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有人在緬懷自己的父親,恍然意識到,父親節剛過去。猶豫該不該也動手寫寫自己的父親。
其實腹稿在得知父親噩耗從出差之地趕回西安準備奔喪的大巴車上便開始了。心理準備是早就有的,因為那是不治之症。臉貼著車窗玻璃,看著自己的面龐映在飛馳而過的窗外風景上,眼淚不住滑落。
關於父親的記憶是瑣碎而清晰的,試圖構思以文記之卻總覺得無從下手。似乎都是一些拿不上檯面的瑣事,有些甚至難以啟齒。周年、二周年、三周年,每逢重要的時間節點,想提筆紀念一下,但最後都作罷。我的父親是再普通不過的人,是一個有時看起來有些窩囊的普通農民,縱有千般複雜情感、再好的文辭立意,都覺得沒有信心為他留下一點痕跡。
我還是覺得有責任有使命為父親作一個小傳,哪怕很可能只是一點點並不客觀真實的私人情緒。至少後人看到時,會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曾真實地生活在這個星球上。況且,我相信,像父親這樣的普通人,應該是個龐大的群體,渺小如塵土,百年之後不出三代便會不留一點痕跡。
父親生於1945年某月某日——我現在已經記不得他的生日了,身份證上的日子是不確切的,就像母親只知道我是收麥時節出生的,說不清我的生日具體是哪一天一樣,在老家,好像沒多少人在意生日的特殊意義,當然,也或許只我們家是這樣,反正在戀愛之前,我從來沒有過過生日,這對於如今的孩子來說,是不可想像的。
寫到這裡,想起曾經為父親操辦過的60大壽。在老家,60大壽是一個非常隆重的日子,兒女會大辦宴席以示慶祝,更重視的哪怕家境一般也會請戲班或放電影熱鬧一番。但彼時,父親母親已經離開祖輩留下的土地去了新疆,因為我已經大學畢業在西安工作,哥哥姐姐也相繼投奔新疆的叔叔並在那裡安家落戶。父親終於不用辛苦耕種供養我們了。於是,在侄子侄女相繼出生之後,父母親便將家中的地租給村人,自己進城帶孫子去了。
現在想來,那段日子應該是二老最幸福的時光。帶孩子很辛苦,但對一直躬耕勞作的他們來說,這點累實在不值一提。那時拍的照片里,母親滿臉紅潤,頭髮烏亮,父親摟著兩個孫子,紅光滿面,笑的合不攏嘴。我已經工作,可以自給自足,也算爭氣,姐姐哥哥也都有事做,一切都在向更好發展。
但父母是閒不住的人,勞動成了習慣。後來哥哥去了嫂子娘家,做了一名民辦教師;姐姐隨姐夫去了銀川,擇地打拚。於是閒下來的父母給自己找事做,母親在一所學校做清潔工,父親為工廠當門衛,每天都會趕到母親所在的學校,將母親收整的書本瓶子拉去賣掉。幾年省吃儉用下來,兩人也攢了不少錢。母親還年年被評為優秀員工,有證書有獎金。那段日子對兩位老人來說,應該是辛苦並快樂著吧。
我一直無法接受他們用這種在我看來透支健康的方式省吃儉用,一直勸他們不要如此辛苦,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你們的健康才是兒女的福氣我們已經可以養活自己啦可以為你們養老了云云。但似乎總不得法,他們根本聽不進去。有時我甚至會用過激的方式,比如將剩飯直接倒掉或把他們放在房子裡的雜物扔掉。現在回想起來,我說的太多行動太少,也不能在在他們的立場上理解他們,我又何嘗不是以「我這都是為你好」的方式一廂情願地傷害他們呢。
大壽當日,我提前到超市採購了食材,指揮母親姐姐張羅著為父親操辦,間隙拍了很多花絮照片,心裡想著要為父親辦一次雖算不上風光但一定溫馨的壽宴。
一切準備妥當,壽星卻遲遲未到,父親工作的廠區離姐家尚有一段距離,但按理早該到了。眼看飯菜都要涼了,父親才不緊不慢地趕到,壓根沒意識到今天是個大日子。一問才知道,他在外面看人打牌忘記了。
恰巧此時來家做客的姐夫朋友沒看住孩子,一不留神將相機的膠捲扯了出來,拍的照片全曝光了。聯想到,幼時母親常因父親賭博發生爭吵,還有其他一些關於父親粗暴行為的記憶,再加上生活工作中的諸多不如意,終於這一次,我爆發了,將對他的拙劣記憶一一控訴出來。父親漲紅著臉,卻一句也沒有還口。那次壽宴就這樣草草收場。
之後回到西安許久沒有接到過父親的電話,我沒在意。因為一般打電話只與母親聊天,對父親每每只是簡單問候幾句。直到有一天母親告訴我,父親曾經從新疆回老家過西安,讓她不要跟我講。我才意識到,父親生氣了,因為他以前回老家必定要經停西安來看我。
在孩子眼裡,父親的形象應該都是偉岸的,對於幼時的我來說也不例外。那時的父親,是雄健的威嚴的孔武有力的,也是萬能的。他用沉穩的臂膀撐起了一片天空,為我們姐弟四人遮風避雨,靠著家裡的幾畝薄田和叔叔的接濟,把我們幾個養大並都送進了大學,雖然都不是名校,在那個多年沒出過幾個大學生的僻靜小村子裡,一度很是風光。
我打小不愛干農活,沒事喜歡看閒書,或拆鐘錶收音機搗鼓些小玩意兒,或滿村的瘋玩。父親對我很溺愛,同齡的小孩基本都要被當作半個勞動力幫襯家裡,但我印象中基本沒有干過什麼農活,父親也沒把我當過家裡的勞力。
但父親又是簡單粗暴的,我看閒書不擇地點,有次正在茅房看得入迷,直接被父親趕了出去。狼狽不堪的我一直記恨在心,壽宴當日的哭訴里,這也成了父親的一樁「罪狀」。
父親打我的次數也不多。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父親剛買了一個西瓜回來,心急如猴的我不小心把西瓜弄掉在地上摔個稀爛,於是父親抽了我一個耳光後。平時我惹禍或者不聽話時,父親更多的只是瞪起大眼斥罵幾句。
