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筆下的「憶江南」

2019-07-07     美學與藝術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每每看到吳冠中的畫,白居易的這首詩便浮上腦海。

人間四月天,春風又綠江南岸。汩汩河水,青石板路,馬頭高牆,石橋深弄。從周莊到烏鎮,自南潯至甪直,江南的每一寸肌理,都在這暖春時節煥發出美人初醒的容顏。此時賞讀吳冠中的畫,便是再應景不過了。

吳冠中 《江南初春》


吳冠中一生畫了無數江南美景,總是一派草長鳶飛的詩情畫意:剛抽新芽的柳枝,飛揚於清明雨後的煙水中,偶有白貓在潮濕的院落閒庭信步,或有燕子雙雙在屋檐低飛而過。

河道兩旁,青苔潮濕,那獨屬於春天的泥土味道,將安逸散淡的江南氣息灑向每個人的心田。

吳冠中 《紅蓮人家》


1. 鄉愁里的小橋流水

吳冠中喜繪江南,因其生於斯,長於斯,家鄉宜興給了他藝術生命最初的浸潤。那是典型的魚米之鄉,河道縱橫,桃紅柳綠,鵝鴨相逐,燕雀翻飛,水田、桑園、竹林、葦塘包圍著古老的村落。

少年時代的他跟隨著父親,整日在晨霧暮靄中放牛、插秧,在高高的蘆葦盪里捕蜻蜓、捉黃雀。在這時間都被消解了的地方,一盤桑葚、一把蠶豆、一壺溫熱的黃酒,幾乎便可了卻餘生。

吳冠中 《懷鄉》


然而,吳冠中並未甘心做一個平凡的放牛少年。他回憶說,從他家出門,有一條小道和一條小河,小道和小河幾乎並行著通向遠方,那遠方很遙遠,永遠吸引著他前往。

他因循著那小道和小河,走出了家鄉,走出了中國,去到巴黎塞納河畔汲取藝術的養分,從此開啟了坎坷的創作生涯。而他這一生兜兜轉轉,畫的最多的,依然是江南水鄉。

吳冠中 《玉龍山下》


水鄉哺育了吳冠中的童年,他畫的便是那略帶憂傷的童年記憶。他筆下水鄉的角角落落,都飽蘸著對家鄉無法釋懷的情意,亦流露出他一生對「形式美」的探求。

「小橋流水人家」之所以誘人,由於其結構之完美:小橋——大弧線,流水——長長的細曲線,人家——黑與白的塊面,塊面、弧線與曲線的搭配組合,構成了多樣變化的畫面。

吳冠中 《春到江南》


起初,他以油畫為媒。巴黎留學期間的滋養,讓他熟諳形象與色調的聯繫,每每下筆便透露出印象派的痕跡。

無論是《魯迅故鄉》、《江南初春》、《懷鄉》,還是《春到江南》、《嘈嘈皆鄉音》、《無錫人家》,均設色明快、光亮剔透,保持了畫面的靈動。

吳冠中 《嘈嘈皆鄉音》


他筆下的水景、草木、房屋、小橋全然一派春光乍泄的勃勃生機。那些單純而飽和的色彩、有力的塊面、飛舞的線條都如此不事雕琢、清麗脫俗。

銀色、藍色、灰色的基調上,點幾抹黃綠就是恣意瘋長的桃柳,勾幾筆紅藍便是走街串巷的居民。

吳冠中 《無錫人家》


吳冠中是新中國成立後,最早提倡「形式美」、明確反對「政治第一」「主題先行」的畫家。他曾說,他一生都在追求「有意味的形式」。那這「意味」是什麼呢?是情意,是詩意。

於是,他的畫也便寫滿了這情意、詩意。他畫中的一群白鵝、幾株垂柳,均是他少年時代,對鄉村生活經驗的提煉及反芻。他尤愛將這份詩化的意味,寄存於正在逝去的家鄉風物。

吳冠中 《水鄉》


橋是吳冠中筆下經常出現的景物。它們或如《江南春》、《水鄉》中的橋,被一筆帶過,構成了遠景的點綴;或如《江南水鄉》、《年華老去不回首,白髮底事憶故園》、《水鄉古鎮》中的橋,被描繪為別致而醒目的主角。

橋上橋下,行人往返,船隻川流,兩岸街頭濃郁的生活情調,被橋連接成活潑的畫卷。盯著這些小橋流水端詳,你總會情不自禁地將自己投入其中,也想站在這橋頭聽潺潺流水,想像那橋頭說不盡的際會離散。

吳冠中《橋》


吳冠中在散文《橋之美》中,將自己對橋的懷戀表達得分外透徹:

吳冠中《橋之美》

早春天氣,江南鄉間石橋頭細柳飄絲,那纖細的遊絲拂著橋身堅硬的石塊,即使碰不見曉風殘月,也令畫家銷魂!

