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雪景圖

2023-12-29   竹鶯說事

原標題:津門雪景圖

趙威

天津的雪是慢性子。我生活過的幾座城市中,它來得最晚。對於喜歡雪的我來說,不能不算是個遺憾。

當然,也有例外。前年立冬那天,雪來得突然,鋪天蓋地,下了一整天。記得朋友圈裡有人調侃,「這個冬天出道即巔峰」。鄰居恰好那天搬家,女主人朝我抱怨:「瞧,我們真是選了一個『好日子』。」我笑著說:「瑞雪兆豐年嘛,今天就是個好日子呀。」

的確,雨帶來的多是惆悵和壓抑,伴隨雪的卻是喜悅。天地一片潔白明亮,特別能調動人的情緒,連心靈也跟著純粹了許多,充盈著莫名的歡喜。即便是在苦寒的邊塞,也能吟出「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喜悅,如夢似幻。

在很多地方,包括天津,我見過一種如夢似幻的雪——太陽雪。太陽高掛,幾朵雲彩卻帶來了一陣雪花,漫天飛舞,映襯著陽光。這時,無論你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還是獨坐窗前的茶客,都會墜入一個色彩斑斕的童話王國,欣欣然,飄飄然……

有雪的地方,就不乏浪漫。我喜歡落雪的日子去水上公園,那裡更是安靜,更適合放空心情。白牆黛瓦圍起的盆景園、紅色樑柱撐起的步勝廊,林木參差的湖心島、古樸秀美的石拱橋,全部銀裝素裹,在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矜持、雅致、靜謐。雪不僅愉悅了心情,也裝扮了整個世界。那冰封的湖面,那枯黃的落葉,那蒼翠的松柏樹,因為大雪的覆蓋,五色雜陳的世界瞬間變得乾淨極了、安靜極了、美妙極了。登上眺遠亭,頓覺白雪與美酒一樣醉人,也是最能溝通天地的介質,暢想著自己站在蒼茫茫的雪原上,那是怎樣一種徹頭徹尾的渺小,又是怎樣一種頂天立地的雄偉啊!

除了浪漫與喜悅,雪也是有脾氣的,如果沒有脾氣,它能拋卻水的柔情化作一朵朵堅剛的冰花嗎?見識雪的脾氣,是在黃崖關長城。有一年冬天,為了觀雪中長城,去黃崖關太平寨附近朋友家小住,我見到了暴雪時的電閃雷鳴。原來,雪發起脾氣來毫不遜色。須知從古至今,「雷打冬」是一種罕見的自然現象。那天,朔風捲地,寒雲飛雪,登高遠眺,山已不再是山,成了一幅雄偉壯麗的水墨畫,長城就像一條盤旋在群山之巔的巨龍,靜臥雪中。次日早早起床,觀朝霞映雪,卻有了一個意外發現。我們都知道黃崖關名字的由來,因關城東側的懸崖峭壁岩石多為黃褐色,夕陽西照,金碧輝煌,有「晚照黃崖」之稱。但那天早上,我發現關城西側的王帽頂山也有層層疊疊裸露的岩石,在朝霞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加上白雪覆蓋了整座山體,有一種日照金山的恍惚之美,讓我遇見了另一個「黃崖關」。

這座城市的雪,還有一個隱秘所在——

假如你去天津博物館,能遇見一場千年前的大雪。那是一幅宋畫,名叫《雪景寒林圖》,是鎮館之寶。每次展出,觀者如潮。對於普通參觀者而言,這幅畫有個好處,畫幅很大,由三塊絹拼接而成,很有視覺衝擊力,用一句不太專業的說法,「代入感」特彆強。山川渾厚,氣勢撼人,物態嚴凝,寒意直逼毫端。往它面前一站,即便是炎炎夏日,也能感受到雪山寒林的肅殺。

畫的作者范寬有自己的領悟,「前人之法,未嘗不取諸物,吾與其師於人者,未若師諸物也」。雪,本無高下美醜之分,一旦入了畫,也便有了高下。取諸物,是以人觀物,是有我之境,頂多算上品;師諸物,是以物觀物,才算進入無我之境,才是神品。雪景寒林之美,美在空無,美在禪意,美在無我。

意境是山水畫的靈魂,把握這一美學要旨,先要放空自我。而雪景里,天地之間只剩下黑白二元對立,最適合這種空無意境的表達。隱居終南、太華的范寬,性格疏野,不拘世故,嗜酒求道,終日端坐在岩石上放眼四望,與山共鳴,這何嘗不是對心靈的放空。空也是滿,虛懷若谷,能容納萬物,體現了生命的張力。雪景寒林的空曠之美,最能表達心靈的曠遠和充沛的內在生命力,承載著北宋文化的博大境界。或許,這也是北宋雪景山水畫發展盛行的原因。可以說,那是一場下在秦隴山川深處的雪,更是下在宋代文人內心深處的雪。范寬留給我們的,不是一場具體的雪,原來那是士大夫藉以遁世的雪,是整個大宋的江山雪景啊。

古人觀雪、畫雪悟人生,在黑白分明的境界中蕩滌心靈,獲得的是精神的自由和超越,是對生命至高的體驗。想起作家祝勇的話,「讓一個人燃起生命熱情的,有時未必是杏花春雨、落葉飛花,而是雪落千山、古木蒼然」。

又是一年落雪時,津門雪景,無限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