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李元洛先生以詩論與詩評鳴世,亦以「詩文化散文」名世。其詩文化散文集《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元曲之旅》風行多年,不斷再版。今年二月,三書經校正修訂,易名《唐詩天地》《宋詞世界》《元曲山河》,由中國工人出版社印行新版。《絕句之旅》《清詩之旅》,則經作者校訂後,由上海東方出版中心新版印行。此二書承出版方授權本平台,共擇發八篇,每周一篇,於八、九兩月刊畢。讀者如一讀鍾情,可網購全璧,握瑜懷瑾,不亦快哉!
《絕句之旅》摘選(四)
煙花三月下揚州
一千多年前,李白在武漢的長江邊送別揚帆東下的友人,有道是「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令人對揚州不勝嚮往。例如我,少年時私心中就和揚州訂了一面之約,卻直至數十年後的一個早春之日,才有了揚州之行,去踐多年前青澀而今已經向老的單相思的約會。「船下廣陵去,月明徵虜亭。山花如繡頰,江火似流螢」(《夜下征虜亭》),李白後來也曾從南京去揚州,他是月明之夜在城外的長江邊乘船而下,我從南京去揚州,則是和當地的文朋詩友黃世瑋君驅車疾馳。在坦坦蕩蕩的高速公路上,豪華旅遊車如脫弦之箭,穿過陽春的煙景、現代的風光、古老的傳說,約一個小時就射到了揚州,有如我的揚州之旅的不亦快哉的前奏。
一
揚州,是一座歷史名城。從公元前四八六年吳王夫差時代開始建城算起,已歷經兩千五百多年的春花秋月。作為唐代東南方最大的商業城市與貿易港口,隋文帝時開始定名為揚州,但隋以前則稱廣陵或江都,前述的李白之詩題目就正是「送孟浩然之廣陵」。南北走向的運河與東西走向的長江約會於此,揚州不僅是水運樞紐、商貿重鎮,同時也是一座文化名都,曹丕的《至廣陵馬上作》與鮑照的《蕪城賦》,就是文化名都最早的奠基石。在中國的文化版圖上,揚州當仁不讓地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且不要說古往今來燦若繁星的詩文書畫名家了,即以唐代而論,出生於揚州或與揚州有緣的詩人,從初唐的駱賓王、張若虛算起,到晚唐的溫庭筠、韋莊等人,就可以組成一個數十人的級別很高的豪華文學陣營,或任何人都不敢小視的「揚州詩人代表團」,其中文採風流而詩聲遠揚的一位,就是美名「小杜」的杜牧。
唐文宗大和七年(833),而立之年的杜牧應淮南節度使牛僧孺之聘,從安徽宣州來到揚州,在他的幕府中先做「推官」後任「掌書記」之職。節度使是方面大員,衙門公務繁冗,而「掌書記」大約相當於現在所謂的秘書長。按照前輩韓愈《徐泗濠三州節度掌書記廳石記》的說法,「凡文辭之事,皆出書記,非閎辨通敏兼人之才,莫宜居之」,可見杜牧雖屈居品秩不高的幕僚,卻才能出眾。在唐代,觀察、節度、刺史之類高官的治所,都有名列樂籍為官員們宴會時歌舞侑酒的官妓,而繁華的揚州更是一座酒綠燈紅、笙歌徹夜的都市,其娛樂場所大約像現在的城市裡一樣比比皆是。出身高門貴族的杜牧,本就有貴胄公子的習氣,喜好歌舞聲色,來到風月繁華的揚州,當然更是得其所哉,何況他遠大的抱負、傑出的才能無法施展,只能借酒澆愁。大和九年(835)他雖然升任監察御史而離去,為了探看患眼疾的胞弟杜顗,開成二年(837)春日他又文旌重來,一直流連到桂子香消的秋末。
