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孩子

2023-12-18     果殼網

原標題:不存在的孩子

得到一個「正常」的孩子分幾步?對自閉症譜系障礙孩子的家長來說,分兩步:第一步,通過干預糾正孩子「不正常」的行為;第二步,進入普通學校接受融合教育。

然而,當孩子成長起來、當自閉症譜系障礙者開始為自己發聲,不同的聲音出現了。在親子關係中,「我都是為了你好」是永恆的矛盾導火索,有特需孩子的家庭同樣如此。

每一個這樣的家庭,都擁有故事的兩種版本。

從一面看,小陳六歲還不會寫「abc」,上小學大小便才能自理;從另一面看,他如今在國外讀研究生,和伴侶生活在一起。

從一面看,珂珂小學一年級才確診,一直在普通學校讀到初中;從另一面看,爸爸撇下他和媽媽離開時,對他吼道:「老子不要一輩子都毀在你手裡。」

搖擺於兩極之間的人生,該如何評判什麼是對的選項,什麼又是錯的?不僅對特需孩子的家長,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這都是一道難題。

在光譜上

在家長會上得知孩子小升初的對口學校被劃入上海普陀區重點中學的附中,芸知(化名)心裡咯噔一下。「完蛋了」,她想。

她打電話給教育局,問能不能給孩子重新分一個學校,垃圾一點遠一點都無所謂。她還想過讓孩子不必登校、在家上網課。教育局拒絕了她的要求,保證如果對口中學拒絕入學申請,會把孩子協調到其他學校。

芸知只能等待命運的安排。她預想過被拒絕,特別是她還在孩子的小升初報名表上寫下一句話——「該生患有自閉症,請校方慎重考量其入校錄取事宜。」當時孩子珂珂(化名)就在旁邊。她問珂珂:「媽媽這樣寫,你會不會恨我?」珂珂說:「不會,媽媽辛苦了。」又說:「小孩子不可以騙人。」

直到上小學一年級,珂珂才被確診為自閉症譜系障礙。

孩子兩歲還不會說話,芸知帶珂珂去醫院看過,醫生說孩子只是開口晚。三歲了,還不會說話,體檢的醫生懷疑孩子是自閉症,讓芸知帶孩子去做詳細的檢查。檢查了一圈,醫生診斷孩子是語言發育遲緩。三歲半,珂珂總算開口說話了。上了幼兒園,老師反映孩子不合群,總是一個人玩。芸知又帶孩子去上海兒童醫學中心檢查,核磁共振、腦部CT都做了,結果還是語言發育遲緩。

芸知和珂珂的合影|受訪者提供

上了小學,班主任老師也反映孩子有問題。珂珂特別好動,注意力不集中,老師在上面講課,他在下面玩橡皮、玩筆袋。一次,珂珂又把班主任惹生氣了。班主任說:「你再不聽話,給我背起書包去校長室!」別的孩子聽到這句話能被震懾住,有的還會被嚇哭;珂珂聽了,麻溜背起書包走到校長室門口,敲了敲門。挨了校長一頓訓之後,班主任把珂珂領回了班級。

聽了上海精神衛生中心一位老教授的講座,班主任堅持讓芸知帶孩子去找這位教授。老教授讓孩子複述詞語、句子,詞語珂珂能複述出來,句子不行。讓孩子模仿動作,需要用到小拇指的精細動作珂珂做不到位。老教授問珂珂,開學的第一課講了什麼?珂珂說講了大雁。事實上,第一課就一句話「我是小學生」。

讓陪同的家人把珂珂帶出去,老教授單獨告訴芸知,孩子患有自閉症。芸知接受不了。孩子三歲被懷疑是自閉症後,她曾到做自閉症干預的機構當助教,見過典型的自閉症孩子。珂珂學東西是慢,邏輯抽象思維能力差,也確實不合群,但他不會無緣故地尖叫,也不會傷害自己,生活完全可以自理。後來,芸知了解了自閉症譜系障礙的概念。

美國精神病學協於2013年出版的《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第5版)》(DSM-5)將之前單獨診斷的自閉症(Autistic Disorder)、阿斯伯格症(Asperger's Disorder)、非特定的廣泛發育障礙(PDD-NOS)等歸入自閉症譜系障礙(Autism Spectrum Disorder),其核心症狀有兩大類:「異常的交往能力」及「狹窄的興趣範圍/固執的行為模式」。 譜系障礙,意味著在不同障礙者身上自閉症的表現不同。

自閉症譜系丨原圖:@Autism_Sketches

如果自閉症的診斷標準不發生變化,珂珂可能不會確診。診斷標準的變化部分解釋了為什麼近年來自閉症孩子越來越多。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大約每100個兒童中有一人患自閉症。

2013年之前,自閉症還不是譜系障礙,其定義可能更符合許多人心目中關於自閉症的想像。小陳(化名)屬於典型的自閉症,小時候會把玩具擺成兩排,吃餃子要把皮和餡分開,該吃皮的時候吃皮,該吃餡兒的時候吃餡兒,順序絕不能錯。都6歲了,學寫「abc」學了幾個月沒學會,學寫「123」又學了幾個月沒學會。終於會寫了,還經常寫錯位、顛倒。上小學才勉強學會上廁所,有時分不清男女還要老師帶領,十幾歲了還在學習「吃飯擦嘴」等生活技能。上課到處亂走,幼兒園基本上三天就會被退回家。

像小陳這樣典型的自閉症也被稱為肯納型自閉症。1943年,美國醫生列昂·肯納(Leo Kanner)首次提出自閉症的概念,他在論文中提到家長描述自己的孩子「一個人的時候最快樂」、「完全忽視周遭」、「像活在殼裡」(like in a shell)。肯納強調,自閉症孩子偶爾迸發出的智慧證明他們有較好的認知潛能。這給了家長希望,他們期待找到方法,把孩子從殼裡「救」出來。

教育=塑造行為?

