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傳明 題圖攝影:耿浩
暑假回到山東菏澤老家省親,長夏無事,常與幾位喜歡當地鄉邦歷史文獻的朋友閒聊,有天忽生一念:我們何不趁此時間,出去走走,親身探訪一下我們談論的對象留下的蛛絲馬跡,與歷史發生的現場來個零距離接觸;時間雖不可追回,但空間猶可覓蹤,好比戲散了,風流已被雨打風吹去,但當年的舞榭歌台猶在,足可為重溫歷史的憑藉,讓人發思古之幽情。我的建議一出,朋友們紛紛響應,覺得這的確是一個好主意,比大家宅在屋裡坐而論道有趣多了;何況現在是一個汽車普及的時代,好幾個朋友都有車,而且大多自己就會開車,再加上導航系統,到哪兒去都不是難事,所以我們很快就定下來,第二天就開始實施我們帶有點獵奇、探險色彩的訪古行動。
菏澤古稱曹州、濟陰等,它是周代曹國的故地,位於現已消失的古代四瀆之一的濟水的南岸。此地是歷史悠久、人文薈萃之地,曾有「天下之中」之稱,上古有虞氏所著古書《禹貢》中所載九澤之菏澤、雷澤、大野澤、孟渚澤都在現在菏澤境內。伏羲、少昊、舜、蚩尤等傳說都發生於此地。對於這些傳說中太久遠的過去,眾說紛紜,我們自然也無從查考,只打算從較為切實的史跡入手做些實地的探訪。我們選擇的第一站就是離菏澤市內十幾里地的冉仲弓祠,此地我們小時下鄉學農曾經走過,但從未聽說過有什麼古蹟,祠堂是在「文革」之後才重新恢復的,當地人知道這個古蹟的也為數不多。下邊備選的是距此不遠的漢代的戚姬寺和漢高祖劉邦登基的受命壇,現在叫官堌堆。
出城之後的菏澤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汽車在平坦寬闊的公路上行駛,給人以「一條千里直如弦」的愜意之感。不一會兒,我們就到了目的地,臨街聳立著一個寬敞雄偉的廣連門,古樸典雅、氣象莊嚴,但大門緊鎖,敲門無應。旁邊有一個同樣古樸的平房,是村裡的供銷社,賣著一些農機器具和日用雜貨,店裡瀰漫著一種煙、酒、煤油、醬、醋、茶等多味道混合在一起的鄉村煙火氣息,讓人感到很親切、熨帖。我們問店裡的售貨員祠堂的看門人哪裡去了?他告訴我們看門人並不總在祠堂守著,有遊客來隨時叫他就行。這個村子原來叫張什店村,古時候叫茶崮坡、冉賢鎮,現又改回原名冉賢集,這裡是孔子弟子冉雍(仲弓)與冉耕(伯牛)、冉求(子有)的故里。現在村裡的冉姓就是他們的後裔,村民多是沾親帶故的同族之人,彼此關係都很親密。他馬上幫我們聯繫管理員,讓我們在店裡稍候。
據史料記載:冉雍,字仲弓,春秋時期茶崮人,為孔子弟子,與冉耕(伯牛)、冉求(子有)為兄弟,世稱「一門三賢」。冉氏乃少昊之裔,周文王之後。曹叔振鐸數傳至冉離,世居「菏澤之陽」,家貧,以牧為業,人稱「犁牛氏」,娶顏氏,生子長耕、次雍,顏氏死,又娶公西氏,生求。也就是說冉耕、冉雍和冉求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三冉」皆在孔門十哲之列,世稱「一門三賢」。所謂孔門十哲指的是孔子門下最為得意的十名高足:顏子、子騫、伯牛、仲弓、子有、子貢、子路、子我、子游、子夏,他們都受到儒教祭祀。《論語·先進》載,「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冉耕、冉雍在孔門弟子中都以德行著稱,孔子對冉雍有「雍也可使南面」(《論語·雍也》)之譽,也就是說他堪為人君,這是一個極高的評價。孔子在臨死時還在弟子們面前誇獎他說「賢哉雍也,過人遠也」。冉求則以政事著稱。冉耕的主祠在東平,冉求的主祠在嘉祥,都離此不遠,有古蹟留存。此處是冉雍的主祠,也合祀三冉。