今日許多人對杜牧在揚州的風流韻事,大都耳熟能詳,對他頗有玫瑰色彩的詩篇也津津樂道,如《遣懷》:「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如《贈別二首》:「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雖然有一些自省自責,但還是不免於風流才子的輕薄;雖然仍有些自喜自得,但比起當今一些倡導「下半身寫作」的所謂詩人,卻仍然高貴得多,何況《贈別》的第二首寫有情人的分離之苦,以及對戀情的珍重,更具有心理表現的深度和普遍人性的價值。
其實,揚州時期的杜牧,並非全是詩酒風流,作為有抱負、有操守、有才能的知識分子,他始終關心民瘼,憂心國事,歷歷見之於他的有關文字。當時藩鎮割據,民生塗炭,朝廷不僅處置失當,而且吏治日益腐敗,杜牧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而直陳己見,尖銳地提出首要的不是「用兵」而是「修明政治」。其《罪言》一文,開篇就說:「國家大事,牧不當言,言之實有罪,故作《罪言》。」這,確實是需要良知與勇氣的,而這種勇者兼智者之文,充分表現了杜牧最可寶貴的一面:憂國憂民的情懷與經邦濟世的抱負。對此,今日一般的讀者甚至文人,都不很熟悉。至於他的揚州絕句,除以上所述之外,最出色的恐怕還要算那首《寄揚州韓綽判官》: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韓綽不知何許人也,應該是杜牧在揚州時的同事和朋友,韓綽死後,杜牧還寫了一首《哭韓綽》,可見兩人之交誼不淺。這首詩,應是杜牧在京城任監察御史時,於秋日遙想江南揚州的美景,心血來潮一揮而就寄給韓綽的吧?「二十四橋」之所指,至今仍聚訟紛紜,一說揚州城內有二十四座橋,北宋沈括《夢溪筆談》還一一記述了橋名與地理位置;一說僅指一座橋,即吳家磚橋,又名紅藥橋,曾有二十四位美人吹簫於上。不管如何,杜牧此詩描繪了揚州秋日與秋夜的美好風物,追憶了以前在揚州的美好時光,抒寫了對友人的深長懷想,而「玉人」也義有多解,可指韓綽,亦可指橋上美人。自杜牧領唱之後,月明之夜的二十四橋更名聞遐邇,詩人們紛紛前來合唱。如五代韋莊《過揚州》:「二十四橋空寂寂,綠楊摧折舊官河。」北宋做過揚州太守的韓琦,他的《望江南》也說:「二十四橋千步柳,春風十里上珠簾。」直至南宋時的姜夔,他在戰亂之後寫了一首《揚州慢》,其中不勝今昔之感:「春風十里,盡蕎麥青青。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而賀鑄的《晚雲高·太平時》,則將杜牧詩全部引入自己的詞中:「秋盡江南草未凋,晚雲高。青山隱隱水迢迢,接亭皋。 二十四橋明月夜,弭蘭橈。玉人何處教吹簫?可憐宵。」他未經杜牧同意,就逕自將杜詩與己詞鑄成了,不,調成了一杯別具風味的雞尾酒。
現代作家郁達夫也曾一游揚州。他的《懷揚州(次姜白石用「小紅低唱我吹簫」韻)》說:「亂擲黃金買阿嬌,窮來吳市再吹簫。簫聲遠渡江淮去,吹到揚州廿四橋。」姜夔當時說「二十四橋仍在」,郁達夫也說「吹到揚州廿四橋」,但此橋如今在哪裡呢?黃世瑋、張貽瑞夫婦帶我游瘦西湖,新建的一座廿四橋漂亮地臥在湖上,長二十四米,寬二點四米,白玉欄杆二十四根,兩端台階各為二十四級,處處與「廿四」相合,煞費苦心與匠心。不過,此橋已非彼橋了,就像仿製品不論如何精美,也無法亂真一樣。唐代的「廿四橋」究竟橋歸何處呢?車過唐城遺址,世瑋指著不遠處殘留荷梗的一汪水面說,考古隊在那裡發掘出一座橋的許多橋墩,認定原來的廿四橋就在那裡。我將信將疑,二十四橋已經隱身於歷史的煙霧與疑雲深處去了,無可追尋,何必追尋?值得慶幸的是,杜牧的名詩卻未曾遺失一個字,至今仍流傳並芬芳在眾生的嘴唇,而「廿四橋」呢,至今也仍美麗在杜牧的詩里,如夢如幻在讀者的心中。
