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靜和聊了半年的網戀對象見面了。
在飯館裡，她感覺自己「把這輩子的話都說完了」。
對方相貌普通，笑眯眯的，人有些拘束。
可突然間，門外衝進來幾個人，把他摁倒、帶走。
趙靜不解道：「怎麼回事？」
她一時間忘了。
這些人，是便衣警察。
而坐在她對面的，是幾個月來一直把她當「豬」的人。
這個故事，來自新的一季《和陌生人說話》。
在業內，她遇上的事有名字。
叫「殺豬盤」。
多多少少，你聽說過一些。
但你是否聽過被騙者的自述，甚至，是從被騙者到反殺者的轉變？
主持人陳曉楠就為我們請出了這位「陌生人」。
01
騙局，是趙靜自己「找上」的。
這或許是她上當後，很難原諒自己的一點。
趙靜28歲，五年前去北京闖蕩，成為一個北漂。
當過服務員，住過沒有暖氣的房間，生病了一個人上醫院……
苦，吃了不少。
錢，攢下了15萬。
從言談中能看出來，這是個獨立、堅強、有主見的女孩。
但一個人在北京久了，她意識到自己需要一份感情依靠。
但在現實生活中，趙靜的圈子實在太小。
於是她把搜索範圍，轉移到了網上。
不多時，「那個人」出現了。
平時趙靜在網上特別高冷，十個人找她只回一人的那種。
但對這一位，她很有感覺。
也不忸怩， 直接問——
「小伙，談個戀愛唄。」
老實說，網戀的可靠度，她不是沒懷疑過。
比如，對方是個有車有房有顏的「富二代」，怎麼會來網上找感情呢？
他向趙靜說了自己的心裡話：
雖然自己是富二代，但其實學歷不高，而且他被上一段感情傷得很深，所以也會膽怯。
後來經過分析趙靜才明白。
這是對方在故意表露脆弱。
完美不足以讓人上鉤，完美背後的裂痕，反而讓人覺得這個人很真實，很坦誠——
他願意對我說這些，說明我在他心裡一定是個特別的人。
起初，僅僅是談朋友。
長時間的噓寒問暖、情感陪伴，是她在現實生活中不曾獲得的。
接著，他「不經意」透露出一些投資信息。
說自己最近在看走勢、玩彩票，但欲擒故縱，也不深入多說。
等到趙靜好奇心起來，自己來問的時候。
他才開口答應「和你一起」、「帶你一起玩」。
他來了。
帶著他的「贏錢小遊戲」來了。
「男友」稱，自己的朋友是程式設計師，他發現了這個遊戲的漏洞。
只要往裡面投錢，就能一直贏，一直贏。
真的嗎？
真的。
趙靜第一次往裡投了300，就賺了60。
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帳戶金額，不斷變化，直到她投入自己15萬的全部積蓄。
「砰」。
一夜之間，數字變成了0……
02
怎麼就這麼好騙？
這是大多數局外人的第一個反應。
但問題是，這個人在你面前的身份不是騙子，而是「戀人」。
每一次的懷疑，都變成一次糾結的選擇題。
你不相信。
有確鑿的證據嗎？沒有。
你要用這個懷疑，推翻整段關係嗎？也還下不了決心。
那只有，姑且相信他。
他一如既往，像戀人般的「體貼」。
他提醒靜，一次不要投太多，三、五百即可，而且不要操之過急、不要上癮，贏夠本金的20%就撤。
你感覺，他是真為你好。
像戀人一般的「親昵」。
網上博彩，不是赤裸裸套利，而是被包裝上一層感情色彩的互動遊戲。
等到你開始賠錢，越輸越多。
他還會像戀人一樣「不離不棄」。
在這樣一種完美戀人的陪伴下。
懷疑，反而讓趙靜陷入自責。
當時的她，覺得感情比天大，和一個靈魂伴侶比起來，錢算什麼。
直到。
她又一次在網上檢索「男友」的照片，發現那其實是一個網紅。
天崩地裂。
在《和陌生人說話》的衍生花絮里，節目組還採訪了一個受害者群的群主和一個「贖身」出來的前騙子。
用他們的訴說。
把甜蜜的「網戀」，拆解成冷冰冰的技巧。
總結為「殺豬」五步法：
圖源|@和陌生人說話 官博截取部分
五步下來，你以為受騙的都是年幼的、無知的？
天真了。
高學歷的、年紀大的、有社會閱歷的，都逃不過。
在群里，男性女性都有，碩、博占比很大，三四十歲的成熟女性也不少，甚至還有從事法律相關工作的。
騙子敢當即打來視頻，說自己是某博彩平台的經營者。
還有藝高人膽大的，同時騙兩個女性，把阿姨的照片設成朋友圈背景，對妹妹說，那是他媽。
而螢幕後面的男神們，可能是14歲的孩子，也可能是54歲的大叔。
這些從業者，也有一個名字，叫「狗推」。
招聘海報上的文案，狼性滿滿。
不少都是通過招聘進入詐騙集團。
應聘者有殺人犯、吸毒者、不想上學的少年、為兒還債的父親，還有誤入的求職者，形形色色、魚龍混雜。
有人以遊戲推廣的名義被騙進去，上來組長就讓他編寫一個人物小傳，還得帶著感情。
成為狗推，就要同時做好一個編劇和一個演員——
讓身在「戲」的人。
痴迷而不自覺。
50-100塊買一組照片，同一個人，旅遊的、喝下午茶的、自拍的，各種場景都有，連身份證都是備好的，工作單位能具體到地圖上的某一點。
工作的手機和電腦也被監控，有的公司有技術人員，還能從後台調聊天的記錄。
幾乎沒有漏洞。
幾乎。
唯一的漏洞，就是人的感情。
有人剛開始做，良心的折磨讓他給受害者發出暗示。
可是，此時的受害者已經頭腦發熱，對於騙子的「跳狼」也視若無睹，再聽不進別人一句勸了。
