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暑臨
古人有「詩無達詁」的傳統,今人有「開放性」的命題,給人們一種錯覺,好像詩的解讀是沒有理則和邊界的。發散性思維的發揮本身是一件好事,但任憑其泛濫則有可能流毒肆虐。
曾有學者在解讀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時說:「揚塵」在唐詩中往往指代出行,如李白《古風》有「大車揚飛塵」,劉禹錫《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有「紫陌紅塵拂面來」,所以,王維詩的首句寫朝雨有情,潤濕塵路,有不忍使車馬遠去之意。這解讀看上去別出心裁,但實屬過度詮釋。
首先,「揚塵」和出行之間的關聯並不是特別固定的,只是車馬雜沓不免揚塵,目之所見,記於詩句,本非刻意;縱然多見,亦非必然。就算不出行,有風過處,塵土就不能飛揚嗎?何況,唐詩中揚塵與出行無關的例子也不乏枚舉。其次,說朝雨潤濕塵路就算有情,這不成了情感的泛濫嗎?本詩前二句寫環境的清新,這正容易沖淡離別的愁緒,於是第三句轉折一筆,提示遠行人的傷感。這前二句連「以樂景寫哀情」都算不上,因為這不是詩人人為鋪設的樂景,而是眼前身處的環境真實如此,它是樂景,但不是為了哀情而故意創設。它本是真實而自然的,擬人化地說它有情,反而顯得它刻意了。
前人也有類似的解讀,如何焯版《三體唐詩》:「首句藏行塵,次句藏折柳。」首句明白寫著輕塵,怎麼叫「藏行塵」?原來,這不是一般的塵,而是暗示著徵人的出行。這姑且算是說得更含蓄有節制了。劉拜山先生在《千首唐人絕句》中評道:「上二句明寫景色,暗寓送別。」但我們仍認為這裡沒有暗寓,越是接近純寫景,到第三句的轉折處,越顯出跌宕的筆致。畢竟這兩句的景致,就算暫時不從渭城客捨出發遠行,也大可以存在而且被欣賞。至於說「柳色新」就一定暗示「折楊柳」,這就不免是中了言必用典的老毛病了。
再如王翰的《涼州詞》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的名句,有的學者自出機杼,說這句話實寫飲酒,暗寫流血。因為葡萄酒是殷紅色的,所以讓人聯想到人的血液。這就產生了暢飲與出戰、歡樂與痛苦、和平與戰爭、生命與死亡等種種悲壯的對立。這種解讀激昂慷慨,但實在令人毛骨悚然。古代豪邁的將士也只是說「渴飲匈奴血」,王翰這杯還沒開始打仗就喝下的葡萄酒,是敵人的血還是自己的血?這就不僅僅是過度的詮釋,而且是詮釋的妄想了。
沈德潛《唐詩別裁》:「故作豪飲曠達之詞,而悲感已極。」施補華《峴傭說詩》:「作悲傷語讀便淺,作諧謔語讀便妙,在學人領悟。」都指出王翰詩句的語氣是表面曠達諧謔,而詩的第一句為了彰顯這種語氣,用的是華麗精緻的道具。如果說葡萄酒象徵著鮮血,那夜光杯是什麼呢?
葛兆光先生《唐詩選注》說得好:用葡萄釀成的美酒在西漢已傳入中國,但因為它原產於西域大宛,所以寫邊塞詩時用它渲染西北邊關的氣氛;夜光杯據《十洲記》說是周穆王時西胡曾獻「夜光常滿杯」,因為原產西北,所以也用它來營造一種邊塞風情。總之,葡萄酒夜光杯都是邊塞的「本地風情」。寫人寫事注重「本地風情」是古人寫詩常常著重注意的筆法。
正是美酒須沉醉,才見沙場堪落淚,赴死的戰士喝一杯壯行酒,哪有時間考慮其中的象喻性呢,深文羅織,不但減少了戰場豪爽的酒香,增加了無端猜測的腥膩,更讓我們不禁發問:如果喝的是白酒,又是誰的血呢?
足見,詩的解讀是有邊界的。或問邊界何在?答曰,在於常識,在於常理,在於文本和生活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