市面上號稱能「治療」自閉症孩子的方法千奇百怪,比如海豚超聲波療法,聲稱海豚音能刺激兒童的大腦皮層和中樞神經系統,改善神經運行障礙;禁食療法,禁止孩子吃任何含有谷蛋白或者酪蛋白的食物;喝1斤1600元的老虎奶、經絡重構、電烤……

以上方法一望即令人生疑,卻絡繹不絕有家長買帳,可見家長拯救孩子之心有多迫切。和上述方法比起來,ABA(Applied behavior analysis,應用行為分析)干預相對更科學、更有效,是目前國內自閉症干預領域最主流的方法之一

特教老師胡靜(化名)最近在教孩子「一排中第幾個」。桌子上從左到右放五個不一樣的東西——蘋果、菠蘿、香蕉、梨子、西瓜,水果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告訴孩子「左邊數第一個是什麼」、「第二個是什麼」,以此類推;再給孩子指令,讓孩子去找左邊數第一個、第二個……每次做對了通過獎勵(零食、玩具或者口頭表揚)來進行強化。等孩子全部掌握了之後,她開始增加新的課題,讓孩子回答「從左邊數香蕉在第幾個?」,回答對了依舊有獎勵。

一般孩子能自然而然學會的生活技能,自閉症譜系障礙的孩子做不到。ABA干預的高明之處在於將每個技能拆解成一個一個可以訓練的動作,再通過不斷的灌輸、不斷的重複、不斷的強化讓孩子記住。

該方法的提出者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心理學家伊瓦·洛瓦斯(Ivar Lovaas)青睞行為主義心理學,相信教育就是塑造行為。1987年,洛瓦斯宣稱,經過兩年每周至少對孩子進行40小時的ABA干預訓練,19名自閉症孩子中有9人具備了「正常功能」,這種方法能以47%的成功率「把自閉症孩子改造成正常兒童」。他認為,這是最有可能將孩子從「殼子」里拯救出來的辦法。

一大批家長很快成為ABA干預的忠實信徒,因為能看到切實的效果,孩子經過訓練學會了上廁所、刷牙、說話等技能,也因為ABA干預會按照家長的期望塑造孩子。

ABA干預是個訓課,300塊錢一節不算貴的,機構一般都強調持續一兩年甚至更長時間的高強度干預才有用,而且2到6歲是搶救黃金期,超過這個年齡干預效果就會大打折扣。一年十幾萬的干預費用在自閉症家庭中稀鬆平常。由於是譜系障礙,孩子的能力存在差異,總有「脫帽」(不再符合自閉症譜系障礙的診斷標準)的孩子當模版,總有「別人家的孩子」,希望總會存在。

多數家長不知道的是,已經算自閉症干預領域內相對科學的ABA干預,其科學性從推出之日起就飽受質疑。同行批評洛瓦斯只做個案研究、實驗缺少對照組、故意選擇高功能的孩子進入實驗,以及這種方法將孩子訓練成「言聽計從的機器人……退化成了巴甫洛夫實驗中的狗」。

胡靜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按程序發布指令的機器,所有訓練都得一板一眼按計劃走。她曾根據孩子的臨場反應自由發揮過,但自由發揮看不出孩子的進步。當進步無法以肉眼可見的指標來衡量,家長就不會買帳。

家長總希望孩子多學習多進步,學會了說話,還要學「一排中的第幾個」、怎麼玩玩具、怎麼做遊戲、怎麼社交……自閉症孩子的家長也「雞娃」,孩子也會因壓力過大而情緒崩潰。不一樣的是,「自閉症的孩子沒辦法表達自己,連抵抗的手段都沒有」,胡靜說。

孩子無法表達,大人可以。對ABA干預的關鍵質疑正來自於開口為自己爭取權益的障礙者們。自閉症的歷史並不長。第一位確診的自閉症人士唐納德·特里普利特(Donald Triplett)2023年6月才因癌症去世,享年89歲。在我國,要到1982年才出現第一篇描述自閉症兒童的學術論文。自閉症譜系障礙者開口講述自己的故事,不過是近些年的事情。

在海水裡生活的淡水魚

快到三十歲了,小陳依然覺得,大腦和自己不是一起的,自己的行為他總是全世界最後一個知道的。大腦命令身體四處走,可他主觀上並不知情,等旁人發現了,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經離開座位了。

