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主義到底有沒有未來?

2019-09-21     王靜文

今世界處於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貿易保護主義與民粹主義崛起,逆全球化浪潮席捲全球,全球經濟增長裹足不前,許多已開發國家推出了前所未有的寬鬆政策——所有這一切,都暗示著資本主義發展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戰。

資本主義到底有沒有未來?這是我今天要說的主題——從資本主義本身存在的悖論說起。

說到資本主義的悖論,許多人首先想到的是馬列主義,認為悖論產生的根源是資本家對勞動者的剝削——但是我要講的邏輯不涉及剝削的,大家會發現,即使不引入剝削概念,也可以找到資本主義發展存在的悖論。


資本主義的存在是由於資本的稀缺性


資本主義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歸根到底是由於資本的重要性——假如資本不重要,資本主義就會叫別的什麼名字。資本主義要想發展,必須要完成資本的原始積累。沒有資本積累,就談不上發展,資本家最看重的就是資本。為什麼資本重要?就是因為資本的稀缺性。

在原始社會,社會的生產基本都是靠勞動力本身完成。不管是打個獵,還是采個果子,需要的是身體強壯,而不是資本。連剩餘商品都沒有,又何來資本?所以部落的首領當然是最身強力壯的人,所謂資本家是不存在的。

到了農業社會,生產能力開始和土地、原料(種子)相關,土地成了最重要的東西,那土地是資本嗎?這個比較難說,土地可以是資本化的,也可以是非資本化的,資本要求私有、可以交易、可以不斷積累,所以土地有沒有資本屬性要看相應的制度。在農業社會,生產不再完全取決於勞動力,土地成了更重要的角色,因此地主取代了部落首領,成為社會的中堅力量。

隨後,資本主義伴隨著工業革命滾滾而來,工廠的機器、生產資料成為了資本。由於大家都有勞動力,都可以出賣勞動力,勞動力並不稀缺——相反,資本是稀缺的,所以誰擁有資本誰說了算。勞動力和資本同樣是生產的兩個要素,為什麼不是勞動力僱傭資本,而是資本僱傭勞動力?恰恰就是因為資本的稀缺性。因此在資本主義社會裡首先是按資分配的,而不是按勞分配的。


資本主義的發展是資本由稀缺轉向過剩的必然


想像一個非常簡單的模型,假設社會上只有一個人(勞動力),一台機器(資本),一天可以生產一個產品。那麼如果這種生產方式是「規模報酬不變」的話,如果是兩個人,兩台機器,一天就可以生產兩個產品。

這裡的「規模報酬不變」的假設非常好理解,就是兩個人一人一台機器,相互不干擾,仿照一個人一台機器一樣去生產,當然結果是生產出兩個產品來了。所以這個假設是經濟學中對生產函數的一個非常尋常和普遍的假設。

用比較數學的話說,就是生產函數是對勞動力和資本「一次齊次」的。也就是:

如果有:Y=F(A,L,K)。

對任意 λ>0,可有:λY=F(A,λL,λK)。

就是說如果投入的勞動力L,和資本K同比例擴大或縮小λ倍,而技術A又保持不變的話,那麼產出Y也會同比例擴大或者縮小λ倍。

但是如果資本和勞動力沒有同比例增長會怎麼樣呢?下面我們考慮一個人對應兩台機器的情況。

首先可以確定的是,一個人兩台機器,生產出的東西肯定是小於兩個人兩台機器的,也就是產品數量必然小於2。但同時,一個人兩台機器,又肯定比一個人一台機器產出的要多,所以產品數量必然大於1。不失一般性,我們假定一個人兩台機器一天可以產出1.5個產品。

可以很容易的發現,當機器增多,而人不增多時,人均產出是增長的(現在一個人可以擁有1.5件商品了)。但是平均每台機器的產品卻是下降的(平均一台機器產出了0.75件商品)。

這個例子推廣到上面生產函數的一般情況下,可以得出,如果資本積累速度快於勞動力的增長,那麼人均產出是增加的,意味著生活的改善,但資本的平均收益和邊際收益卻是在下降的。反之,如果勞動力的增長速度慢於資本增長,那麼資本的平均收益就會增加,而勞動力的生活水平就會下降。

那資本主義的發展是哪一種呢?毫無疑問,資本主義的發展是追求生活水平提高的,是追求消費不斷提升的,這意味著勞動力的增長會慢於資本的積累。每個人擁有的機器越來越多,每個人生產的越來越多,也可以消費的越來越多。在這個過程中,經濟實現了發展,資本主義看似欣欣向榮,但是資本也變得越來越不再稀缺,變得越來越廉價,這恰恰又動搖了資本主義的根基——資本的稀缺性——這就是這裡要講的資本主義的悖論。


資本不再稀缺是全球利率長期下行的本質原因


資本的邊際收益率決定了實際利率,而名義利率又必須跟隨實際利率變化,在資本不斷過剩的當今世界,很容易理解利率將會不斷下行。

凱恩斯理論通常關注短期的需求波動,因為長期看「我們都死了」,主張通過貨幣或財政政策來應對周期性的需求變化。但是經濟不僅存在波動,也存在長期趨勢,如果利率是長期下行的,那麼總有一天,隨著每次周期波峰和波谷的下降,即便利率觸及零下限,依然不能應對衰退問題——這就是當今許多國家面臨的問題。


資本主義如何應對?


