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今天(10月17日)上午,西北大學在西安殯儀館舉辦了段清波遺體告別儀式。我們刊發這篇文章,送別段清波老師。
10月13日晚,西北大學文化遺產學院院長段清波,在與疾病抗爭1413天後辭世,享年55歲。
段清波 | 資料圖片
網上的悼文也好、朋友圈的憑弔也好,最常見的是說法是:55歲,正是出學術成果的時候,太可惜了。這句話尤其適合用來評價段清波的逝世,不只是因為他是段院長,而是因為像段清波這樣一位有著豐富的田野考古經驗、創新的學科研究理念、服務於當下的社會意識的學者,他本可以走得更遠。
而段清波自己比較豁達,他在生命彌留之際告訴女兒說,他生病,不怪誰,只是運氣不好而已。
考古是我生命中的光,照亮了我一生的夢想
在美國讀博士的段昊舒,在爸爸生命最後的兩小時,終於站在了他的病床前。她在微信朋友圈說,能見到爸爸最後一面,已經是很大的幸運和安慰了。
在女兒的心目中,爸爸是非常超越個人利益的一個人,會為自己的理想、信念無條件奉獻,甚至是有點利他主義的。「我覺得他要是能利已一點,就不會那麼累了。」
她回憶小時候別的小朋友父母都帶他們去遊樂場坐過山車,而她跟爸爸一起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古墓。
在女兒眼裡,父親這代人被文革耽誤了10年,後來憑自己的本事考上學,沒有什麼背景。靠自己的奮鬥,一步步的往前走,挺不容易的。事實確實如此。
1981年,17歲的段清波,從黃河北岸的山西省芮城縣考入西北大學考古系,7年後,他完成了本碩連讀,被分配到陝西考古研究所。
1998年11月,時任陝西省考古研究所所長韓偉告訴段清波:「秦陵考古隊缺個領隊,所里考慮讓你去主持工作……」當時,適逢中央號召西部開發的機遇,圍繞秦始皇陵的文物保護和旅遊發展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
段清波帶領考古隊對秦陵地區300萬平方米的考古勘探中,發現了中國最早、規模最大的三出闕遺址,首次發現了陵園城牆內外長達8000米的廊坊建築、規模驚人的秦陵地宮阻排水系統、以及陵區內地位僅次於秦始皇帝的高級貴族「中」字形大墓。
他曾說,「這輩子,除了考古我沒想過要做別的事情。它是我生命中的光,照亮了我一生的夢想。」
他的學生回憶說,在實習考古工地吃飯間隙,段清波曾跟他們聊起未來的職業選擇:「如果你沒有特別高的物質追求,那麼考古完全可以滿足你。你做別的事情到了四十歲、五十歲也許日子就沒有什麼變化了,每天打打牌幹個什麼很開心,但日子其實過得很空虛,而做考古完全不一樣,考古最大的樂趣就是你永遠都會有自己不知道的事。你甚至研究某個文化一輩子,也不敢說就對這完全懂,考古就是讓你永遠在學習。」
人們看到的只是一個臉譜化的秦始皇
從1988年開始,連續10年,段清波都在秦陵考古。
他帶領考古隊對秦陵地區陵園布局、道路、門闕、建築形態以及地下文物遺存的分布有了更多的了解的同時,陸續對防洪大壩、修陵人墓地、陵園圍牆、鎧甲坑、百戲俑坑、文官俑坑、青銅水禽坑等進行試掘。
段清波 | 圖片來源:光明日報
隨著考古發掘的不斷深入,一些無法迴避、卻有邏輯關聯的問題時常出現在段清波腦海中:這些陵墓設施和秦始皇帝之間是什麼關係?它們和秦始皇的興趣、理想,對人生、對未來的認知有什麼關係?這就必然會涉及秦始皇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的問題,一個在歷史上罪大惡極、臭名昭著的皇帝,為何兩千多年來人們對他的興趣從來就沒有間斷過?