他腦海里有幾個關於幼兒園的畫面。一個畫面里有紅色的、奇怪的東西,老師說了指令,他聽不懂;長大後他知道那個是沙錘,當時可能在做早操。另一個畫面里,大家排著隊走路,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排隊,要去哪兒;後來他知道那個是散步的時間。在另一個幼兒園裡,他知道上課要進教室,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上課,好像突然大家就不見了。他一個人在滑梯里待了很久,直到老師找到他。

他不是不想聽話,而是媽媽批評他說了一大堆話,說到第五句話前三句他已經忘了,第二天被批評的事情他也忘了。他的時間是跳躍的,記憶中一個小時前做過的事情,實際是兩天前做的。

旁人會把排列玩具、執著於收集某樣物品當成自閉症譜系障礙者追求秩序感、講究邏輯的證據。小陳說,他小時候喜歡把小汽車排成兩排,因為其他的玩法他都不會,只會最簡單的、一二歲孩子的玩法。他收集彈簧圈,喜歡看各種圖鑑,因為大量重複、直觀的東西他才能看懂。

小陳覺得一般人的腦子是十進位的,他是二進位。1是「做」,0是「不做」,沒有其他選項。他認為一個人選擇做一件事就等於「願意做+願意接受全部過程+願意接受全部後果」。「願意」就是100%的Yes,「願意」就是感到開心。小時候有人拿他的玩具,他會一把把其他小朋友推開,還認為他們很高興被他推、被他打。

閱讀自閉症障礙者寫的文字,更能體會到譜系障礙的含義,他們每個人是如此的不同。看小陳的文字,經常給我一種看童話的感覺。高興起來,他會在等地鐵的時候跟每個路過的陌生人打招呼,用鯨魚的名字——座頭鯨、抹香鯨、藍鯨、灰鯨、南露脊鯨……站台變成了「一片詞語的海洋」,而他被「最喜愛的鯨魚物種包圍了」。他覺得,「打招呼就跟傳說中的一樣好」。

小陳的自畫像|受訪者提供

日本的東田直樹則情感非常細膩,他的文字看著看著會讓人淚流滿面。他特別害怕被注視,因為「大家都是用令我刺痛的視線在看我」,「單想像映入別人眼帘的自己的樣子,就有想從這個世界消失的心情」。實在承受不住,他會抬頭仰望天空:「明明只有孤零零的我一個人在看,卻感覺和世界上的人都相連著。自然界不管在任何時候,對待人們都是平等的,這件事可以安慰我的內心。」

東田直樹能通過AAC(Augmentative and Alternative Communication,擴大和替代溝通)進行口語交流,這是存在口語障礙的自閉症障礙者常使用的一種方法,小陳也曾用過。說話時,他眼神要放在一張寫了字母的紙上,要說哪個字,把手指放到那個字的首音上,才能說出來。|NHK紀錄片《自閉症少年的內心世界》

英國著名作家大衛·米切爾(David Mitchell)曾與東田直樹對談。他問東田,自己該為自閉症的兒子做些什麼?東田回答:「我覺得您現在所做的這些已經足夠了。」在日後雜誌的連載里,東田寫道如此回答的原因:「因為孩子所期盼的,是父母開心的笑臉。在我小的時候,家人從未讓我覺得他們因為我而犧牲了自己。這是我的家人最了不起的地方。」

看英語世界最知名的自閉症障礙者天寶·葛蘭汀(Temple Grandin)的文字,像在看AI寫的東西。她講述的故事情節本身很感人,可透過文字我幾乎感受不到她的情緒。

葛蘭汀一生中最渴望的是他人的擁抱,但當別人擁抱她時,像「一場巨大的海嘯,想要吞噬一切」,令她不得不逃開。高中時,她在農場裡見到了給牛接種疫苗用的溜槽,她注意到,當牛被兩個側板壓在中間時會放鬆下來。

給牛接種疫苗用的溜槽|截圖來自基於葛蘭汀生活事跡改編的電影《自閉歷程》

葛蘭汀複製了這個設計,用膠合板給自己做了一台人力擠壓機,為身體兩側施加壓力,這讓她感到放鬆和安寧。

電影《自閉歷程》中的人力擠壓機丨截圖

日後,葛蘭汀成為動物學、畜牧學博士,因工作經常和動物接觸,葛蘭汀發現自閉症障礙者和野生動物行為之間的相似之處。為了不被吃掉,野生動物生活在持續的恐懼中,時刻警惕捕食者的到來,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起它們的不安。恐懼,也是自閉症障礙者的主要情緒。生活中任何細微的變化——被單上的褶皺、不一樣顏色的玩具、某道菜散發出的氣味,都可能引起恐懼。人力擠壓機為葛蘭汀的觸覺屏障打開了一個缺口,她終於有了一個讓自己覺得舒服的空間,開始懂得了「愛」是什麼。

小陳也提到這一點。在感到舒服的前提下,障礙者的大腦才能從應激狀態下解放出來,孩子才有空間和能力去成長。不然,一直受感官刺激的折磨,天天情緒崩潰,很難有餘力學習社交。

