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集集危機波及商家及供貨商
文 | 譚宵寒
在社交電商平台淘集集上經營一家面膜店的義烏商人王軍，10月11日前往上海淘集集總部，索要15萬欠款。三天過去，他一無所獲。
10月13日，他返回義烏家中，輾轉反側，凌晨4點多才朦朧睡去。他的生活本就嚴峻，兩歲的女兒剛被檢查出有自閉症傾向，淘集集欠款讓他雪上加霜：起初就反對他做淘集集的妻子打算離婚。
在上海的那三天，王軍碰到了很多跟他有同樣遭遇的商家，有的已經將房子抵押給銀行，有的是兄弟姐妹去銀行貸款再借給自己維持運營，王軍自己被拖欠的那15萬貨款中，也大部分來自於親戚朋友和網貸，但他們現在都無法從淘集集索回分文。
淘集集給他們的選擇是一份協議，要麼簽，要麼繼續等待。協議里寫著：淘集集將出售公司資產給某大型集團公司，當收到支付的收購價款1個月內，向商家償付債務金額的20%，剩餘債務延期至公司估值達到20億美元或上市時，由創始人張正平及其高管團隊通過股權質押或轉讓股權的方式來償還。
很多商家無法接受這樣的協議。商家劉芳說，這份協議發出的那天，有商家要從淘集集總部26樓跳下來，後被攔下。「這份協議毫無誠意」，劉芳說，她最後一次從淘集集收回貨款還是在今年8月。1天、1個月、2個月……淘集集的回款周期在不斷拉長、拉長，去找客服諮詢，等待她的永遠是一句「財務正在處理」。到現在，她已經被拖欠了20多萬，這裡有她欠供應商的7萬塊。
她答應過供應商在中秋節前結清這筆錢，但淘集集一直拖著貨款，導致她還不上。供應商打來的無數個電話，她不敢接，越不接，供應商越不信任她，說話也不客氣了。「再不還，我就要叫別人來要了。」
近幾月，社交電商平台淘集集接連被曝拖欠商家貨款。淘集集一度被視作下沉明星，在2018年8月上線後，2個月，DAU破500萬，6個月，用戶量達到1億。
接近淘集集的人士王路告訴字母榜（ID：wujicaijing），2018年底，公司員工數大概在300人左右，春節後公司提出要擴張到至少1000人，年中公司內部再傳出新目標，將地推團隊擴充到2000人。「年初，公司的發展還是蒸蒸日上的。」
但激進地挪用商家貨款做用戶補貼和大量市場投放以換取用戶數據增長的淘集集，很快便難以維持運轉了。王路說，8月便有供應商來到公司詢問拖欠貨款一事，但被內部壓下來。不久後，公司辦公室所在的26樓和27樓，分別配備了一名保安，檢查進入辦公區者是否為淘集集員工。9月初，公司還成立了專門的應急小組。
一位淘集集員工告訴字母榜，自9月底，公司樓下每天都聚集著來維權的商家，警車也不斷，現在工資還能正常發放，業務運轉也基本正常，但很多同事有些消極，在找下份工作了。據王路透露，有多位此前離職的員工尚未收到離職月應收工資。
15日凌晨3時，淘集集官方微博發出了一封署名為創始人張正平的道歉信（全文見文末）。「從2019年6月起，人生走了趟過山車」。據張正平敘述，6月初，公司啟動B輪融資，投後8億美金融資2億美金，很快就拿到多個口頭offer；7月，由於內外部一些因素，業績增長受到極大影響，銷售額出現停滯，而自己犯了極大的錯誤，將過多的時間花在了融資上，想通過融資款解決當前增長問題，延誤了最黃金的自救期，策略上選擇了繼續虧損獲取用戶；9月，由於融資遲遲得不到確認，現金流下降，「9月25日有人煽動供應商集中上門擠兌貨款」。