二
根據地下遺址的發掘和地上文物的記載,揚州在唐代就已經富甲天下,成為江南的經濟中心,有「揚一益二」(「天府之國」的益州也只能屈居其後)之說。唐朝中葉,揚州人口有四十七萬,而今日揚州市區的人口已達四百餘萬。唐代揚州城區的規模雖不及現在的市區,但也頗為可觀。歷經刀兵水火、人事滄桑,原來的城區已幾經變遷,如今只剩下幾處「唐城遺址」,讓人憑弔昔日的繁華,於風中或月下。我在揚州城的大街小巷穿行,入眼的雖多是現代的文明,但許多堅持死守的歷史遺蹟卻也令人悠然懷古。尤其使我眼睛一亮的,在城南居然還有「徐凝門街」「徐凝門路」和一座「徐凝門橋」,原來就重視文化的揚州人為了紀念中唐詩人徐凝,不知何時即曾將一座城門命名為「徐凝門」。古老的城牆與城門呢,早已磨蝕坍塌在歲月的風沙之中,但「徐凝門橋」卻仍橫跨在古運河之上,而以徐凝命名的寬闊的柏油馬路,則令人想見一位古代詩人的現代榮光。
在唐代的眾多詩人中,浙江建德人氏的徐凝是終生布衣的一位。他無權無勢,但《全唐詩》卻收錄他的作品一卷,可見他的創作全憑實力,而非詩外的功夫。在李白的名作《望廬山瀑布》之後,他居然還敢「太歲頭上動土」,也寫了一首《廬山瀑布》:「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蘇東坡對此詩頗不以為然,他的《戲徐凝瀑布詩》說:「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唯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對蘇公我素所仰慕,但他稱徐凝之作為「惡詩」,未免貶損太過,我不敢也不願隨聲附和。李白的大作,確實是詠廬山瀑布詩的冠軍,但冠軍之外還應有亞軍、殿軍和其他的優勝者。徐凝之詩,清人馬位《秋窗隨筆》說它化自東晉孫綽《天台山賦》之「瀑布飛流而界道」,但同是清代的詩人而兼詩論家的袁枚,卻認為徐詩的三四兩句「是佳語」。照我看來,徐凝此詩絕非「惡詩」,而且還應屬於「好詩」之列。當然,他的最好的詩,還是那首使他的詩名與名城同在的《憶揚州》:
蕭娘臉薄難勝淚,桃葉眉長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此詩「臉薄」一作「臉下」,「眉長」一作「眉頭」或「眉尖」。有人說此詩是憶念揚州的戀人,有人說是懷念揚州的美好風光。義有多解,調動讀者欣賞的積極性並參與藝術的再創造,是好詩常具的標誌。以後一解而言,詩人將揚州比喻為月下美麗的少女蕭娘與桃葉,而美好的月色天下三分,揚州就占去了兩分,揚州之美美當如何?如此以人喻景,以景喻人,極寫妙讚揚州,使得揚州更加名聲大噪,從此永恆在徐凝的詩里,如此美詩廣而告之,揚州人怎會不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而以詩人之名作為城門之名呢?
「無賴」本來是江淮之間的方言,徐凝詩用其褒義,乃「可愛」或「喜愛達於極點」之意,後人多所沿用。如晚唐段成式《折楊柳》詩,就曾說「長恨早梅無賴極,先將春色出前林」;而辛棄疾《清平樂》更是說「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三分」「二分」這極而言之頗富創意的詩的數學,徐凝自己也似乎頗為偏愛,在以後所作的《上陽紅葉》詩中又再次運算:
洛下三分紅葉秋,二分翻作上陽愁。
千聲萬片御溝上,一片出宮何處流?