自閉症障礙者的感知覺異於一般人,導致他們的舒適區也不同於一般人。小陳在冷色調的房間會緊張,房間牆壁就弄成暖色調;他不喜歡睡床,他的房間沒有床;他喜歡看燈,房間裡會掛小燈串和裝飾燈;他喜歡半封閉的空間,房間裡的桌子是可以鑽的,他經常在桌子下面而不是上面……小陳覺得成長過程中,媽媽做得最棒的一點是:「順應我的特點,而不是想改變我。

小陳大學畢業,影視戲劇專業,藝術特長生,在電視台和幼兒園工作過,目前在國外留學,和伴侶一起生活。

慢慢長大

如果按干預機構的說法——2到6歲是孩子的黃金干預期、會決定孩子的一生,「我現在就應該什麼都不會,沒有辦法自理,也沒有認知,因為我2到6歲基本上什麼也沒有」,小陳說。

目前沒有任何科學研究證明,自閉症干預的機會窗口會在6歲時關閉。從神經系統可塑性的角度和兒童的發展規律而言,對自閉症孩子及早干預確實能預測較好的效果 ,但是,這不等於不及早干預孩子一輩子就沒希望了。發展是一個終生持續的過程,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如此。

小陳描述自己的狀態,「簡單粗暴地說,就是腦子接錯線,所以很多功能都不太好用」。自閉症譜系障礙是一種廣泛性的神經發育障礙,廣泛性,意味著障礙者一般不會只有一項功能達不到平均水平。小陳有輕微的聽障,周圍環境音稍大就聽不清人聲。他還有輕微的視障,小時候由於感統能力太差——12歲拍手兩隻手還對不齊,家人送他去參加各種體育運動,足球、排球、體操等,他都不在行。他判斷不好空間距離,根本接不到球,而且通常還沒開始打球,他已經把自己抓出血了。

神經發育障礙,意味著孩子的發展會比一般孩子來得慢,有時會慢很多。小陳在幼兒園工作過,熟知一般孩子的成長發展節律,和自己一對比,差別就出來了。一般的孩子兩三歲會有「我」的概念,看到自己的腳知道那是自己的,小陳到8歲以後才慢慢有了對身體的自主意識,才開始探索自我與世界的界限。在此前,看到一個蘋果,他的思維全在那個蘋果上,他就成了那個蘋果。

有了自我意識,在舒適的空間裡慢慢摸索成長,才會有「別人」的概念。小時候爸爸曾離家去異地工作,分開一年後見到爸爸,小陳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和看到爸爸出門買菜回來一樣,媽媽說他像沒有感情似的。這也是許多自閉症孩子家長會有的感想。小陳不是沒有感情,而是當時「根本沒那個腦子」。有了「別人」的概念,才能發展出情感依戀、社交渴望等。

北京源起自閉症兒童關愛中心的郭毅老師發現,和一般孩子相比,教育效果需要更長時間才能在自閉症孩子身上顯現出來。一二年級教孩子唱歌,老師在講台上又唱又跳「像個傻子似的」,孩子一點反應都沒有。到了五六年級,當時教的歌孩子都會唱;即便有的孩子無法用語言表達,他們也會通過自己的方式——舞動身體、突然安靜等來「享受」歌曲。

根據小陳的成長經驗,能力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有的能力如果條件適當、時間充足,再給予合適的輔助幫助,孩子能慢慢發展出來。他從小就喜歡看繪本,但五六歲的時候只會畫圈和橫槓。慢慢地精細動作能力發展出來了,能畫出更多圖形了,他開始畫畫。不會刻意磨練畫技,不會為了創作而畫,平時和朋友聊到感興趣的東西,他會隨手畫下來,畫畫是他的「溝通方式」。

搭積木也是溝通方式,小陳覺得,積木是他的母語。由於感官問題,他沒辦法去聽搖滾演唱會,但在積木的世界裡,他是自由的。丨受訪者提供

另一方面,沒有的能力再干預也發展不出來。到現在他都無法朗讀文字,無論用什麼辦法都不行,大號老年體、標紅重點都找不到讀到哪裡了。他不理解憤怒、嫉妒、憎恨、尷尬、愧疚等社會性情緒,至今不明白為什麼要生氣。生氣,需要知道發生了什麼,需要邏輯推理能力、觀察能力、社會性理解力等。他做不到,他不知道「該氣什麼」。朋友有的感受他體會不到,人性中的某些面他永遠理解不了,對此他會感到遺憾。

鑒於小陳現在和伴侶生活在一起,我問他,如果他不理解人與人之間的社會性情緒,他怎麼理解愛?愛在我看來是最複雜的情緒。

他回答說:「愛不複雜。愛是最簡單的情緒,連嬰兒都有,完全不需要互動,也不需要理解力和認知能力。

小陳的作品丨受訪者提供

小陳接受過ABA干預,反對ABA干預。他認為,訓練自閉症孩子沒有發展出來或者壓根沒有的能力,只能讓孩子學會一種條件反射。胡靜在教學中也有相同的感覺,「很多東西像是背出來了」。每天教孩子「一排中第幾個」,教了一個月,孩子學會了。當桌子上的水果換成紙上畫的水果,孩子就不會了。換到生活中的場景,比如公交車上一排人的第幾個,孩子也不會。