湖水蒼茫,水天一色,在一片單純明亮的背景前突然出現一座長橋,臥龍一般,它有生命,而且往往有幾百上千年的年齡……

橋下小河裡映著橋的倒影,倒影又往往被浮萍、雜草刺破。無論是木橋還是石橋,其身段的縱橫與橋下的水波協同譜出形與色的樂曲……

田野無聲,畫家們愛於無聲處靜聽橋之歌唱,他們尋橋,仿佛孩子們尋找熱鬧。

吳冠中 《江南水鄉》


船亦是他反覆「尋找」的「熱鬧」之一。唐代詩人李珣,曾寫詩讚美江南的風土人情,其中有「雲帶雨,浪迎風,釣翁回棹碧灣中。春酒香熟鱸魚美,誰同醉?纜卻扁舟篷底睡」,這般描寫烏篷船和漁人日常起居的詩句。

吳冠中熟悉這詩句內蘊的畫意。他永遠記得姑爹家的那隻小漁船,那是他整個孩童時期的遊藝場。

吳冠中 《水鄉古鎮》


他曾在每天夕陽西下的時刻,呆望著各家的漁船靠岸收魚;也曾在姑爹的漁船上躲避戰亂、出水捕魚。

最終,他也是乘坐那隻小漁船,離開了家鄉去往無錫趕考,終於在漫天星辰的夜色下,於一葉孤舟中劃向了自己曾遙不可及的另一重人生。

吳冠中 《水鄉春早》


在他的《水鄉春早》、《紹興小景》、《江南水鄉(1989年)》等作品中,總有這樣幾隻小船在水中擺渡。

遠處的蘆葦盪在微風中,顯出怡然自得的情態,湖面微波粼粼,映著銀色的天光。

吳冠中 《江南水鄉》


頭戴斗笠的船家搖著櫓,心無旁騖地打散水裡的倒影,似從未被城市的車水馬龍打擾……這些久居於此的人們,仿佛要在日落前回到某個樸素的時代。

他們捕魚,織布,深居簡出,無需擔心遠方,最遠的遊歷只到巷口……這烏篷船恰似時光穿梭機,承載了素昧平生者「修得百年同船渡」的緣分,承載了家鄉人因襲百年的田園生活,亦承載了吳冠中在流離世態中的文人一夢。

吳冠中 《紹興小景》


2. 畫不盡的白牆黑瓦

江南多春陰,色素淡,平平漠漠,一派淺灰色調。從巴黎求學歸來的吳冠中,眼底的家鄉全是明亮的銀灰。

進入八十年代,有意無意間,他迷戀上了黑色和白色的塗畫遊戲。他在宣紙廠看造紙,一大張濕漉漉的素紙拓上牆面烘乾,漸漸轉化成一大幅凈白的畫面,那一塵不染讓他覺得美極了。他渴望向其「奮力潑上一塊烏黑的濃墨,則石破天驚,藝術效應必達於極點。」

吳冠中《梅嶺人家》


濃黑或素白,謙遜而退讓,強勁並激烈。在吳冠中看來,它們象徵著初生和死亡,更接近生命原初的審美。

當吳冠中從油畫的具象,逐漸走向水墨的抽象時,他開始放棄小幅的創作,放棄對鄉村一角或臨流故宅的描繪,轉而著墨於大規模的江南村落。也從色彩斑斕之境進人黑白交錯的世界,從狀物的明快走向抒情的雋永。

吳冠中 《水鄉一角》


他執迷於描繪大量的白牆黑瓦,由最初《梅嶺人家》、《水鄉一角》、《春到人家》中,一筆筆工整地進行具象描繪,到後來《雙燕》、《秋瑾故居》、《憶江南》、《白牆與白牆》中揚棄色彩,著力於平面分割,將「油畫水田移植進了水墨中」。

那些愈加抽象寫意的黑白色,以點、線、面的形式逐漸放大、交織,創造出一番新的腔調。

吳冠中 《雙燕》


直至《周莊印象》、《紹興(2000年)》、《吳家莊》等作品中,色塊、色點如雨點般密集落下,星羅棋布如同迷宮,筆觸幾乎溢出了畫面——仿佛失焦後的鏡頭影像,卻幻化出層次愈加豐富的意境。