運算的美學效果雖不及《憶揚州》一詩,但徐凝的詩的數學影響卻及於後輩。宋初詞人葉清臣《賀聖朝》說:「滿斟綠醑留君住,莫匆匆歸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曾批評過徐凝的蘇東坡,也應該承認得到過徐凝的教益,不然,他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怎麼會有「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的妙句?更有依樣畫葫蘆的,元代詩人薩都剌有朋友名李溉之,濟南人氏,居大明湖上,於水中雍土而為亭,亭名「天心水面」。薩都剌在《寄李溉之》詩中說:「天下三分秋月色,二分多在水心亭。」對於為大明湖唱讚歌的薩詩人,濟南人似乎至今都沒有什麼特殊的表示,不像揚州人給予徐凝紀念碑式的禮遇,而此詩也並不廣為人知,這,大約主要是效顰而非獨創之故吧?清代康熙年間揚州才女有芳名陳素素者,她不管徐凝是否授權就自稱「二分明月女子」,其詩詞集也名為「二分明月集」。不知這一集子流傳至今否,反正我還無緣一讀。而有緣一睹的是,道光年間書畫家錢泳為員氏園林題寫了「二分明月樓」的匾額,園林舊址在今日廣陵路九十一號宅內。廣陵路街道古舊狹窄,我們驅車而過時,世瑋為我指點一處巷弄牆頭寫的「二分明月樓」字樣,驚鴻一瞥,真正只能算是另類的萍水相逢。
世俗的心理常常不免以名取文,今日等而下之的甚至是以權勢地位或關係利害取文,這樣就埋沒了許多無名或名聲不彰的有才華的作者,讓一些無名者的優秀之作有明珠暗擲之嘆。名家的每一出手都超過非名家嗎?李白是唐代獨步天下甚至是整個中國詩壇的超一流高手,徐凝在唐時大約只能算是三流詩人,但李白數游揚州,也寫了一些詠唱揚州的詩,然而均不及徐凝之作。超一流詩人寫出的有時是二三流之詩,二三流詩人竟然也可以超水平發揮,寫出一流的作品,並且幸而未被湮沒,此中之景況意味,值得深思。
三
煙花三月到揚州,入眼的不僅是古城的春光美景,重溫的不僅是詩人的旖旎辭章、風流文采,還有許多佚事逸詩,讓你感喟人情的冷暖與歷史的滄桑,生髮許多古今相通的聯想。
揚州城內有一條石塔路。在邗江招待所前面的石塔路中央,矗立著一座五層石塔,石色蒼古,像一位年高德劭的老者,向熙來攘往的人流與風馳電掣的車流,喃喃地訴說著如煙的往事與歷史的蒼茫。原來名為慧照寺的惠昭寺,在唐代乾元年間改名木蘭院,因為唐開成三年( 838)得古佛舍利,便於寺內建石塔以藏,木蘭院復改名石塔寺。一千多年的雨打風吹,寺已無存,遺址上如今取而代之的是邗江招待所,但石塔猶在,一千多年的往事於當世已然茫茫,於它卻仍然歷歷,見到的、聽到的,均一一深藏在它的心中。我來石塔路徘徊,已尋不到惠昭寺或木蘭院的半截殘磚、一片碎瓦,我問石塔聽沒聽說過詩人王播的故事,檐間的風鈴啊叮噹搖曳,擺曳叮噹,可惜我聽不懂那吳地的古老方言。
中唐詩人王播是山西太原人,少年時孤而且貧,成年後不得已寄居於木蘭院內就讀並就食,也就是隨僧「上堂」 —聽到鐘聲後便隨眾僧人上法堂去吃粥飯,以勉強解決「溫飽問題」。久而久之,眾僧人對於這個窮苦的白食者便心生厭惡,加之他們沒有先見之明,於是未能慈悲為懷,便搞了一個惡作劇,鍾照敲,但卻運用了「時間差」 ——飯後再行敲打。待到飢腸轆轆的王播匆匆趕去,早已「粥」終人散。