典型自閉症孩子沒有那麼強的邏輯推理能力。這是為什麼ABA干預對高功能的孩子效果更顯著,他們本來就具備一定的思維能力。

教孩子一學就會的東西,這條適用於一般孩子的教育原則,同樣適用於自閉症孩子。小陳說:「死活教不會就不該教。」這說明教的東西「超綱」了。

然而,等待自閉症孩子慢慢成長,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旁人無法想像的焦灼。和讓孩子自然發展相比,ABA干預能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教會孩子技能,安慰著家長的焦慮,也緩解了一部分照護壓力。但孩子不選擇、不判斷,為了得到獎勵,大人讓做什麼就做什麼。「長此以往,孩子的自主性就消磨掉了,」小陳說,「我用我的全部人生來擔保,不要想著訓練好這些技能以後再談能力提升,這時候就沒得談了。」

2023年9月,頂級醫學期刊《英國醫學雜誌》(the BMJ)發布的一篇元分析綜述論文,分析了289個干預項目結果,共涉及13304名1歲半到8歲的自閉症譜系障礙兒童。論文用三級標準來分析干預效果:第一級標準是隨機試驗結果顯示干預有效;第二級標準是隨機試驗下,排除照護者和老師人為報告的結果,依然有效;第三級標準是在二級標準的基礎上,排除高機率出現測量偏差(detection bias)的情況,依然有效。包括ABA干預在內的基於行為主義的干預方法只通過了第一級標準,對社交溝通、問題行為有效,且效果顯著,但對提高孩子的適應能力、認知能力以及緩解自閉症譜系障礙的核心症狀無明顯效果。

左滑查看研究結果圖,上下滑動查看解讀。

該研究中,沒有任何干預通過第三級標準,通過第二級標準的干預方法有三個:NDBI(Naturalistic developmental behavioral intervention)由孩子主導,在如家庭和社區的生活場景下進行,也會對孩子的行為進行正面強化,不過強化物會利用環境中自然存在的東西。基於孩子成長發展階段的干預和利用電腦、iPad、機器人等科技手段的干預通過了第二級標準,前者對孩子的社交溝通有效,後者對語言、社交溝通和問題行為有效。論文還特彆強調,每一種方法都可能有副作用,包括孩子出現攻擊性、家長心理健康出問題等,無法確保每項干預的正向效果大於負向效果,因為研究一般傾向於只記錄正向效果。|參考文獻10

不但只適用於部分能力的提升,某些通過ABA干預學會的「條件反射」還違背自閉症孩子的天性。現在大部分ABA干預課程都在強調糾正孩子的行為,不和人對視,就強化對視;不能安坐,就強化安坐。自閉症孩子會重複性地做某些動作,比如甩手、甩頭、蹦跳等,這被稱為刻板行為,也是家長最希望糾正的行為之一。

在幼兒園工作時,小朋友會好奇,問小陳為什麼要甩手、小跳。小陳說:「你喜歡滑滑梯,我做這個事情就像你喜歡滑滑梯一樣。我這樣做是因為我現在很高興,我見到你很高興。」

孩子回答道:「我見到你也很高興。」

我們每個人都會通過身體姿勢來調節狀態。勞累一天回到家,癱倒在沙發上,整個人就放鬆下來了。這是一種自我調節的策略。對自閉症孩子來說,刻板行為也有相似的作用。

自閉症專家、布朗大學客座教授巴瑞·普瑞桑(Barry M. Prizant)認為,用缺陷清單模式做自閉症干預,效果極其有限。「假如這些干預成功地『消除』了兒童的行為,他們真正的功效是剝奪了當事人的應對策略……不僅沒有任何幫助,而且會無視當事人的尊嚴。更糟糕的是,這樣做會讓自閉症人士的生活雪上加霜。」

小陳和我進行視頻通話時,他會甩手、在屋裡走來走去、趴下抱著桌腿,手裡時不時會握著一個他喜歡的積木。我會翹二郎腿、盤腿,坐累了會蜷著腰。雙方的動作都沒有妨礙對話的流暢,可只有他的行為在許多家長看來需要被矯正(可能我的行為在部分家長看來同樣需要改正),因為刻板行為不嚴重、坐得住,孩子才有可能到普通的小學上學,才有可能在正常的環境下成長。

何謂融合

小陳小學轉了三次學,從公立到私立,後來因為功課實在跟不上退學在家,媽媽幫他補課。隨著能力慢慢發展出來,初中他回到普通的私立學校,遲到早退,幾乎沒有一天完成過作業,在課堂上撕紙,給每個旺仔小饅頭畫表情,被霸凌。曾有過肢體衝突,他覺得「很酷,像拍電影一樣」。他把被霸凌當成遊戲,「這一局的勝負在今天放學的時候決定,贏了最好,輸了也沒關係,因為我會很期待第二天重新來一次」。

上了大學,他曾被關在一個小房間裡,也曾被鎖在門外。明明宿舍里有人,可就是不給他開門。小陳說:「從我的角度看,我跟他們關係挺好的,之前和之後都很好。我現在也不理解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也不理解為什麼。」由於始作俑者是對方,小陳認為這給了自己隨意行動並不被責罰的機會。他把門敲得震天響,像打擊樂一樣,引得整個宿舍樓里的人來圍觀,「挺好玩的」。