受害者群里的群友就曾在地鐵上看到有姑娘在玩博彩遊戲，她馬上走過去：你被騙了。
也有群友出個門，在火車站都能聽到受騙者在打電話哭訴。
沒有經歷過的人覺得很遙遠。
一朝上當的人，卻覺得身邊處處都是陷阱。
03
陳曉楠在採訪後記里說：
「任何極致故事裡，它最底層的東西都是我們熟悉的東西，比如孤獨和寂寞。」
的確。
金錢、情感、騙局……
都是我們所不陌生的元素。
唯獨陌生的，是從極端里迸發出的人性。
趙靜被騙時，都沒有來得及去想15萬這個數字到底意味著什麼。
生理反應比心理反應更快到來——
被騙後的趙靜無法和任何人訴說，甚至是最親近的家人、朋友。
因為沒有人會理解。
大家只會責備——
「你不是太笨，就是太貪，不然怎麼會被騙的？」
趙靜最迫切的，甚至不是追回被騙的15萬。
而是必須要找一個說法，給自己一個交代，否則，她將一輩子背著「被騙者」的羞愧生活下去。
於是這個故事裡最精彩的反轉來了——
痛定思痛的趙靜。
選擇用騙子的套路，對騙子進行了反套路。
第一步：金錢利誘。
她告訴騙子，自己還有錢，還想投。
一開始沒有回信。
但一段時間後，騙子接了茬。
找的理由很扯——
因為打架「進去」了半個月，一直沒能回消息。
第二步：引導自責。
她向騙子說，自己的狀態很不好，虧錢後，也不敢告訴家人。
她說無論如何也想見他一面。
否則下一次他見到她，就是在上墳的時候了。
於是，騙子不斷地安慰她，給她陪伴和鼓勵。
也許這是公司規定的善後工作，妥善安撫受害者的情緒，不能讓他們自殺，把事態擴大。
又也許。
是出於騙子的善念。
方法奏效了。
趙靜繼續強攻。
第三步：建立感情。
如果說之前，趙靜是感情陷阱中的獵物。
那麼現在，她成為了那個步步深入的獵人。
她要求騙子發來真實的照片以及視頻通話——說以前那不是真實的你，我想記住你真正的樣子。
她知道這些從事網絡詐騙的人可能在東南亞等地，生活環境不好、長期處於高壓狀態、感情空虛，於是開始用自己的陪伴，每天給騙子溫暖。
騙子也是人。
是人就有感情。
長期情感的投入，讓騙子相信了，這個女孩是真心愛他，願意從此和他一起走下去……
是真的嗎？
同樣是情感陷阱。
在這個故事裡，Sir不止一次跳戲到了《色，戒》。
同樣是獵物與獵人相互博弈。
王佳芝為什麼會愛上易先生呢？
易先生沒有識破王佳芝的美人計嗎？
這場愛欲的廝殺有那麼一瞬間是真心的嗎？
Sir越來越相信他們的真。
因為只有「真」，才更能騙人。
趙靜說——
何以見得呢？
一開始她向騙子訴苦。
說是計，但又何嘗不是自己真實的處境和感受？
諷刺吧。
「殺豬盤」的受害者找不到一個傾訴對象。
唯一能夠相信她、理解她，願意聽她說下去的人，就是那個騙子。
甚至到了後期。
她給予騙子的感情，難道就沒有真實的成分嗎？
騙子步步中計的過程，不也是對這份感情打開真心的過程嗎？
以至於趙靜說——
騙與被騙，也是一種緣分。
當她成功把騙子約出來。
但便衣警察就埋伏在飯館外。
趙靜並沒有逼近勝利的喜悅。
反而在警察衝進來，把騙子按到、帶走，她的腦子一片空白。
從騙子的回頭中，她看到了一個可怕的眼神。
裡面充滿了恨意。
她遲遲沒有反應過來——
這就是想要的結局嗎？
似乎不。
明明她只想要一個答案，要一個解脫。
沒想過要兩敗俱傷的痛苦。
當她成功地騙了騙子，是不是也是對一段感情的背叛和利用？
她是不是也變成了和他一樣的騙子？
「復仇」之後。
竟是空虛。
也許她做到了以牙還牙。
但有一樣東西，卻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那就是對溫暖和純良，抱以信任的能力。
Sir注意到一個細節。
趙靜採訪時一直很鎮定，一看就是個堅強的姑娘，她在訴說自己被騙得血本無歸時沒有哭，而在表達自己不被周圍人理解時哭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要沿用「殺豬盤」這麼惡意的名字，用情感做飼料，把「豬」養肥，然後一舉「殺」掉，既騙走了錢和感情，還踩碎了受害者的尊嚴。
「不理解」帶來的二次傷害，甚至超過被騙錢本身的傷害。
但像趙靜一樣奮起反抗的，不多。
多數人都是打掉牙往肚裡吞。
甚至有人不敢報警，更不敢說給身邊人。
有的受害者，有家庭，有愛人，有閱歷，有社會地位。
如果他們說出來，多半會得到「活該」的評價。
「誰讓你撩騷」「誰讓你戀愛腦」「誰讓你蠢、傻、貪」。
無知導致不理解。
不理解就無法共情。
《和陌生人說話》三季以來一直在做的。
就是儘可能地還原人的情感，然後增加理解。
那些被欺騙、被誤解、被拋棄、被歧視、被圍觀的。
都是你我一樣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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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北野武術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