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個中國歷史上,一直就有人願意在山裡度過他們的一生:吃得很少,穿得很破,睡的是茅屋,在高山上墾荒,說話不多,留下來的文字更少——也許只有幾首詩、一兩個仙方什麼的。他們與時代脫節,卻並不與季節脫節;他們棄平原之塵埃而取高山之煙霞;他們歷史悠久,而又默默無聞——他們孕育了精神生活之根,是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社會中最受尊敬的人。
比爾·波特
從黃帝時代算起到現在,中國一定有上百萬隱士了。但是,讀他們的故事的時候,我很懷疑他們能不能存在於20世紀。每當我問起台灣的和尚,他們都向我保證說,中國隱士已經不復存在了。經過一個世紀的革命、戰爭和壓迫之後,他們怎麼還能夠存在呢?但是,我仍然心懷疑問。
1987年冬,到中國大陸旅遊的禁令解除了,島上的人民紛紛開始探望他們長達40年沒有見過面的親友。1989年春,我決定加入這股人流,不是為了探親,而是為了尋找隱士。
大興善寺 · 徐居士
大興善寺建於公元3世紀未,是中國修建得最早的一批佛寺之一。公元7世紀,隋文帝把它擴建成都城四十多座寺廟中最大的一座——占據了整整一個區。一個世紀後,就是在大興善寺,密宗首次出現在中國。這裡是外國和尚住得最多的地方。公元8世紀,印度和尚善無畏、金剛智和不空都把大興善寺當成了他們自己的家。這三個人都曾經是唐朝歷代皇帝的宗教導師。不空的一位學生還教授了日本僧人空海,後來空海在日本創建了密宗。
今天,大興善寺的密宗歷史幾乎被遺忘了,而它作為修行場所的功能也被其他功能所掩蔽——它被當作雲遊僧的旅店,以及陝西省佛教協會的駐地。有一次參觀大興善寺的時候,我與陝西省佛教協會的會長徐力工(音譯)居士作了交談。徐力工曾經出家幾十年,但是「文革」期間被迫還俗。儘管政府的新政策保障宗教信仰自由,但是徐力工仍然保持著居士身份。
通過一位中間人,我們約好在寺廟會面。
問:陝西省住著多少出家人?
徐:我不知道。出家人可以隨意來去,哪兒有地方就在哪兒呆著。我們沒有統計。如果我們統計,每一個和尚大概會被統計四五次。還有,現在的年輕和尚可能會在寺廟裡住一段時間,然後又回家住一段時間,然後又回到寺廟。有時候很難說他們到底是不是真的和尚。現在進寺廟的人,沒有多少人抱定終身住寺廟的主意。
問:隱士怎麼樣?據我所知,終南山裡有好多出家人,把他們一生中的一部分時光用來自己修行。
徐:我也不知道有多少隱士。終南山裡有隱士,至少已經三千年了。但是隱士有幾種:道教隱士、佛教隱士和知識份子隱士。當然,我對佛教隱士更熟悉一些。但是即使在佛教里,也有不同類型的隱士。比方說凈土宗隱士,通常終身隱居在山裡。而禪宗隱士,可能會只隱居幾年或幾個月。禪宗隱士只在山裡待到見道為止,然後他們就下山了。
但是在出家人成為隱士之前,他們通常要在寺廟裡呆上幾年。比方說,很多和尚去揚州的高旻寺,在那裡修行三四年。當他們終於在修行中找到入手處的時候,他們就去山裡住茅篷。再住上三四年,遲早會開悟的。有些人花的時間要比別人長些。但是剛開始的時候, —定要住在寺廟裡學習。你必須學習,然後才能知道怎樣修行。
在佛教寺廟裡,我們還有一個風俗,叫做「閉關」。比如說印光,他就在普陀島上的一個關房裡住了幾十年。 (印光大師在20世紀復興了凈土法門)有幾十年他沒有見任何人。每天寺廟裡的和尚把飯和水從他門上的窄縫裡塞進去,然後倒掉他的便盆。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坐禪和閱讀經典。想修行,你不一定要去山裡。
還有知識份子隱士。為了學習或寫作。他們喜歡安靜和孤獨。已經有很多人隱居在終南山里,有些是出於社會原因,有些是宗教原因,有些則是出於做學問的原因。
問:如果一個出家人想在本省隱居,他們要向協會登記或者徵得它的同意嗎?
徐:不,任何想當隱士的人都可以自由地這樣做。他們不必告訴我們或者政府。他們想住哪兒就住哪兒。
問:協會起什麼作用?
徐:在處理與政府的關係的時候,我們代表本省的寺廟。我們也給出家人提建議,諸如怎樣組織宗教活動,哪些活動是允許的,以及在什麼地方可以舉辦這樣的活動,等等。中國自古就有佛教協會,還有道教協會。每一個縣和每一個省都有一座特殊的寺廟或道觀,負責管理宗教事務,全國也有一座這樣的寺廟或道觀。只不過現在我們使用「協會」這個詞罷了,但是它的功能沒有變化。我們料理由單獨一座寺廟無法獨力完成的宗教事務,或者幫助解決發生的其他問題。
問:這些寺廟屬於誰?