因為自閉症譜系障礙,他被霸凌;也是因為障礙,他不會感到難過。

芸知的孩子珂珂能力相對較強,也是因此,他會感到難過,他會被傷害。

珂珂在干預機構上了一年半的課,感統、認知、語言都有明顯的進步,可還是和一般的孩子有不小的差距。升入小學之前,芸知曾想過給孩子辦一年緩讀。教育局的工作人員看了珂珂的資料,認為孩子不需要緩讀,慢慢跟就好了。工作人員讓芸知放平心態,「書讀得不好的小孩又不止你們家一個」。

數學題珂珂怎麼做都不會,他偶爾情緒爆發會撕掉課本,撕完眼淚還沒幹,自己把課本粘好接著做。他知道在課堂上不應該亂動,會對自己說「不可以,不可以」,可就是控制不住。珂珂因為好動被老師批評,其他孩子藉機說話也被老師抓住,孩子的家長認為都是珂珂的錯,近墨者黑,珂珂的存在是污染教學環境。

當有了女巫,一切錯誤都有了解釋。一年級確診後,珂珂成了班上的「女巫」。芸知開始了與學校家委會的漫長鬥爭。

有家長說珂珂有暴力傾向,有家長說珂珂會隨地大小便。班級上不少孩子都和珂珂在同一個幼兒園,大家明明知道珂珂不是那樣的孩子。「你們這些孩子打架沒問題,我兒子打架就有暴力傾向?家委會成員的兒子一學期不到就把全班孩子都打遍了。我們家孩子有暴力傾向,你怎麼不說你們家孩子?」經常是家委會坐一排,校長和班主任在一旁和稀泥,芸知一個人坐在對面,為珂珂辯護。

戰鬥過後,芸知照舊在校門口接珂珂放學。一位家長跑過來指著珂珂說:「你這樣的小孩就不應該在這裡上學!你就應該去特殊學校!」珂珂嚇壞了,一路哭著回家,堅持不要去上學。芸知也不敢讓珂珂去上學,讓孩子在家裡整整緩了十天。

幸運的是,當時學校換了一任校長。在區教育局的支持下,新校長為珂珂撐腰,明確向家委會表示,每個孩子都有受教育的權利。

珂珂回學校上學了,可事件給孩子帶來的陰影遠未消散。他從此不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在路上碰到同學的家長,珂珂就開始哭,吵著要回家。芸知只能把珂珂的眼睛蓋住,直到對方的身影消失。珂珂接受了一年半的心理疏導。第一次做沙盤遊戲,他把所有玩具都埋在沙子裡面。治療師告訴芸知,孩子現在對社交一點信心都沒有,他不確定需要多久才能幫助孩子重建信心。

在芸知為珂珂戰鬥的同時,孩子的爸爸離開了。他讓芸知選擇,婚姻和孩子只能選一個。要麼放棄孩子,不再對孩子的教育進行投資,到18歲後讓珂珂離開家自生自滅,要麼離婚。

他沒給芸知猶豫的機會。進行此次對話時,珂珂就在旁邊。孩子爸爸對著珂珂一腳踹過去,說:「老子不要一輩子都毀在你手裡。」

珂珂想爸爸了,會給爸爸打電話,經常無人應答。珂珂想回原來的家,自己想了想,又說:「我們回不去了。爸爸不要我們了。」

疫情期間,被困在家裡,芸知想到破裂的婚姻、自己三十多歲了一無所有、珂珂能不能繼續念書尚不可知,她不確定還能不能堅持下去。珂珂體察到芸知的狀態,抱著芸知痛哭,說:「媽媽我對不起你。」

芸知不是不能理解其他家長。都希望孩子好好讀書,有個好前程,如果珂珂沒有障礙,她可能也會有相同的心態。一位家長曾對芸知說:「我知道你和孩子沒有錯,我也知道你們很不容易。但是你的孩子跟我女兒同班,我就是不能答應,我就是不能夠容忍。」

倘若知道孩子會過得這麼辛苦,芸知寧可不讓珂珂在普通學校上學。正是因此,芸知得知對口中學成了重點中學後惴惴不安。上了中學,其他家長對成績的追求只會更迫切。那珂珂的處境呢?

「我從不要求孩子」

一般孩子的家長會把小學三年級當作一道分水嶺,部分孩子成績會明顯下滑。對特需孩子的家長來說也是一樣,三年級開始,特需孩子會逐漸從普通學校消失。更不要提那些找不到接收學校的特需孩子。北京源起自閉症兒童關愛中心接收的就是這樣的孩子。

校長如薈介紹道:「我們這兒的孩子七八歲基本上沒有主動開口說話的。年齡小的時候,他們會明顯落後於普通孩子,但是如果我們從來沒有放棄,一直在給予孩子適合他發展的教育,孩子會攢著勁兒慢慢發展起來。到十七八歲的時候,孩子會主動來和你分享。」

