅磚感興趣,有人告訴他們,泉州有做磚雕的。他們過來我這裡一看,看到這個城市正在表現它自己的美和藝術,他肯定會覺得這個城市很美好。

就好像你去了一個城市,碰到很好的計程車司機,你對這個城市的印象肯定很好。」




潛移默化地傳達美,是他所熱衷的。這與他每天朋友圈發著開得正好的鮮花一樣,一天一天習以為常。高博峰自稱自己陽台的小花園是「泉州綠化帶植物大全」。

仙人柱、藍繡球、三角梅……六月的泉州多雨,掉落的花瓣就灑在濕漉漉的紅磚上。往裡一走,家裡有一個他的小工作室,每天吃過晚飯,檯燈一開,他就往那裡一坐,刻上四五個小時。

他希望自己的作品,未來無論是擺在哪個人的書房,或者拿到哪個大型博物館,就算是故宮博物院,自己都不露怯。

哪有什麼停下來呢,他其實是換了一種方式,卯足了勁在往前沖。

來源|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