這是對人的基本尊嚴的近乎致命的打擊,王播的自尊心當然大受損傷,尷尬不已,幸虧他還會寫詩,就在壁上題了「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闍黎飯後鐘」之句,雖然即時做了這種自我心理治療,但已無地自容,只好匆匆拂袖而去。不料「書中自有千鍾粟」,王播後來中了進士,官運亨通,非朝中要員,即封疆大吏,而且在三十年後的長慶元年( 821)還官拜宰相,長慶二年復領淮南節度使,出鎮淮南,駐節揚州。舊地重來,他當然百感交集,並要賦詩抒懷了。《全唐詩》中他存詩三首,全是寫於揚州,如《淮南遊故居感舊酬西川李尚書德裕》一詩中,就有「壁間潛認偷光處,川上寧忘結網時」之句,雖然英雄不問出身,但也不勝今昔之感。他還有《題木蘭院(一作惠照寺)二首》:
三十年前此院游,木蘭花發院新修。
如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
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闍黎飯後鐘。
三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
三十年前,王播尚是一個窮酸的讀書人,說不定還面有菜色,誰也料不到龍潛於淵,今後會那樣飛黃騰達。三十年後,青衫早已換成華袞,出將入相,舊地重來時已是當朝大員,一方首長。「官吏來時,驚天動地」,今日古風尚存,何況昔時?他去木蘭院視察工作,進行調研,屬下吏員與寺內僧人誠惶誠恐,不僅修葺寺院,而且還將他的題詩之壁用碧紗籠罩妥加保護,以示對領導及其翰墨手澤的敬重。王播不僅寫了前述的第一首詩,還繼續施工,補續兩句,三十年前因故成為「爛尾樓」的工程終於宣告全面竣工。那「三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二語,在這自慶自嘲之詞中,包含了多少值得細細玩味追尋的人生感慨啊!
從王播的詩中,可見某些勢利者的眾生相,而沒有發跡者的報復心。「勢利」,是人性的弱點,也是人性中最為卑劣的習性之一,在某些人身上還簡直有如註冊商標。這種人對待他人,唯以職位權勢為重(如今更加上「金錢」)。在權勢與金錢面前點頭哈腰,媚態可掬,對無權無財或一朝失勢者,則狗眼看人低或馬上變臉。他人權勢的大小、財富的多寡,加之境況的順逆、位置的進退,決定他臉上的寒暑與陰晴。這種世態的炎涼、人情的冷暖,王播當時就深有領教,有切「腸」之痛,我們今日許多讀者大概也不乏類似的體驗。「報復」,是社會普遍習見的一種心理與行為,尤以權柄在握者與亡命之徒的報復最為可怕,因為這兩種報復最具殺傷力。當年王播的身心應該說受到了「勢利」的重創,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儘管僧人們已經白頭,但他如果要施行報復,像有些心理陰暗狠毒、無所不用其極者那樣,同樣可以找到冠冕堂皇的藉口。莎士比亞說:「寬恕別人所不能容忍的,這是一種高貴行為。」萬人之上的王播能不計舊怨,史書也無相關記載,可見此公於此事還真算是宅心仁厚。
王播去後,時間又過了一百多年,北宋的宰相寇準鎮守陝西,他和布衣詩友魏野遊於他們以前曾遊覽題詩的寺院,寺壁上寇準之作也早已是碧紗籠罩,而並列的魏野之作則「塵灰滿面」。侍游的一位官妓於心不忍,便用紅袖拂去魏野詩作上的灰塵,魏野立成一絕《題僧寺》:
世情冷暖由分別,何必區區較異同。
若得常將紅袖拂,也應勝似碧紗籠!