後世對冉雍的評價很高,荀子在其《儒效篇》中,把冉雍與孔子相提並論,說:「通則一天下,窮則獨立貴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是也。」冉雍對於儒家學說傳承、發展的巨大貢獻還在於他在孔子去世之後,恐失聖道之傳,與閔子諸賢,共編撰《論語》120篇。又獨著6篇,謂之《敬簡集》,主旨蓋謂為政者當居心誠敬而行事簡約,不擾民眾,這是一種非常可貴的民本思想。冉仲弓祠曾有楹聯稱冉仲弓「德行居聖門之首獨承東魯真傳,敬簡備王道之全配享南華名祠」,橫批是「可使南面」。由此可知冉雍在儒家文化中的地位和影響。
我們在供銷社等了不一會兒,祠堂的管理員就來了,這是一位面目黧黑、身材中等、年過半百的老者,為人誠懇而熱情,他自己就是冉子之後,雖文化不高,但說起他們的先祖來,充滿了敬仰之情以及身為冉賢后代的自豪和光榮。我們買了門票進去,將冉子仲弓祠盡收眼底。這個祠堂不大,但是整齊肅靜,唯一的古建築大殿飛檐翹角、古樸端莊,建在高出地面一尺的平台之上,頗有氣勢。但其中陳設比較簡陋,殿中合祀冉氏三賢。該祠始建於漢高祖時期,歷代多次重修,以前規模頗大,形成一個建築群,「文革」中因「破四舊」,除大殿外,全被拆除。大殿也是作為生產隊的倉庫才僥倖被族人保護下來,大殿牆體風化嚴重,已成危房,「文革」後才重新修復。院裡留存的古蹟有數塊古碑,另外就是一棵高大挺拔、姿態縱橫的古楷樹,樹的主幹高5米、周長3米,相傳是冉子55代孫冉瞻所植,距今800多年了,現仍枝茂葉繁,鬱鬱蔥蔥,生機勃勃,令人肅然起敬。這是真正的「活的傳統」、是兩千餘年文化慧命的一脈相承,站在這棵古樹下,我感到真的不虛此行,正如雅斯貝爾斯所說「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雲追逐另一朵雲,一個靈魂召喚另一個靈魂」一樣,我們仿佛不期然實現了與一個亘古至今、古老而偉大的精神生命的互聯共通。
楷樹是一種「樹格」高潔的樹種,其樹幹疏而不屈,剛直挺拔,由此成為萬世師表的象徵。相傳孔子去世後,其弟子子貢在墓旁「結廬」6年,把從衛國移來的楷木苗植於墓前。所以後人常把楷木和模木合稱為楷模,用來稱那些品行端方、剛直不屈、堪為師表的賢人君子,所以各地孔廟中多植此樹。據冉氏後人講這種樹栽植不易,成活率頗低,非常珍貴,800多年的古楷樹就更為罕見。這種將德與才融為一體的君子人格可以說是儒家文化的一大發明,因為它本著有教無類的原則,對所有人一視同仁,把塑造自我的權力交到了每個人自己手上,從而打破了門第、等級、血統論的藩籬,求天爵而不求人爵,使普通人可以靠著自己的努力實現人生的價值。三冉就是很好的例子,他們的父親地位低賤、品行不端,在社會上名譽不佳,但孔子對冉雍說:「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論語·雍也》)意思是說不入流的雜色牛的後代成為了純赤色、角周正的小牛,即使是它自己刻意保持低調,但它是不會被山川神靈棄之不用的。正如《呂氏春秋·去私》所說的:「天無私覆也,地無私載也,日月無私燭也,四時無私行也。」天地是公正無私的,所以真正德才出眾的賢人君子並不會永遠被埋沒,孔子和他的弟子就是最好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