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子逸
寫家史是很痛苦的。
我已經預料到了我這篇文章的雜亂無章，因為是沒有邏輯的，唯有傷痛。
演員王鷗一直在做著一個小時候的夢，她站在一個閣樓上，苦苦地等待著她的媽媽。她不斷地想要回到小時候，因為唯有回到小時候，她的媽媽出現了，帶走了她，她那心底的傷，才能得以痊癒。
原生家庭的傷害，對於一個人的影響是至深的。哪怕過了很多年，我們依舊走不出那「被傷害了」的童年。
我算心理強大的，成年之後，回憶起童年傷痛，雖然刺著骨，帶著肉，卻依舊能不斷地告訴自己，都過去了。不至於怨懟，反而能一點點地寫出來，去釋懷它。
我始終記得我小時候的一個情景。
我媽經常跟周圍的人，說起我爸的壞話。她會說自己有多麼不容易，我爸有多麼不靠譜。她過得有多痛苦。
那時候的我，站在床沿一個小小的角落裡，內心非常恐懼和痛苦。小時候只覺得那種痛苦，是接受不了我媽說我爸的壞話。等到長大了才明白，我接受不了的是我是我爸的女兒，我有一個不幸福的家庭。我怕別人因為我爸爸的不好，看我的眼光會變，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有一個不好的爸爸，不幸的家庭。
很小的時候，我就會跟我媽吵架：「你為什麼要跟別人說我爸不好，難道我爸不好了，你就特別光榮嗎？我爸就從來不跟別人說你的不好。」
那時候的我媽會哭，她說：「你根本不知道你爸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竟然還向著你爸。」
長大了之後，看《囧媽》，看了好幾遍。
裡面許伊萬的媽媽對許伊萬說：
你看到了他是你爸，但你看不到他是我丈夫。
那一刻心一下子就疼了。我在結婚生子之後，真正的理解了我媽，我也清醒地知道，我爸或許是一個好爸爸，但並不是一個好丈夫。
我即使現在寫，都會想要哭。那酸痛，是從心裡起來了，而後才到了眼，最後成了淚。
我不知道那些年，我媽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那些個日日夜夜，我也曾陪我媽度過，卻從未真正地理解過她。
她逢人就說我爸的壞話，實在是那委屈和痛苦太甚了，或許，如果她不說，她一直憋在心裡，她根本熬不過去。
我爸年輕的時候，好賭。
我很小的時候，大晚上的時候，就會跟著我媽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去找我爸。冬天的時候，很冷，我和我媽走在長長的街上，我媽會說我爸的各種不好，我則只是默默地陪著她找。
我們很多時候，找不到我爸。
天太冷了，我媽就會帶我回家。我沉沉睡去，而我媽則是一個一個的不眠之夜。
到了第二天，我爸會醉著回家。
他輸了錢，也不會告訴我媽。他會到處去借錢，不會朝他家的親戚借，反而會朝我媽娘家的親戚去借。
一直到了過年的時候，我媽辛苦了一年，好不容易想要過個好年，卻有人來要債。
我媽那時候，想過無數次離婚。她跟我爸在院子裡搶過孩子。我弟在地上哭，我媽抱著我的身子，我爸抱著我的腿。我爸說：「你走可以，兩個孩子留下」。
我姥姥不讓我媽帶孩子，把她拉回娘家。她和我姥爺商量，要讓我媽離婚。
可我媽一夜一夜地想孩子，一夜一夜地哭。我姥姥恨她的不爭氣：「你這輩子也熬不出來了，你太在乎孩子了」。
若不是我姥爺囂張跋扈，若不是我姥爺的威風鎮住了我爸。我真不敢想，我媽要如何跟我爸熬過這一生。
我爸也算是浪子回頭，開始上進。
我們家的日子開始好起來，而我爸一旦有了錢，就想完成自己年少的夢想和拉攏他全家的人都過上好日子。
那時候，我爸買了一輛摩托車，我媽不想讓他買，但是根本攔不住。我爸到處招搖，到處花錢，給他的兄弟姐妹們買東西。
我姥爺過來勸：「人越是在這個時候，越是該低調。你們孩子還小，以後花錢的地方還有很多。」
我姥爺說什麼我爸都答應。可是，他卻跟我媽說：「掙錢就是為了花的，難道以後咱們就不能掙錢了。」
我爸把我爺爺分給他的房子，給了我二伯。又把我們原來住的房子，低價給了我三伯。而這些事情，他從未跟我媽商量過。
他對他的親人的好，遠勝過對我媽的好。我媽一邊上班，一邊種地，還要看孩子，做家務，而我爸只覺得他掙錢了，就可以什麼都不做。