一位女孩剛來到源起時13歲,人大附小畢業。人大附小不但教學質量全北京屈指可數,特殊教育也做得可圈可點,設有資源教室,配備特教老師,對特需孩子接納度很高。女孩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一拿筆就崩潰大哭。地上有坎兒她也會哭,拇指蓋寬的坎兒她都邁不過去。孩子乖乖地坐在教室里,下課了不出去,叫她去上廁所也不去。讓她做點什麼,她會給出兩個答案——「不」或者「我不會」。後來,老師在泥塑課上引導她用一個又一個小泥球拼出她的名字,才慢慢打開她的心。

孩子現在能抄黑板,疫情期間老師帶孩子去爬長城,那麼高的台階照爬不誤。看孩子狀態好起來了,孩子媽媽有一次問老師,孩子能不能回去念書?她的學籍在人大附中。老師被問愣了,孩子媽媽自己反過勁兒來,沒再繼續問。

融合一定是孩子在集體里有自己的位置。」如薈說。不少家長希望孩子留在普通學校,是為了培養孩子的社交能力。可是,在平等的基礎上才有社交,被歧視和被憐憫本質上是一回事。

剛把孩子送來時,家長會說「我們家孩子什麼都不要學,他開心就好,他自在就好」。不過,「千萬不要信他們的」。有的家長說自己從不要求孩子,「我沒讓他一整個晚上寫作業,我沒讓他寫兩個小時,我只要讓他寫5分鐘作業,他都不寫」。

如薈反問家長:「5分鐘不是要求嗎?」

此前,有些學校課間十分鐘不允許孩子去操場的規定引起激烈討論,如此的管束一般孩子都承受不了,何況特殊的孩子。「土壤本身就不是健康的,你讓一個特需孩子去融合,是在讓孩子去適應不健康的土壤。

目前市面上的康復機構集中在對小齡自閉症孩子的干預上,主動或被迫離開普通學校後,大齡自閉症孩子無處可去,是許多家長面臨的難題。在主流的教育系統之外,民間組織為孩子提供一個又一個庇護之所,有實踐社區融合的慧靈,有強調培養自主性的利智自主生活學院,南京有彩虹橋,大理有海靈……各機構側重點不同,目標一致,都希望儘可能讓特需孩子過上有尊嚴的生活。很難客觀評價各家機構的優劣,因為連權威的評判標準我們都還沒有,但這些機構切實提供了種種可能性。源起是其中的一種。

如薈不認為源起的方法一定是正確的,也承認曾經走過彎路。重要的不是孩子在哪裡,無論在哪裡家長都會擔心——在普通學校念書,周圍都是能力比孩子強的同學,家長怕孩子被欺負;在特殊學校念書,家長擔心學習質量;在機構里和其他譜系孩子待著,家長不願意孩子和比自己還差的同學玩;在家裡,家長擔心孩子一輩子沒法融入社會……重要的是,無論做出何種選擇,「家長也得成長,得尊重孩子,接受有這樣的孩子是他們命運的一部分」。

不存在的孩子

像每個家長一樣,在珂珂出生前,芸知對孩子有許多玫瑰色的幻想。譜系障礙把芸知的泡泡戳破了,一般孩子的家長會在泡泡里活很久。

隔壁家的小孩只要不考第一,媽媽就會責罵他。小孩偶爾深夜會發出可怖的吼叫:「我真的不要讀了!」孩子媽媽會重複那句所有孩子都聽過的話:「我是為了你以後好!」

春節家裡聚會,表姐家的孩子一年沒見瘦了一大圈,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珂珂手裡的iPad。表姐喝住孩子,讓他趕緊寫作業去,為考重點高中做準備。此情此景令芸知心中生出一個荒謬的想法:「幸虧我孩子是這樣的。」

芸知和珂珂偶爾會成為別人的羨慕對象。小學階段,珂珂回回成績倒數第一。一次期末考試結束後,芸知拖著小行李箱在門口等珂珂,直接帶他去迪士尼玩。同學都眼饞得不得了:都考得這麼差,還能出去玩?

班級里倒數第二的學生家長和芸知完全兩個狀態。老師天天在群里戳那位家長,家長壓力大,孩子也是。孩子一到考試必發燒。孩子媽媽曾和芸知說:「你家孩子考個0分回來你好像都無所謂。」

芸知是無所謂,有一次珂珂真的考了0分回來,芸知還表揚了他——能一道題都沒蒙對也不容易。兩個人出去吃了一頓火鍋慶祝。在芸知眼裡,珂珂只要堅持到一學期結束把書讀完就是成功。

芸知十分能理解家長試圖把自閉症孩子從「殼」里救出來的想法。她也曾「瘋」過。帶孩子去做中醫推拿,孩子疼得每次都哭。去普陀山一步一磕頭拜過,很痛,但「回來發現孩子還是那樣」。或早或晚,「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以後,你也就接受了」。

又一次,芸知坐在一邊,對面坐了一排人,初中的校長、政教處主任、年級組長、班主任都來了。芸知不希望珂珂再受到傷害,再一次提出在家上網課的想法,校長明確表示願意收下孩子,並說校方已經做了安排,開學初期每天會有老師接送珂珂進教室。班主任也保證,第一個月會親自帶珂珂,幫助他熟悉環境。之後,班主任特別選了一天讓芸知帶珂珂來學校參觀,見了各科的任課老師,還給珂珂安排好座位。

