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作品:土 炕

2020-04-01   讀寫探秘

大娘住在陝北羊兒溝。她娘家是關中人,十九歲時她嫁到這裡。丈夫姓王,比她小了三歲。她覺得這地方不錯,尤其是那土炕,在關中沒有見過,她就感興趣了。土炕很大,占了整整後半個窯。她提議把炕盤小,丈夫不同意,說將來要生兒育女。她想:真有七八個兒女了,那炕下的鞋子會一擺一長溜呢,就又痴痴地笑。

土炕成了她的天地,她在上邊紡線、納鞋幫;在炕上攤開包袱,一有空閒,就翻弄那些各色布頭、絲線;晚上在上邊和丈夫說悄悄話。她想:男人家走州過縣,女人家就是要守住這塊土炕。

這時候,日子不安寧起來。這一天,一個掉隊的女八路來到窯洞。這女八路腰身很笨,她一眼看出有著身孕,就做湯燒水,讓女八路坐在土炕上。她說:

「快上炕,咱們陝北,就是這風俗,家裡人幾輩睡一個炕哩。」

她讓女八路睡在西邊,讓丈夫睡在東邊,她在中間躺下,作了個界牆。那女八路還是不肯睡下。她只好推醒丈夫,讓他睡到灶口前的腳地,說只許面朝外。丈夫一夜沒敢翻身。

她知道了這女八路叫龔娟,是個宣傳員。龔娟後來生了個女兒,她們就叫她貓貓。龔娟要去追部隊。臨走,給她跪下說:「大姐,這孩子帶不走,就託付給你。」

她開始在這土炕上養著貓貓長大。她讓丈夫去賣了炕上一條新被子,買回來一頭奶羊,天天給孩子擠著吃。貓貓長到三歲,丈夫得了癆病,沒了。她哭了一場,不去改嫁,從此做了寡婦。那年她剛剛二十六歲。

家裡一切開支全靠她紡線,她紡線又快又好。新中國成立後,貓貓長大了,她供著去讀小學。可是這年秋天,她們正在院子裡打棗兒,嘟嘟地開來一輛小車,車上下來一位壯年婦女叫她一聲「大姐」就哭了。那女的說她是龔娟。龔娟說:「你跟我一塊進城去吧,我永遠叫你姐姐,貓貓也永遠叫你娘。」

她笑笑,說她有什麼功勞,要到城裡去?就勸說貓貓認了親娘,貓貓不去,她倒變了臉。第二天,她歡歡喜喜打發龔娟母女走了。車一拐過山彎,她卻撲騰在路上,哭得哇哇的傷心。

後來,龔娟病故了。貓貓參加了工作,信便來得少了,也越寫越短,最後竟再沒有來過一句話了。她卻老是盼著,過兩天就去郵電所打問。

村裡人都說她應該去找貓貓,讓貓貓養活她。

「如果是為了如今養活我才收養她,那我成什麼人啦!」

她不埋怨貓貓。只是這大炕,睡起來覺得太硬。她什麼都可以丟下,就是不舍這土炕,夜裡睡在上邊,可以做好多夢,夢見她的丈夫,也夢見貓貓母女。

那幾年裡,幹部經常下鄉。村裡就把女幹部派到她炕上來睡。她很樂意,十個八個都讓擠在土炕上。她睡的遲,挑燈看她們每一張漂亮的臉,一看見那炕下的鞋,就想起當年和丈夫說的話,沒笑出聲來,卻去把各色格式的鞋放得整整齊齊。

有人說,貓貓成了走資派,被剃光了頭遊街。一日,貓貓給她來了一封信,說自己的孩子受人歧視,想讓大女兒落戶到養母這。

貓貓的十六歲的大女兒秀秀不久就來了。從此,土炕上睡了秀秀,她夜夜給孩子講貓貓小時候的事,婆孫倆就笑一笑。村裡人見她護著秀秀,誰也不敢作踐。

過了兩年,秀秀進城看貓貓,一個月沒有回來。她很著急,拍了電報去才收到回信說,貓貓平反了,讓把秀秀的戶口遷回城裡。

她一顆心放了下去,又一顆心提了起來。村裡人都在說秀秀在城裡不會回來了。「秀秀說要回來的,她說我這土炕好呢。」她總是這麼說。

但是秀秀到底沒有回來。她一個人睡在炕上,只覺得炕大,炕空……這天天明時,渾身發燒,睡倒不起了。又過了三個月,她知道自己不行了。村裡人說,「給秀秀母女打個電話,接你去大醫院看看,或許會好了呢」。

她不同意,說是活到時候了,不必告訴秀秀母女,更沒必要進城去治了。第三天黎明,她氣弱得只有出的,沒有入的。村裡人都圍在土炕邊,她說:「都上炕坐吧,這土炕大,能坐得下,大家都來看我,我也死得下了。」

窯空起來,沒幾年就在雨天裡塌了,把大土炕埋在裡邊。後來,好些下鄉的女幹部都問起她。知道情況後都傷心落淚,懷念那土炕,說土炕上好,又大,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