吳冠中「說」

江南鄉鎮,人家密集,那白牆黑瓦參差錯落的民居建築,往往比高樓大廈更吸引畫家。

為什麼?除了那濃郁的生活氣息之外,其中白牆、黑瓦、黑門窗之間的各式各樣的、疏密相間的黑白幾何形,構成了具有迷人魅力的形式美。

將這些黑白多變的形式所構成的美的條件抽象出來研究,找出其中的規律,這也正是早期立體派所曾探索過的道路。

吳冠中 《秋瑾故居》


將西畫的方法,寄寓於中國傳統水墨中,吳冠中對他迷戀的江南,做了如此顛覆性的演繹。在他看來,「抽象美」是「形式美」的核心,正如他幼時玩過的萬花筒,那千變萬化的彩色結晶,組合成的是無窮無盡的美好可能。

他像七十年代「引線條入油畫」那樣,逐漸「引塊面入水墨」,以水墨之「藏」帶他抵達更為簡練的豐富。

吳冠中 《誰家大宅院》


這一階段,吳冠中在畫法上呈現的縮減、集中、穿透、退讓,透露了一種更高的技巧——勾一條直線,就是一爿宅院;塗一抹色塊,就是幾座房屋;點幾筆彩色,就是河畔花木、坊間眾生……

餘下的空白,是老牆、薄霧、流水、藍天;其上再添幾抹淡灰,便是老牆的斑痕、水漬或阡陌交通。它們虛虛實實,一起訴說著吳冠中的東方情思,構成了渾然天成的美的脈絡。

吳冠中 《白牆與白牆》


吳冠中畫至此時,仿佛開啟了「上帝之眼」。他站在位置並不明確的高處,俯瞰鄉土,任由視角不斷游移,具象如同斷線的風箏,畫面徒留變形的劇目。

黑白灰三個語調布滿畫面,其餘色彩則語焉不詳;點線面看似毫無規則,卻極富韻律與節奏——塊面之大小、體形之長短、傾斜與走向均成為這韻律的主角。它們占滿舞台、不施脂粉、全無化妝,「一脈春意鋪錦繡」的江南大美,卻和盤托出。

吳冠中《紹興》


說著「我負丹青」、「筆墨等於零」的吳冠中,曾寫下詩篇《我把四季來等你·春》,讚頌江南的春天。

吳冠中《周莊》


這遺世獨立的清幽村落,在這些詩情畫意的描繪中,掙脫了形式和時空的束縛,在吳冠中的筆下,化為了消而未逝的夢境;而那「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水鄉,已在商業的傾軋下「不復得路」。

吳冠中曾寫文嘆惜:

吳冠中「說」

磚木結構的住宅經不起歲月的消磨,新材料、新形態的建築必然替代我們舊情脈脈的故居。除了作為文物保護的少數典型老街故宅外,我熟悉的江南人家的音容笑貌,即將無可奈何花落去了。

送別故人,故人的印象在心目中濃縮成一種抽象符號;幾個塊面,幾種色彩,依傍一條灰色的河流……亦即故人的肖像、遺像。

吳冠中 《牆上秋色》


中國文人歷來對江南寄存著濃烈的偏愛、失落與鄉愁,吳冠中亦不例外。江南內斂幽謐的氣質,與人們於浮世中求安寧的內心有著隱秘的契合。

「小橋流水人家」在近百年的中國城市化運動中,幻化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符號,這符號里包裹著今人對傳統中國的所有回憶、想像和挽留。

吳冠中 《故宅》


江南的水土仍是百年前的水土,江南的住民仍存古風。似乎這裡的每一條河流,都連接著你的前世;每一扇門後,都能傳出吳儂軟語的詩詞歌賦;每一位過路的行者,都曾是飽腹詩書的倜儻書生……

那些連綿成片的白屋、參差錯落的黛瓦,曾經是尋常巷陌,多年後卻成為「鄉關何處」的指向與揭示,也成為吳冠中為他回不去的桃源故土,繪寫的深摯輓歌。

吳冠中 《吳家莊》


塞尚說:「繪畫是與現實平行的一種存在。」平行,意味著另有一處安居之所,讓人得以從現實的經驗中游離出來,心無掛礙地沉浸於另一個世界。

當代藝術領域,許多人不自知地陷入中西之爭、筆墨之爭那幾乎無法論斷的局限,媒材和工具被下降為藝術家身份及圈層的自我認同。

吳冠中 《白雲與白牆》


吳冠中打破了這沉悶的下降,用「歸於零」的筆墨圖式,創造出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另一個世界。

這世界便是那充溢著良辰美景的江南。整個春天都在這對溫婉江南的顧盼中連結,通向不可言說又異常迷人的別處。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o/KeiAEGwBmyVoG_1Z0sf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