帶著這些問題,段清波在考古工地和圖書館,與相距兩千年的秦始皇帝隔空對話。
他通過文獻資料發現,中國曆朝歷代的最後一個皇帝,形象都不好。段清波將其稱之為「末代之王」現象。
後來,段清波在部分節目、講座中提到過他的一些科研成果:
秦始皇每天閱讀20萬字,對奏章做批示、研究作決策。
一直被差評的秦始皇東巡,實際上他是在宣傳帝國的新政,他做的是一個文化整合的工作。
秦始皇也是最早意識到管理一個社會、一個國家,其實是依靠制度而不是靠人。
如果說,最初人們對秦始皇的認識只有「暴君」這兩個字的話,後來由於段清波的普及,公眾對秦始皇的印象才有所轉變。
西北大學訃告對段清波評價稱,他的研究成果,揭示了秦始皇陵多元文化因素及其反映的秦帝國政治體制特徵,歸納出以漢文明為代表的中國文明的文化特質。他提出從「宇宙觀」「社會治理體系」「核心價值觀」三觀視野下認知文化遺產核心價值的新理念,在國內外學術界產生了重要影響。
考古研究要從皮毛到筋骨、到靈魂
在進行了十年秦陵考古、二十年秦文明思考後。2009年春天,段清波實現了10年前的理想,完成了身份的轉換,成為了一名考古學教師。
他並不能清晰地感知到什麼是合格的考古學教師,「內心隱約能知道的,就是將我二十年田野考古經歷所感受到的對考古學的理解、認知告訴青年學子們,使他們對考古學能有深切的了解、理解。」
帶著這樣的心態,在授課過程中,過去在秦陵考古過程中思索過而又沒有解決的問題又源源不斷地湧上腦際。他開始思考,什麼是「考古學上的漢文明」?
段清波設計了一堂「考古學上漢文化」的課程,但發現幾乎所有的研究生和他都沒有很深入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帶著這些問題,他不斷深入研究,完成了一個從田野考古學者到考古學教師的角色轉變。
「段清波去了學校之後,徹底變了」。王社江(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亞洲舊石器考古學會執行委員,中國考古學會理事)說他開始更多的關心考古學的理論、教育、方法。段清波住院後,曾與王社江多次聊到了學科建設和人才發展問題。
2019年作為西北大學文化遺產學學院院長,段清波在畢業致辭中提出了考古研究目標的三個層次:從皮毛到筋骨、到靈魂。分別是盲人摸象階段的皮毛層次(考古)、構建文明構架的筋骨層次(考古學)、闡釋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靈魂層次(歷史學),也是他多年教學後對考古學新的認識和理解。
「段清波在考古研究上非常的勤奮和聰明,悟性極高,善於思考。」王社江和段清波住過筒子樓,一起在陝西省考古研究院秦陵工作站長期駐站,朝夕相處多年。「秦陵和長城的研究他已經站在了制高點。再多給他20年,他的教學、研究會更加的系統化,理論化,他可以做得更好。」
10月13日王社江從郭杜坐上600路公交車前往段清波家裡,路上想起來最初相識的日子,艱苦又快樂。走近段清波家中靈堂後,他還是在牆角不停的流淚,說自己沒辦法直視遺像。
考古最重要的意義,是為當下的社會做貢獻
段清波的學生孫偉剛大學一畢業,就被分配到了陝西省考古研究所,過了一周,就跟隨段清波到了秦陵考古隊。
「我遇到段老師的時候,他就是我現在這個年齡,38歲。」今年9月,孫偉剛成為了段清波的博士生,剛開學才一個多月。
「段老師整天講,不能像以前的考古人員一樣,說我挖出來一個啥器物,長寬高是多少,我挖出來一個墓,有多少陶罐瓦當。觀眾就跟聽天書似的。」
段清波認為:「考古研究不能是自說自話,要給公眾講,我們的考古挖掘,對漢文明有啥意義,對今天有啥意義,在挖掘的東西中,要凝練出對這個時代的文化、文明的啟示。這才是當代考古學人應該思考的方向。」
考古學對當下社會有什麼樣的意義呢?段清波的觀點是:考古不能停留在器物層面,而要將文明聯繫起來,中國考古界以前沒有人這麼想,但我們大家現在是按照這樣的方式去做了。考古學需要研究人類社會的發展規律,並闡釋所發現的規律,為今天和明天提供智慧。
也許是因為這個目標太宏大了,也許是因為想要構建起來的新的學科目標還未完全實現,段清波在生病期間也忙著工作,段昊舒說爸爸在病重期間,甚至是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工作。
如今看到這麼多人來為爸爸送別、弔唁,段昊舒覺得爸爸並沒有真的離開,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
她拿出了一張爸爸生前和小貓的自拍照。爸爸說他在學習的時候,小貓就在一旁監督他。「很可愛,對吧。」
段清波女兒供圖
作者:方秉蕳
貞觀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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