還有很多溫馨的片段。小時候露天電影特別多,即使看不懂,我也捨不得錯過這熱鬧的場合,但往往都是看了沒多久便睏了。回家的路上,我便趴在父親寬厚溫暖的後背上睡得香甜。
家裡除了種地並沒有其他收入,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我還是買了不少閒書,如《遼寧青年》、《少年文藝》,還有很多小人書。有次整理舊書時,發現幾乎那幾年的《遼寧青年》每期都有。我用眼過度過早近視,父親還給錢讓我買了那本雜誌上的廣告產品——小孔近視治療眼鏡。廠家所在地,河北獻縣,我至今都記得。
那時在我眼裡,父親是完美的神聖不可侵犯的,是無所不能的。也正因為如此,突然有一天,當他呈現出另一番模樣時,對我的打擊幾乎是顛覆性的根本不可以接受的。
在我們這個大家庭里,有一個靈魂人物——二叔。父親兄弟妹六人,排行老大,下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二叔行二,小學沒上幾年更談不上畢業,文化水平不高但人非常聰明且有魄力有志氣。困難時期,二叔因為家裡成分高受村人欺負排擠,負氣出走,並立下誓言不混出個人樣來絕不回來。
二叔吃盡苦頭之後,在新疆闖出一片天地,便相繼把兩個叔叔還有表姐表妹都帶到了新疆定居。他衣錦還鄉之時,在村裡連唱了三天大戲演了好幾場電影,揚眉吐氣地兌現了當初的誓言,還出錢幫村裡鋪了路拉了電——我們村是鎮上第一個用上電的村子。
小時候大家都對二叔頂禮膜拜之至,因為是他讓我們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村裡再也沒有人能欺負我們家了。但父親慢慢對二叔有了意見,認為二叔不該花冤枉錢給村裡拉電鋪路,「給咱們自己家裡用多好」。這種思想一度影響了全家人,其中也包括我。過了很久我才漸漸明白二叔的格局和用心良苦。
已經記不清楚是因為什麼了,那個場面一度讓我徬徨絕望。二叔一臉盛怒,大聲訓斥父親,而父親在一旁訕訕陪笑,唯唯諾諾或不敢或不知怎麼回嘴。那一刻,我有一種世界崩塌的感覺,甚至懷疑那是我的二叔嗎,那是我的父親嗎?現在想來,那個場景是我對一個人尊嚴重要性的最早感知。我以為二叔因為強大有功而變得飛揚跋扈,父親因為無能懦弱而變得可憐可悲,於是我開始討厭二叔,也開始憐憫父親。
但父親的形象似乎變得窩囊起來,我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這個「現實」。父親作為家裡的老大,受教育程度最高——在大城市蚌埠上的初中,後來還學了木工技術,卻只能在家裡種地,沒什麼大出息。在我們面前粗暴血性,在二叔面前卻低聲下氣。有次聽說他在路上被一個流氓打了幾拳並沒還手,我向他求證並問他為什麼不還手,他輕描淡寫地說,那是一個混子跟他一般見識幹啥。
父親也終於變得蒼老衰弱,頭頂光亮了背也有點駝了,咳嗽也多了,性格似乎也隨和了許多,與我們講話不再是以往的命令式,而是平視起來,但也更加倔強。母親說她勸過父親從西安走時給我打個電話說一下,但他沒有。我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
我曾經對二叔很是反感,心想父親畢竟是你的大哥,再有錯,你也不應該那樣對他講話,何況長兄如父。然而接到母親那個電話時,我突然意識到,我何嘗不是這樣無禮呢?痛恨反感別人「踐踏」父親的尊嚴,我何嘗不是這樣甚至比之更甚。那一刻我渾身發涼,直打哆嗦。
我主動打通父親的電話,我對他說我錯了,我不應該那樣。我第一次在父親面前說心裡話,激動得有點兒語無倫次。聽得出電話那頭,他也有點手足無措,滿心歡喜,但依舊沒有更多表達,只是重複著「沒事兒沒事兒」。
我一直都沒有意識到對父親來說,我是一個最重要的人。父親感覺到自己情況不太好時,打電話給我說:「我快要不行了,你趕緊來看看我。」我到了病房,他看到我之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是看到了希望。請的假用完,我安排好一切向他告別,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你走了,我怎麼辦?」最後一次跟他告別回去上班時,他似乎已經知道結局,輕輕拉著我的手說:「你回去上班吧,我沒事不用擔心。」說罷閉起眼睛,態度安詳。
父親就是這樣的人,有點自私、短視、膽小、懦弱、狡黠、心窄、格局不大也沒什麼作為,但他是我的父親,他正直、善良、樂觀、節儉、隱忍、耐勞、誠實、厚道沒什麼心眼,為了子女無私付出任勞任怨不求回報。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給了我們他力所能及的最好。我們還能奢望什麼?
除了感恩與銘記,除了像他一樣,正直、善良地好好活著。
父親張公諱名德先,安徽濉溪人,2016年3月25日仙去。
作者:懷海
棲居西安的安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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