魏野是北宋有名的隱士與詩人。在野的他本已閒雲野鶴,有的是出塵之想而非入世之思,但他實際上也受到傷害,一般人處於此情此景,絕對頗為難堪,然而他卻以幽默出之,拈花一笑。正如泰戈爾《飛鳥集》所說:「塵土受到損辱,卻以他的花朵來報答。」於是,在王播的詩作之後,我們今天就還可讀到這樣一首閃耀慧光又不無浪漫的好詩。
四
王播所抒寫的,還是對個人遭際的感喟,雖然從中也可以看到某些人性與世態,但畢竟有如一泓池水,沒有闊大的波瀾,而李商隱等人對於隋煬帝與有關歷史的詠嘆,則好像千頃汪洋,激起我們觀今宜鑑古、無古不成今的歷史與現實的諸多聯想。
隋朝末年,祖君彥代李密所寫的討伐隋煬帝楊廣的《討煬帝檄》,其中的名句是:「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這一鑑定當然是為隋煬帝量身定做,但何嘗不適合古往今來的一切昏君與暴君?楊廣在稱帝之前,曾兩次奉父皇隋文帝楊堅之命鎮守揚州,那時國基未固,他自己也尚未到達權力之巔,還來不及徹底而迅速地腐敗墮落,及至達到唯我獨尊、沒有任何制約的權力頂峰,其殘暴與腐朽也隨之到達峰頂。他當皇帝後三次從洛陽來揚州尋歡作樂,最後一次是大業十二年( 616)七月,這一次有來無回,大業十四年即被叛將宇文化及所殺。因為他與揚州有如此密切的因緣,所以詩人們詠嘆揚州歷史時不寫到這個角色,似乎就有點離題,而我從湘楚之地遠去揚州,除了揚州的美好風物,也是想一睹這個暴君的喪身之地,一聽古代詩人敲響的警鐘與喪鐘為誰而鳴。
頗具史識史見的李商隱,也擅長抒寫歷史題材。他的七律《隋宮》非常有名:「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隋煬帝當年曾當面責問一旦歸為臣虜的陳後主,指斥其荒淫誤國,而後來他自己卻又步其後塵,這真是歷史的強烈反諷,李商隱寫來更是筆挾風霜。然而,他的《隋堤》(又作《隋宮》),似乎更是以少勝多,以短勝長:
乘興南遊不戒嚴,九重誰省諫書函?
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
隋煬帝從洛陽到揚州,共造船八萬艘,背纖挽船者共八萬人。為他的龍舟背纖牽挽的也有九千餘人,稱為「殿腳」。每條船還用一千多名少女,手握鏤花雕金的纖板,肩背彩纜,在新栽楊柳的纖道上向前而行。而盡舉國之力織成的華麗貴重的宮錦,一半做了垂在馬鞍下遮擋泥塵的「障泥」,一半則做了直指天涯的「錦帆」。如此奢華靡費、荒淫腐化,又堵塞言路、一意孤行,凡進諫者即殺,如此如此,天下還能長治久安嗎?