初中開學一個星期,老師沒跟芸知聯繫。芸知忐忑得很,主動問班主任珂珂有沒有闖禍。班主任老師說除了上課不願意做筆記外,孩子都挺好的,不會打擾其他同學。

前段時間期中考試,剛考半個小時,班主任就發信息告訴芸知,明天的考試珂珂不用來了。有的家長認為這是歧視,芸知卻覺得老師這麼做是在照顧珂珂,「孩子什麼都不會,在考場上也挺難受的」。

芸知不會暢想遙遠的未來,走一步看一步,「我跟他一起努力,以後達到什麼結果,真的要靠一點運氣了」。

芸知和珂珂|受訪者提供

在小陳的社交帳號下面,經常有家長留言,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能像小陳一樣有獨立工作和生活的能力。小陳到現在還有刻板行為,二十多歲還尿過褲子,仍不擅長穿衣服,為了不遲到會穿著第二天的衣服睡覺。

他有過被身體困住的感覺,但被困的他——在「殼」里的孩子——是有自閉症的他,而不是許多家長希望得到的正常孩子,那個正常的孩子不存在。

小陳的作品(他不喜歡衣服被水濺濕弄髒,在幼兒園工作時,他會穿著雨衣和雨靴洗餐具)丨受訪者提供

在線上、線下的自閉症社群里,小陳都自認為屬於能力較差的人。比他功能高的障礙者多的是,像「雨人」一樣的天才也有,可他們的生活狀態卻沒有他好。和分數不代表一切一樣,對障礙者而言,功能不代表一切。「就算孩子這輩子只有5歲的能力,5歲的孩子也能做很多事情,並不是能力很差,他就一定什麼事情都做不了。你拿適合5歲孩子的方法去支持他、輔助他,他也能正常生活。」

小陳的伴侶也是自閉症譜系障礙者,兩人約會的方式是在一起玩串珠。如果將來有孩子,他和伴侶都希望能有一個自閉症的孩子,因為他們知道自閉症該如何生活得很好。

小陳和他的伴侶|受訪者提供

我也問過幾位自閉症孩子的家長,如果再有一次機會,他們會不會生下孩子。所有人的答案都是不會。有人說,這樣的孩子對一個家庭來說是場災難。

如果有重來的機會,芸知也不會生下孩子。一路走來,珂珂還這麼小,已經受了太多的苦。她從來不指責丈夫是「渣男」,因為她知道照顧自閉症孩子有多難。而珂珂已經算是程度較輕的孩子了。有的孩子大小便不能自理,沒有口語,整夜尖叫哭鬧,還伴有自殘或傷人等暴力行為。家長夜夜得不到休息,精神時刻緊繃,盡其所能照顧孩子,卻從孩子那裡得不到任何情感回應。家長沒有從外界獲得有效的幫助,反而在干預機構的誘導下愈發焦慮絕望,傾盡家產改造孩子,孩子依舊活在「殼」里。

在《背離親緣》一書中,作者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採訪了有視障、聽障、唐氏綜合徵、精神分裂症、自閉症等特需孩子的家庭。不少母親表示,如果能選擇,她們不希望把這樣的孩子生下來。所羅門寫道:「哀憐女性被迫做出某項決定,並不代表我們認為她做錯了,或認為她讓自己成為歧視的共犯。反之,這是在指出她也是受害者。她們的所作所為反映了社會現實。」

一位家長帶孩子從家鄉的小城市一級一級看到國內知名的兒童醫院,掛最貴的專家號,結果,「他能夠告訴你的東西和五線城市醫生告訴你的是一樣的」。專家只給她推薦了幾家做康復干預的機構。

她希望從專家那裡得到的信息——自閉症到底是怎麼回事、是怎麼產生的、有沒有好轉的希望、百分之多少的孩子能康復等,專家都說不出來。不是專家徒有虛名,而是我們對自閉症譜系障礙的了解就是如此貧瘠。以上問題都還沒有答案。

當特殊性難以被看穿,會引起兩種極端反應,要麼是一味地貶低,要麼是過度浪漫化,說不好哪一種更糟糕。在苦苦掙扎的家長看來,小陳的經歷可能也是一種「浪漫化」。他是極少的幸運兒,他自己也這麼認為。可他確實提供了一種可能性。我們不敢相信更美好的世界存在,而他生活在其中。

幸亦不幸的是,他能如此生活,仰仗的正是他的特殊。小陳直到進入電視台工作才知道自己是自閉症。生活中充滿了提示,小學同學認真地和他說:「你人挺好的,但是你腦子好像有點問題,去醫院看一看。」中學同學問他:「為什麼你可以想來就來?想不來上學就不來?」他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可他從沒想過為什麼,他的邏輯思維到這裡就斷掉了。

「我以為這是一種正常的差異,」小陳說,「人和人就是不一樣,而我剛好是不一樣的那種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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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雪竹

編輯:odette、黎小球

專業審核:劉辰(醫學博士 英國皇家醫學院精神科會士 北京和睦家心理中心精神科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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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o/bd26a34bf886e42d7f338a47e8f31cd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