他們經常吵架，而我和我弟，一直到現在，都受著他們吵架的影響。我弟最怕的就是家裡人鬧矛盾，那是心裡的怕。一個是爸爸，一個是媽媽，他們惡語相向，孩子會受雙重的痛苦。
我極理解《小歡喜》里的喬英子要跳海。因為，父母的爭吵，對孩子的傷害，唯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會理解。
我們會不斷地告訴自己，我們有一個不幸的家庭，爸爸也不好，媽媽也不好，而我們更不好。我們有時候甚至會想，也許我們不在了，爸爸媽媽會變得好一點。
而有些父母永遠都不理解，吵架對孩子的這種傷害。就比如我爸媽，始終覺得那時候的我們是孩子，什麼都不懂。可他們不知道，很多事情都模糊了，但是那種恐懼，那種傷害的感覺，至今仍在。
人有了錢，朋友也就多了起來。
他們捧著你，哄著你，想要從中謀利。即使不能謀利，他們也願意接近有錢的人。
我家裡的日子好起來之後，我爸有了很多朋友。他經常帶著一群人回家吃喝，而我媽累了一天，還要給他們做飯。後來，我媽開始不讓我爸帶著那麼多人回家，而我爸則輪流到別人家去吃喝。
我爸經常醉，剛開始我媽擔心他會出事，後來，我媽麻木了，也習慣了。她開始不管我爸。即使我爸喝到了要看醫生的地步，我媽也能做到無動於衷。
那時候的我，根本理解不了我媽，我依舊跟我媽吵架，覺得她對我爸太狠心了。
我那時候，才9歲，跑了好幾個村子，去給我爸找醫生。
我爸吐的到處都是，我媽只要還想在這個屋子裡，她就不得不給我爸收拾。
如今想想，我媽那時候該多委屈，多痛苦。她沒辦法，為了孩子，為了這個家的完整，她不得不忍下去。她也不再跟娘家人求助，她舍不下孩子，她離不了婚，告訴娘家這些，不過是讓娘家人跟著生氣而已。
我小時候，也不能理解我姥姥一家人對我爸的不喜歡。
我總覺得他們從心裡就看不起我爸。而我是我爸的女兒，他們看不起我爸，連帶著也不喜歡我和我弟。
那時候，我還怨過我媽。
我覺得我媽不知道護著我爸，我們才是一家人，而我媽卻和我姥姥他們一起，看不上我爸。
這些事，一直到現在，我才開始慢慢回憶，慢慢理解，誰會喜歡那樣的我爸呢？他那樣對我媽，我姥姥一家人的態度，太正常了。
現在想想，我媽對旁人的哭訴。想想，在那個小小的屋子裡，她守著我姨，守著她的那些朋友的哭訴，我竟然一點都不恨我媽，不怨我媽了。
如果是我，我熬不過來的。哪怕不要孩子，我也不會跟我爸這樣的男人過下去。
可我媽，為了我們，忍了怎樣的半生。
時隔二十多年，當我開始寫婚姻，寫心理，寫這些陳年舊事。
我猛然覺得我媽的偉大。
她是那種最傳統的好女人。即使是我爸，也找不出我媽身上的不好來。她太好了，堅韌、獨立、善良，為了孩子可以忍受一切。
可我從不想做我媽這種女人，太傷痛了。
我記得我結婚的第一年，帶著我老公回娘家。我爸又出去玩，凌晨了也不肯回家。我一夜未眠，不斷地給我爸打電話，催他回家，怕他被人坑了，怕他歲數大了出什麼事。
我那時候深刻地理解了我媽，小時候不懂得害怕和承擔責任，大了，到了負擔父母的時候，才突覺我媽那些日夜的煎熬。
我跟我老公說：「你這輩子也不要讓我操這樣的心。一晚上一晚上讓人這樣熬著。」
我爸這樣反面的例子太深刻，導致我擇偶的時候，找了跟我爸完全相反的人。
他不善交集，即使出去聚會，也會選擇拖家帶口，導致他的朋友們也不得不拖家帶口。
那真的我的夢魘，我不敢想，我若是承擔了我媽承擔的那一切，我該是何等的樣子。
我大概會跟盛明蘭一樣，他脖子上一把刀，我脖子上一把刀，既然你不讓我好過，那麼大家都不要好過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回娘家，從不給我爸買酒。我始終會跟我媽站在一個戰線上，去規勸我爸。
我爸說，我是個小白眼狼，他白疼了我一場，我卻只向著我媽。而我媽多偏心眼。
是的，比起我媽，我爸對我更疼愛。
可我爸不知道的是，歲月讓我理解了我媽的苦，也理解了我媽的傷痛。
許伊萬的母親一定要回到當初的那個舞台上，那個舞台上，有最好的她自己。
而我媽一直想讓我把她的婚姻寫下來，而我也終於明白，只有我如此地去寫，才能更深地理解我的母親。
她這一生，何其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