隋煬帝下令開挖從河南到揚州的運河,其本意就是為了南巡享樂。當時徵調三百六十多萬河工服役,河開到徐州,已死一百五十萬人,到全河貫通之時,已死二百五十萬人,占全部河工人數的三分之二以上。沿途還建造宮殿四十餘座,又四處選美(今日各種形式之「選美」,雖性質與形式有異,但由來久矣)和搜刮民脂民膏,以供自己淫樂揮霍。第三次到揚州後更是變本加厲,樂不思「洛」,直至變生肘腋,嗚呼哀哉。中唐時湖南詩人胡曾擅長詠史,有詠史詩一百五十首,後代之歷史演義如《三國演義》等常加引用,他的《汴水》有道是:
千里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
錦帆未落干戈起,惆悵龍舟更不回。
晚唐詩人皮日休對胡曾的看法沒有舉雙手贊成,他的《汴河懷古》發表了不同的「詩」見:「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不過,用一句現代的習慣用語,「歷史是不能假設的」,荒淫亡國的楊廣終於未能壽終正寢,先葬於吳公台下,唐太宗貞觀五年(631),移葬於雷塘,在今日距揚州市十餘里之北郊,屬邗江區槐泗鎮。
煬帝陵本應大名鼎鼎,但我們問了許多路人,都莫名所以,最後還是世瑋請他的女婿驅車前往,才到達目的地。進入陵園,左右兩側各是一塘綠水,這大約就是「雷塘」的遺存吧?在橫向的土質祭台之後,一個高大的土堆寂寞在春風之中,土堆前的石碣上書有「隋煬帝之陵」的字樣。遊人寥落,我尋覓到這裡,沒有任何仰望之情,像現在許多美化帝王的影片所做的那樣,而是去追問歷史,燭照當今。古代沒有政黨,朕即國家,但腐敗在古代雖無黨可亡,卻有國可敗,帝王自己有時也難免殺身之禍。楊廣當太子時,為了楊家的天下和自身的登基,還算有所作為,在揚州胡天胡地時,也並非沒有自知之明,他曾照鏡對蕭後說:「我這顆好頭顱,不知道會被誰砍掉。」而好舞文弄墨的他所作的《索酒歌》,似乎也一詩成讖:「官木陰濃燕子飛,興衰自古漫成悲。他日迷樓更好景,宮中吐焰奕紅輝。」他在揚州所建的「迷樓」,後來在兵亂中果然可憐一炬,頓成焦土,那熊熊的火焰是為他送葬的輓歌。明知會殺身亡國,但卻仍然在荒淫奢侈、沉淪腐敗的道路上一條道走到黑,高度集權、毫無監督就必然腐化墮落,免不了敗亡。這,也算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吧?在隋煬帝陵前,我叩問人世的變幻、歷史的蒼茫,心中飛來的,還有晚唐詩人羅隱《煬帝陵》那如同警鐘的絕妙詩句:
入郭登橋出郭船,紅樓日日柳年年。
君王忍把平陳業,只博雷塘數畝田!
煙花三月下揚州。南朝梁殷芸《殷芸小說》:「有客相從,各言所志:或願為揚州刺史,或願多貲財,或願騎鶴上升。其一人曰:『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欲兼三者。」至於孟浩然當年為什麼遠去揚州,我已經無法去向他問個究竟了,我至少沒有上述古人那種為官為賈為仙的宏圖大願。世瑋是讀書種子,也是業餘作家,古道熱腸的他張羅安排了我的揚州之行。揚州匆匆兩日,我飽覽了早春的風景,尋覓了往昔的詩蹤,初識了天上可愛的揚州明月,溫習了地上可驚的沉重歷史。中唐詩人張祜是北方人,但他卻熱愛南方的揚州,也沒有殷芸所說的那些人的三願,不過,他真是與眾不同,而且百無禁忌,竟然事先就為身後設想,其《縱游淮南》詩說:「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我可不願效法這位雖然浪漫卻出言無忌且無吉的張祜先生。匆匆地我走了,正如我匆匆地來,雖然依依不捨,但我還是向揚州揮一揮手,連聲說再見吧再見,因為我還要回長沙去寫《煙花三月下揚州》這篇文章,何況我還有許多人生的預約有待去一一兌現。
李元洛:當代詩論家、散文家、學者、研究員,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多所大學兼職、客座、名譽教授,中華詩學研究會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台顧問。出版《詩美學》《詩國神遊一一古典詩詞現代讀本》《唐詩天地》《宋詞世界》《元曲山河》(「詩文化散文三部曲"全新修訂本)等詩學著作與詩文化散文著作約三十種。
編輯/章雪芳 審核/小樓聽雨 校對/馮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