徐:它們屬於管理它們的委員會。一個寺廟委員會可能包括二三人或二三百人不等。委員會決定怎樣籌集資金和分配資金,是否維修寺廟或者買新毯子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任何住在寺廟裡的人,都是委員會的一員。每—座寺廟管理自己的事務。協會不介入,除非我們受邀幫助解決某個問題。
問:學校里上佛教課嗎?
徐:小學和中學裡沒有,但是有幾個大學有佛教課程。過去我們也上課,但是被迫中止了,最近很多人要求我重新開課。我們一籌集夠買書本材料的資金,就準備開課。幾乎每個省都有某種形式的佛學院。我想現在有二十多所了。我們陝西省還一所也沒有,但是我們希望將來能有。
在大殿裡面,我遇見了寺廟的方丈慧玉(音譯)。他七十八歲, 自從四十年前從河南省過來以後,就一直住在這座寺廟裡。他已經出家五十年了。儘管他對自己的壞膝蓋作了讓步,拄了一根拐杖,但是他仍然精力充沛,幾乎用不著陪護在他身邊的那幾位弟子。他說,寺廟裡的常住和尚有二十位,不過加上雲遊僧,常常達到一百人。
慧玉的眼睛總是半閉著,這說明他花大量的時間打坐。而且他特別愛笑。我想他可能是一個禪宗和尚,可是他卻談起了凈土宗的修行。他說,中國仍然有開悟的大師,只不過不像以前那麼多了。很不巧,他要出席一個會議,因此我們的談話很簡短。但是在弟子們催他離開以前,他建議我去拜訪南五台的隱士。在古代,南五台通常是朱雀街上那些嚮往林泉的雲遊者們落腳的地方。我謝過了他,向大門口走去 。
南五台-大茅蓬 · 住持德三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曾經見過這座寺廟的住持德三。他七十四歲,北京人。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的父親失業了,於是請求北京廣濟寺的和尚照看他的兒子。德三出家的時候,才十歲。長大以後,他受了具足戒,成為一位比丘。後來,他行腳到了南方,在寧波和廣東的佛學院裡學習。之後,他游遍了全中國,跟各地的人師學習,自己也創建了幾座佛學院。晚年的時候,也就是1985年,他來到終南山。他說他不準備再動了。我問他為什麼選擇了這一帶。
德三:對於一個出家人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精神上的修煉,為此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這座山很安靜。 在中國,我們有幾座山,大多數和尚都是為了修行去那裡的。這兒就是其中的—座。在這裡,出家人修行要靠自己。自唐朝以來,這一帶就已經成為那些想致力於宗教修行的人彙集的中心。
問:現在怎麼樣?
德三:自從10年前政府宣布了新的宗教政策之後,到處都恢復了宗教活動。雖然出家人不像以前那麼多,但是情況正在慢慢好轉。
問:這裡怎麼樣?
德三:很多出家人來這裡是為了看看,真正呆下來的沒有幾個人。我們這裡只有四個人。除了在大殿里上早晚課以外,我們都各修各的。
問:你們怎麼養活自己?
德三:西安和上海的居士一直在幫助我們。在這方面我們沒有任何問題。
問:南五台上隱士多嗎?
德三:不像過去那麼多了。20世紀50年代,我去南五台的時候,有70多位出家人住在山這面(山南坡)的茅篷里。現在只有十幾個了吧。
問:政府介意嗎?
德三:不介意。只要他們跟西安的佛教協會登記,他們想住哪兒就可以住哪兒。
問:他們怎麼養活自己?
德三:他們自己種菜、拾柴。其他的生活必需品,他們大多數人都靠在家人或親戚。
問:你們在這裡受遊客干擾嗎?
德三:不,來這座山的人不多。從西安到這兒花的時間太長了。等到了這兒,他們就該回去了。另外,我們也不像有些寺院那樣賣門票。人們可以來這兒拜佛,但是作為遊客不行。
問:你修什麼法門?
德三:禪宗。我們遵循禪宗的教義。大部分來這裡的和尚都曾經在大寺廟裡住過,曾經練習過集體坐禪。在這裡我們都自己坐禪。如果哪個和尚有什麼問題,他就來問我,我就會儘量幫助他。就這些。
問:任何人都可以呆在這裡嗎?
德三:一般來說,他們必須有我們認識的人介紹。之後,他們還要忍受一段訓練期,以便看看出家生活是否真正適合他們,然後我們才能接受他們作為弟子。
問:新弟子的悟性比過去是不是淺多了?
