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叩開西方詩歌的大門，他是繞不過去的一個詩人

Horatius

詩人賀拉斯

（節選）

要想理解賀拉斯何以兼具個人魅力和傑出詩才，我們必須透過他的略顯平常的外表，看清其內在的精神世界。

文學以生活為基礎。偉大詩歌的產生有兩個必要條件：首先是一個充溢著深厚情感的激情燃燒的時代，其次是一個為這個時代所擁有的天才人物，我們稱其為被神感召之人。他必須擁有超級敏感的神經纖維，能夠感知其民族激情吹起的每一絲微風，並隨之震顫；他還必須擁有極大的精神容量，能夠充分吸收其時代普通民眾的思想和情緒；他還必須擁有極其細緻的觀察力以及對詞語和節奏的把控力，能夠把靈魂的創造物用絕妙的語言盡情表述。

賀拉斯的時代產生了大量激盪人心和孕育思想的事件，歷史上少有其他時代能與之匹敵。無休無止的動盪給賀拉斯生活的那個年代帶去了無盡的苦痛。命運女神從不曾如此肆無忌憚於她那傲慢無禮的把戲，也從不曾如此執拗於她對人類的玩弄。賀拉斯於公元前65年12月8日出生在義大利西南部的維努西亞，於公元前8年11月27日去世，那天眾人和繆斯諸神為他哀悼，容他安息在埃斯奎林山上。

他在世的五十多年間發生了一連串的重大事件，當時的人們對此無法理解，深感困惑和失望，而後世的人們回望這個時期，能夠很容易地看出，這些變化乃是日漸衰敗的古老共和國向一個組織更加嚴密，同時更少自由的帝國邁進的必由之路。

我們與賀拉斯的時代相去已久，歷史的巨變早已被寫進書中。昔日戰鬥的號角聲已然遠去，海水已不再被鮮血浸染。畫面陳舊，圖像模糊暗淡，令人不寒而慄，只待我們用想像之光將它照亮。於是我們第一次看到或者說感受到那個波瀾壯闊的時代，感受它的仇恨和放縱；那些無論誠實與否都永遠不乏激情的思想碰撞；那些朋友和家人的生死別離；它的無法無天與血雨腥風；那些可怕的懸而未決與孤注一擲；那些慘烈的沒收、謀殺、焚毀、放逐，以及世仇、暴動、叛亂和戰爭導致的悲劇；還有這齣偉大劇目中的那些主角的戲劇性離場，譬如：比斯多利戰場上的喀提林，東部沙漠地帶的克拉蘇，近到足以眺望羅馬城門的波維萊的克勞狄烏斯，埃及的龐培，非洲的加圖，還有愷撒，塞維烏斯·塞爾匹鳩斯，馬塞勒斯，德來朋紐斯以及多拉貝拉， 希爾提烏斯與潘薩，特契莫斯·布魯圖斯，西塞羅家族，馬爾庫斯·布魯圖斯與卡西烏斯，龐培之子塞克斯圖斯，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這些人一個接一個地在狂妄和焦慮中表演著他的人生，直到最終退出舞台，銷聲匿跡。

賀拉斯的作品就應該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去閱讀，其作品包括公元前35至前30年出版的《諷刺詩集》，詩人自己稱之為《閒談集》或《隨筆集》；公元前29年出版的被稱為《長短句集》的歌詞集合；公元前23年出版的三部《頌詩集》；公元前20年的第一部《書信集》，也是《隨筆集》的延續；公元前17年的《世紀之歌》；公元前14年的第二部《書信集》；公元前13年的第四部《頌詩集》；以及出版年代不詳的最後一部《書信：論詩藝》。

我們首先要在這樣一個背景之下去理解賀拉斯面對命運女神時的謙卑：

女神，你的神榻安放於美麗的安提烏姆：

你時刻準備著用你那神聖的恩典

使我們的濁骨凡胎脫離最卑微的塵土，

或是為了一己之悅把勝利的笑顏化為葬禮上的淚眼；

也需要在同樣的背景之下去理解他對於人生無常、命運莫測的感慨：

我們的悲傷和恥辱全都拜命運女神所賜，

她總在無休無止地玩著嘲弄人類的把戲，

隨心所欲地施加或斬斷恩澤，

時而厚待他人，時而青睞於我。

她與我相伴，我便讚美她；假如她振動羽翼

離我而去，我便將她贈予我的禮物統統拋棄，

然後驕傲地用美德織成的斗篷，向誠實的貧窮求愛，

迎娶這沒有嫁妝的新娘。

命運三女神（雕塑）

賀拉斯並非閒極無聊，空發感慨。他所描述的也許是普世現象，但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卻並不尋常，實際是詩人對於正處在古代世界最激烈動盪的那個時代的羅馬生活的傳神記錄。

當然，有些人可能會在一個同樣波瀾不止的時代里活得比賀拉斯更久也更幸運，卻依然無法真正地走進生活。賀拉斯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在很多方面與同輩人的生活發生交集。他出生在遠離首都羅馬的行省里的一個小鄉鎮。他的父親曾經是個奴隸，一輩子幹著卑微的工作，卻有著獨立的精神、健全的常識和優秀的品格。他長年陪伴著兒子，父子關係親密，讓賀拉斯永遠心懷感激。他先是讓年幼的賀拉斯與維努西亞的百夫長的兒子們一起接受教育，這些孩子的父親構成了這個邊塞小鎮的社會主體，之後又野心勃勃地把他帶到羅馬，讓他獲得了不小的成就，甚至掌握了元老的兒子們普遍擁有的才藝。最後他把賀拉斯送到雅典這座積聚了歷代智慧的城市，在那裡，大師們憑藉著雅典人對於新事物的敏銳和喜聞樂講的風氣，使得過去的知識不斷地煥發出新的生命。