目前看主要有三種方式來應對資本主義的先天悖論。

第一種方式就是技術進步。

生產函數不僅包括勞動力和資本,也包括全要素生產率(其中技術進步占了很大一塊),在上面的簡單例子中,假設一個人兩台機器原本可以生產1.5個產品,但如果技術進步推動機器效率提升,以至於可以生產到2個以上的產品,那麼人均產出和資本平均產出是可以同時提升的。

推廣到一般情形,就是技術進步如果能夠彌補單位資本對應勞動力下降而造成的邊際產出下降,那麼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但很不幸的是,當今世界的科技發展卻大大低於人們的預期。記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蘇聯曾舉辦過一個「寫信給百年後」的國民活動,當新世紀到來,悲催的俄羅斯人民挖出這些信時,可謂百感交集,因為上面承載了諸如「我們是不是已經登上火星」,亦或是「我們飛出太陽系了沒有」這樣的期望。可見當時人們會對半個多世紀後的人類科技感到多麼失望。

當然對科技進步的探討我並不是專家,網際網路上一邊充斥著物理學已死的質疑,一邊又充斥著強人工智慧分分鐘統治世界的幻想,到底哪個才是未來?不是我們今天探討的主題。

第二種方式,就是試圖發現另一片資本的「貧瘠大陸」。

當資本在一片「舊大陸」過剩而變得越來越廉價時,另一個好辦法就是尋找一個荒蠻之地,這個「新大陸」不僅要資本貧瘠,還要有相應的「資本友好」型的制度來支撐。在過去的40年里,沒有比中國更適合成為這片「新大陸」的國家了。

當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當每一個地方政府都在絞盡腦汁招商引資(本)的時候,已開發國家飢餓的資本家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樣來華投資,中國為衰落的資本主義整整挽救了40年!

而當中國資本不再稀缺,當中國的利率逐步走低,全球的資本又該何去何從?印度?非洲?拉美?很遺憾,這些地方的制度或許還達不到中國當年的那麼「資本友好」。

第三種方式,也是最容易上癮,最簡單的解決方式,就是創造一種比資本更廉價的東西。

沒錯,這就是貨幣!

如果資本很廉價,那就讓貨幣更廉價!那麼資本名義上就沒那麼廉價了!

信用貨幣就是伴隨著資本不斷擴張的需求而產生的。而凡是產量跟不上資本膨脹的貨幣,都是所謂的「通縮貨幣」,無論是當初的黃金,還是現在的比特幣,都承擔不了為廉價資本背鍋的角色,他們只會越來越貴,而不是越來越便宜,所以他們不是合格的貨幣,只能扮演相對優質的資產。


貨幣超發的資本角度解釋


當資本家借入債務,購買資本,為的是獲取利益。但當他發現資本的收益率達不到要求時,就只能通過貨幣貶值的比資本更快來償還,這就是全球貨幣超發之謎的解答。

在我給會議組提交的大會論文中,探討了貨幣超發的問題,不過數學模型過於枯燥,所以我今天才來講講這個模型背後的故事。在論文里我發現,凡是資本積累速度快於勞動力的國家,貨幣超發也越嚴重,其本質就是資本相對於勞動力變得「更不稀缺」。而貨幣,卻必須要支撐起與資本的同比例擴張,否則貨幣通縮,資本掉價,資本主義命不久矣。

在論文中,我們對15國30多年的數據進行了面板分析,結果表明,凡是能夠加快資本積累的變量(資產產出彈性、儲蓄率)都會對貨幣超發產生正向作用,而凡是會降低資本積累速度,或者加快勞動力增長的變量(勞動力增速、折舊率)都會起到負向作用。很好地證明了資本快速積累,稀缺性的快速消失是如何刺激貨幣超發的。

中國過去40年里扮演了資本「貧瘠大陸」的角色,也是資本積累最快的國家,貨幣超發速度最快當然也是必然的。


最後再回到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主題


資本主義的發展需要經濟的不斷前進,只有經濟不斷發展,個人消費不斷提升,才能掩蓋貧富差距擴大、資本不斷集中的一系列矛盾。而當資本不再稀缺,邊際資本產出下降到一定程度,經濟就會陷入停滯,利率將會接近零,而按資分配的模式就會受到挑戰。

隨後,民主制度與資本主義過度分配不均的矛盾就會暴露,因為民主要求一人一票,但貧富差距擴大使得這種一人一票逐步變為發泄式的非理性,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就到了粉墨登場的時候了。

(應習文博士在2019新莫干山會議上的發言)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o/y_TvWm0BJleJMoPMrke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