在道歉信中，張正平還特別指出，如果去法院只會有一種情況發生：淘集集無法繼續經營下去，公司當前餘款三到六個月後，平均落到大伙兒身上不足以抵扣1%的貨款。「是的大家沒看錯我也沒亂說，就是不足1%。」
昨晚，王軍給字母榜發來消息——「今天系統顯示有一筆錢可以提現，但是提現失敗，現在這筆錢不在可提現餘額里，也不在提現中餘額里，就這麼消失了。」而據他了解，今天被這樣對待的商家，不止他一個。
淘集集方面今日向字母榜出示了一份「淘集集與供應商代表聯合聲明」，聲明中提到淘集集主要經營模式由商家入駐模式，調整為合伙人自營模式，現在主要供應商轉為淘集集股東合伙人。下方是淘集集代表張正平和廣東、福建、浙江、湖北、安徽、河北在滬商家團代表的簽名。「這算是嘗試一種新模式。電商行業由自營，第三方入駐兩種模式，再增加了合伙人模式。這樣商戶和平台的粘性就很強。」淘集集方面表示。
王軍向字母榜表示，「我們一個2000人的商家群里都不知道這個浙江代表是誰。說好的有大型集團收購現在變成了商家債轉股。」
王軍已經不再信任淘集集了。
以下為淘集集商家王軍自述：
真的絕望了。
我就是一個淘集集上的小賣家，從農村出來，學歷也不高，以前我給人家開貨車，老婆在廠里上班，夫妻倆一個月能賺1萬多。
現在老婆要跟我離婚。當初她挺反對我做淘集集的，我們沒錢，我剛開始也不敢做，但是眼看著今年年初在淘集集上賣貨的幾個朋友，都賺到錢了，每個月能賺兩三萬，提現也一切正常。這種機會我肯定不願意放棄，況且又不是沒實力做，剛開始只要投1萬多塊，是我極力堅持要做的，結果現在發生這種情況（被欠15萬貨款）……是啊，我也理解，委屈她了，我工資也低，我一個大男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何況一個女人，壓力真的很大，特別是看到女兒的檢查報告之後。
女兒5個月就斷奶了跟著我媽，在老家做留守兒童，以前一直有自閉傾向，不願意和別人玩，我叫她也不怎麼理。之前我們忙著做生意，給耽誤了，最近才帶她去做檢查，看到報告，感覺天塌了。醫生說女兒要去上康複課，如果3歲之前矯正不過來就麻煩了，現在女兒2歲1個月了，現在要交前期費用幾萬塊，淘集集欠著我15萬，我實在拿不出。
我是從今年6月辭掉工作開始做淘集集的，從一個廠家那裡進貨賣面膜，為了把風險降低，我都是賣多少貨、進多少貨，囤的貨最多不超過3天，即便一次性拿的貨少，廠家給的價格高。
剛開始生意挺順利的，做了不久一天就可以賣出去三四百單，算下來有1000多塊的利潤。那時候我租了個兩室一廳，把我媽和女兒都接了過來。為了給每單省1毛錢的快遞費，我每天從三樓把十幾件、三四十斤的貨物往下扛，但也感覺不到累。
起初平台是說一個月給結帳，但到8月份，我6月的貨款還沒有到帳，後來系統升級，把我之前的申請全部駁回，要重新申請，那時候我就感覺有些不對勁，但從8月開始如果用微信付款完成的訂單，我是可以很快收到錢的，所以還能正常運轉。
7月底到8月的那段時間，因為生意好，但平台回款又慢，不夠周轉，便向親戚朋友借了些錢，還借了一些網貸，陸陸續續借了有十來萬。
但從10月1號開始，微信支付的訂單也沒辦法提現了，現在淘集集欠著我8月之前所有的貨款和8月之後除微信支付訂單外的貨款。就連我賣出的第一單的錢，現在還沒收到。
我當初結婚就找親戚朋友借過一些錢，這幾年打工還得差不多了，做淘集集又借了一些，還沒還上，現在女兒生病，我能借到錢的人真的很少了，每個月還要還網貸。夫妻倆現在去打工，每個月賺到的除了生活開銷，再還掉網貸，根本沒辦法給女兒治病留下什麼錢了。
如果當初沒做淘集集，現在也不至於這麼慘。我睡不著。昨天凌晨4點多還在發微博。