年輕時代的賀拉斯因此擁有了豐富的求學經歷，在此過程中他兼收並蓄各種知識和才能，比如他領悟到如何在義大利行省遊刃有餘的生存訣竅；他學到了上層社會用來裝點門面的才藝；他從羅馬歷史中得到啟迪，並在日後將一長串英雄人物寫進第一部《頌詩集》的十二首詩中，就像陳列一幅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畫；他實際接觸和了解到一些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哲人及詩人等；他晝夜不分地就彼時人人關注的問題展開討論；最後，他還接觸到大量人文知識，包括希臘哲學和詩歌、遺蹟和歷史，並師從那些與古代傑出人物來自同一民族且具有同樣思想淵源的大師。

但是賀拉斯的生活圈還在繼續擴展。他離開雅典的大學堂，走進人生這所更大的大學。在得知愷撒被「解放者」刺殺時，他21歲，年輕的熱血被數月後到來的布魯圖斯點燃。在布魯圖斯的軍隊里擔任軍官期間，他飽經持久戰役的艱苦，同時也在一向有助於增進兄弟情誼的環境中結交了新朋友，豐富了自己的人生。他目睹了腓力比之戰的慘烈，同時險遭沉船之災，而在他返回義大利和羅馬時，發現自己失去了父親和財產。

愷撒遇刺（油畫）

賀拉斯所受的教育在他返回羅馬後並未中斷。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裡，他那慣於哲學思辨的頭腦從未停止過思考，他思考解放者的理想與他們行動的實際結果之間的反差，思考內戰時期混亂無序的羅馬與奧古斯都統治下日漸有序的羅馬之間的差距，認識到在一個人們連自己都無從了解，更無法相互了解的社會裡，要去判斷動機或手段的正義與否是件多麼徒勞無益的事情。最終，他不得不接受現實。事實上，他並非只是默然接受。他跟彼時有思想的人們一樣，日漸相信奧古斯都是羅馬的希望所在，其態度亦從開始的被動接受轉變成後來的主動迎合。因為受過教育的緣故，他的價值得到了認可，年僅24歲的他在政府部門謀得了一個令同齡人艷羨的職位，開始在財政部供職，有了穩定的收入和隨之而來的安全感，受人尊敬，享有相當的尊嚴和一些閒暇時光。

他非常善於利用閒暇時間。受雅典學習經歷的影響，他開始寫作，因而引起了一小批同僚的關注。他的個人品性曾經為他贏得共和黨軍隊頭領們的恩寵，如今使他再次受益。他得到了那些可以給少數統治者進言的大人物的賞識。大約在公元前33年，賀拉斯32歲的時候，政治領袖奧古斯都為實現其重建羅馬的計劃廣納人才。在他的授意下，其謀臣梅塞納斯幫助賀拉斯實現了財務自由，並把他帶進羅馬城最有影響的文人圈。他戰勝了當時社會對於一個被解放的奴隸之子的歧視，消除了文學競爭者對他的妒忌，穩獲名望和恩寵。

即便如此，賀拉斯也並未就此停止他深入社會的腳步。他的詩歌，幾乎無一例外全都寫給或敬獻給他的那些摯友。他們都是卓越不凡的人物，儘管為數不多，卻是賀拉斯最合適的聽眾；他們精於國內事務和戰事；他們生來品位高雅，教養良好，心胸寬廣，頭腦清醒，古道熱腸。他們中有被賀拉斯稱為他的另一半的維吉爾；有普洛修斯，還有荷馬史詩的吟唱者瓦里烏斯，他把後者與《埃涅阿斯紀》的作者相提並論，稱他們是世界上最清澈透明的靈魂；有昆蒂利烏斯，他的離世曾讓許多善良的人為之悲慟：到哪裡去尋找像他一樣忠實和真誠的人？有梅塞納斯這位教養良好、老成練達的朋友，他是賀拉斯幸運人生的堅實支柱和華麗裝飾；有塞普蒂米烏斯這位賀拉斯暮年時渴望沐其笑顏，與其共赴天涯的伴侶；有阿格里帕在西西里的財產代理人艾斯烏斯，他分享著賀拉斯對哲學的熱愛；有奧古斯都的女婿，戰場上和外交界的英雄阿格里帕本人；有年長的特雷巴求斯，他曾是西塞羅和愷撒的朋友，早年在高盧荒原歷經磨難，養成了苦澀的幽默氣質；有龐培和科維努斯這兩位老戰友，他們在一起回憶當年打過的硬仗；有他在雅典時的同窗梅薩拉，還有波利奧這位戰士、演說家和詩人；有尤利烏斯·弗羅魯斯和其他提庇留文學陣營中的野心家；有阿里斯提烏·弗斯庫，他那智慧、深邃的目光好似隨時準備發動攻擊的毒蛇；還有奧古斯都，他胸懷世界，日理萬機，但仍然關心文學。

賀拉斯的思想正是經由這樣一些人的散播，在其時代及後代產生了廣泛且深遠的影響。我們現在已無從判斷，賀拉斯那精緻優雅的語言在多大程度上得益於他們的判斷力和品位，也無法確認其作品所涉及的豐富內容及其表達的健康明智的思想有多少來源於他們活力四射的性格以及他們所推崇的世界性文化。文學不是某個個體的產物，受眾的反饋和激勵幾乎和詩人的靈感同樣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