德三:是的,但是人可以學啊。真正的問題是沒有多少像我這把年紀的和尚來教他們。要契入最深妙的佛法,弟子們需要一位經驗豐富、學識淵博的老師。對禪宗來說,這一點尤其重要。
這一次我來大茅篷的時候,德三已經不在了。他在西安的一家醫院裡,估計回不來了。
南五台-小茅蓬 · 慧圓
慧圓是我六個月以前遇見過的一位比丘尼。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大門是鎖著的,我們不得不等了五分鐘,直到慧圓的弟子下來把門打開。這一次,門是大敞著的,我很驚訝。六個月前,我曾經從慧圓的菜園和花園中穿過——那是我在山裡所見到過的最漂亮的菜園和花園了。現在是三月下旬,濃霧瀰漫,氣溫在零度以下。唯一的生命跡象就是蘋果樹上的芽苞。
當我走近茅篷的時候,我喊了一聲」阿彌陀佛」。慧圓的弟子出現在門口。她叫乘波, 35歲。10年前的一天,她與幾個朋友來看慧圓,之後就決定出家了。幾個月後,她真的出家了,慧圓同意接受她作為弟子。她微笑著,掀起掛在門口的白門帘,領我進去。我大吃一驚。六個政府官員正靠在粉刷過的大殿牆上。我進去的時候,他們差點兒把香煙扔了。還沒等我們雙方來得及反應,乘波迅速地帶著我穿過另一道門帘,來到慧圓的臥室里。
慧圓正盤腿坐在炕上,蓋著一條毯子。光線透過兩扇玻璃窗照進來,粉刷過的土牆上貼著掛曆風景畫和幾張老照片。慧圓是中國東北的哈爾濱人。她七十一歲,十六歲的時候就出家了。1955年,她與另外一位尼師慧英一起來到南五台。到了之後不久,她們就搬進了這座茅篷,那是搬到嘉五台去的一位隱士空出來的。她們一直住在這裡,直到紅衛兵來了,強迫她們離開。她們在山下彌陀寺的佛教勞改小組乾了不長時間,就回來了,在自己的菜園裡幹活、念佛。1981年,慧英圓寂了。
慧圓邀我到炕上坐。我告訴她所有關於嘉五台和灃河河谷隱士的消息。最後,我問她,那些官員來她的茅篷做什麼。
慧圓:他們只是想來看看我,想知道我是不是需要什麼東西。這種事兒還是頭一次發生。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問:上一次我來的時候,您告訴我您十多年沒有下山了。您最近下山了嗎?
慧圓:沒有。我不想再下山了。首先,我太懶了。其次,我病得太重了。我走不了那麼遠嘍。我哪兒也不想去。我整天就是吃飯和睡覺、然後就坐在這兒。
問:您需要買東西的時候怎麼辦?
慧圓:我有一個妹妹在廣東工作。她來過這裡一次。她時不時地給我寄點兒錢。我不需要多少錢。我自己種菜,用她給我寄的錢買麵粉呀、食用油呀這樣的東西。我的弟子下山把東西背上來。我們吃得不多,只吃早飯和午飯,不吃晚飯。
問:您這兒通郵嗎?
慧圓:通,有一個郵遞員,大約每星期來這座山一趟。
問:那麼您有地址啦?
慧圓:是的,長安縣、石砭峪鎮、凈土茅篷。
問:您修哪種法門?
慧圓:努力活著就夠我忙活的了。但是我每天天亮前起床,誦《法華經》和《地藏經》。晚上我打坐念佛。修行要靠個人。這是我的修行。
問:您為什麼住在這些山里?
慧圓:我喜歡安靜。哪一個出家人都喜歡安靜。能夠弘法的出家人住在城市裡。我不能弘法,所以我就住在山裡,自己修行。
問:您的健康狀況怎麼樣?
慧圓:不太好。背東西上山,開地種菜,把我累壞了。去年我開始吐血。 —個女居士帶著—位醫生來看我,他給了我一些藥。現在我好些了。但是從30歲起,我就得了一種慢性病。現在我只是在變老。
問:您怎麼過冬?
慧圓:我不在乎冬天。外面雖然冷,但是我們有足夠的木柴。風不會透過門窗進來,而且我的床是炕。我喜歡冬天。它正是坐禪的好時節。
我們一起喝了一壺茶,我給了她一張照片。那是六個月前,在她的一棵蘋果樹旁,史蒂芬給她照的。
六個月前,太陽落山後,當史蒂芬和我沿著這同一條路驅車下山的時候,我們看見了一隻巨鳥,正屹立在路邊的一塊岩石上。它被我們的車頭燈晃得看不見東西了。我們停下車。當我打開車門的時候,它突然展開了翅膀。這對翅膀足有六英尺長,而且是紅色的。我們還沒來得及看清它的臉,它就消失在黑暗中。這一次,我所看見的,只有山。
(本文摘自比爾·波特所著的《空谷幽蘭:尋訪現代中國隱士》,本文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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