從10月1號到10號，我一直在等，但錢一直不到帳。我去各種論壇上查，去微博上查，去抖音上看，最後決定和身邊的那4個朋友去上海，去淘集集總部。
他們也被欠了很多錢，有兩個人被欠了90萬，一個人被欠了20多萬，還有一個像我一樣被欠了十幾萬。
在上海的那三天，我們見了好多好多商家，才知道我們算是被欠的比較少的。在現場我接觸的商家，10個人里，至少有8個人是被欠了100萬以上，和我們一起去見律師的那7、8個商家，都是被欠了兩百多萬，房子也抵押了，車子也賣了。
我認識的一個人，他被欠了30萬，這30萬里有他姐姐的10萬，裡面8萬是從銀行貸款來的，他大舅子的10萬都是銀行貸款，他老婆5萬是貸款，這不是影響一個人了，是一家人。
我們是11號到的，先在樓下等，後來去了12樓，就讓我們簽大家都知道的那份不平等合同，只有同意簽的商家才能進入26樓辦公地點，要是不同意簽，連進去見他們的權利都沒有。12樓那裡臨時搞了個接待場所，派的感覺是臨時工，什麼都不了解，只負責登記電話和地址。
那天等到下午5點多，終於有人出來說話，說今天已經有180多家商戶上樓了，很多人都簽了合同。當場就有人反駁，我們早上就來了，取的號碼是60多號，現在還沒輪到我們，你這180多個人都接到哪裡去了。我們也諮詢了從樓上下來的商家，上去就是勸你簽合同，說完這個人就走了，把你晾幾個小時，再換個人，再把你晾幾個小時。
我們在上海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樓下等著叫號，再不斷打聽消息。我們去的第一天就有兩起要跳樓的事件，都被攔下了，1輛救護車、2輛消防車、4輛警方大巴車，都長期停在樓下。
那天，守到了晚上10點多，我之前去的時候只是想過去看看情況，穿著短袖就過去了，後來一個商家借了我件衣服，他被欠了200多萬。我們走的時候，一樓還有從福建、廣東來的商家沒走，他們差不多20多人，從7號便到了，就睡在一樓。這批人可能也陸陸續續要回家了，真的絕望了。
但也還有商家在去的路上，我那兩個被欠了90萬的朋友和20多萬的朋友，今早又去了，在家睡不著啊，難過啊。
我店裡的商品早就讓小二給下架了，小二跟我說，看到你們的遭遇，我也很難受，還是快點把協議簽了吧，現在還來得及，能拿回點錢，不然的話，家破人亡。
但是這個協議寫著，等公司被收購重組後30天內給錢，但是你什麼時候重組呢？淘集集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謊，已經失去我們的信任了。之前官方說有人冒充淘集集商家去總部鬧事，但是我知道的，我身邊是有商家去的；後來說去現場的商家都是被欠了三五萬的，也不是這樣的，很多都是被欠了上百萬的，像我這樣被欠了十幾萬的，要不是真的無路可走，我也不會去。
淘集集對我們的錢只有監管權，沒有使用權，是客戶買了我們的貨，平台幫忙保存而已，客戶收到貨，平台就該把錢給我們，這是我們的錢啊。
上海的律師、老家的律師，我們都諮詢過了，已經感到絕望了。起訴成本太高，我們必須去上海起訴，要負擔路費、律師費，我現在要去借錢打官司，真的負擔不起。即便是官司打贏了，但是公司資金有問題，帳戶里沒有這麼多錢，執行起來也很困難，都是未知數。
我們沒什麼辦法了。
淘集集創始人張正平
以下為淘集集創始人張正平的道歉信全文：
（應採訪對象要求，王軍、劉芳、王路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