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敏 凡思凡想
一、到底割不割麥子，這是個問題
一大早起來，母親問父親：今天割麥子不割？父親答：先不割，再等一天。「嗯，」母親應了一聲，去廚房做飯了。
吃完早飯，母親假裝不經意地說：「我夜兒隔（昨天）看咱家的麥子熟得差不多了，管割了啊。」 停了一會兒，看父親沒反應，便又自言自語說：「今兒個這是個好晴天啊，也不知道明天會不會就下雨了。」父親說：「我看天氣預報了，這幾天都沒有雨，再等一天沒有問題。」母親沒有說話，出門了。
過了一會兒，她從外面回來，走到父親跟前：「我看那東邊狗剩家，西邊二賴家都拉著車子拿著鐮刀去地里了……」父親瓮聲瓮氣地說：「咱家那地和他們不一樣，用的麥種也不一樣，多等一天就能提高一天的產量，今兒個就先不割！」母親張了張嘴巴，什麼也沒說，又蔫蔫地出門了。
半個小時後，她進門又說：「我到地里去看了看，麥子看樣子是真熟透了，二賴說咱兩家的麥種沒啥區別，都管割了……」父親瞪著眼睛，放開嗓門吼：「你知道還是我知道啊？今兒個就是不割，說了再等一天再等一天，你怎麼就聽不見嗎？」母親還是不緊不慢地說：「我聽見了啊，可是那狗剩說……」 「二賴說，狗剩說，怎麼別人說什麼你都相信，我說什麼都不管用呢？你要想割你自己割去吧，我不割！」
父親暴怒的聲音把院子裡的樹葉子震得嘩嘩響。母親「哦」了一聲，默默地拿著鐮刀擓著籃子去地里了，一個人在烈日下吭哧吭哧干到大中午。街坊鄰居都說父親脾氣暴躁又好吃懶做，母親性情溫和又勤勞能幹。
父親聽見了，笑笑不說話。
二、到底讓不讓上學，這是個問題
每年暑假開學的時候，父親就挨個問我們：還上學不上？我和弟弟妹妹挨個回答：「上。」父親說：不管成績好壞，只要你們說上，家裡就繼續供應。母親在一旁嘆著氣，用手指頭戳著妹妹的腦門子：「就像這樣，啥也學不會，叫她上學弄啥啊！」我跳出來說：「就是得上，不上學難道都像你一樣當文盲啊？」母親被我噎得說不出話，氣得牙痒痒：「就你個鐵嘴擰牙，你看看人家紅英，和你一般大的，人家出去一年掙多少錢，家裡蓋的出廈房，我看看你上學能上出個花兒來不能！」她一邊恨恨地罵著，一邊伸手去雞窩裡摸老母雞的屁股，把一枚溫熱的雞蛋裝進籃子，攢滿了就擓到集市上換錢。每天早上天不亮母親就要去地里給羊割草，到家張羅完全家人的飯菜之後她還要喂豬喂雞，只為了趕在開學前把我們的學費賣出來。
後來我上了高中，弟弟妹妹上了初中，每到周五的下午，父親總會站在家門口的閒話中心，一邊和別人漫不經心地閒聊，一邊盯著村口的馬路，他的兒女們會陸續從那裡出現。我們遠遠地叫著：「爸！我回來啦！我媽呢？」父親一邊笑著說：「回來啦！」一邊跟在我們身後朝家裡走。母親總是在廚房忙碌著，暄騰騰的饅頭剛出鍋，灶膛里的火苗舔著鍋底映著她的面容，三分歡喜從她的眼睛裡透出來，七分憂愁卻被深深地掩藏在皺紋里。周日要返校的時候，我們一個個伸著手，找母親拿一周的生活費。母親的手常年裂著口子，上面纏著膠帶，她往手上唾了一下，把一張張五毛的、兩毛的、一毛的票子數來數去，最後一份一份交到我們手上。每次我們考試得了好成績，父親總是自豪地滿世界炫耀，母親卻故作謙虛地對鄰居嬸子大娘說：「都是她爸，非得讓上學，上學、上學，難道還真能上出個大學？咱們老百姓哪裡有那個命啊！」後來我拿到大學通知書的時候，鄰居們紛紛稱讚爸爸目光長遠，有魄力，讓五個孩子都上學，又笑母親自己文盲，還差點耽誤孩子們的前途。
母親聽見了，笑笑不說話。
三、生與死之間，惟有淚千行
小時候，父親出去吃酒席，一進家門就從兜里掏出來幾塊糖，給母親一塊，剩下的放在桌子上等我們哄搶。母親去鄰居家串門兒，回來掏出一把瓜子，每人一小撮放在我們張開的手掌心裡。父親說：「我不愛吃零食。」母親說：「那些東西有什麼好吃的，不擋渴不擋餓的。」很多年後，我們都長大離開了家，父親還是保持著到家就把兜掏乾淨的習慣，哪怕是一個橘子，一根火腿腸，一包方便麵，也會交給母親。
直到2008年，父親忽然反常起來，自己兜里裝著瓜子嗑得叭叭作響，門裡門外進來出去也不說分給母親一點；桌子上放的蘋果他拿起來就不管不顧地咬上去，看都不看母親一眼；一點點小事情，他都會和母親斤斤計較，寸步不讓。母親覺得父親像是變了個人一樣，又自私又冷漠。還以為他這麼多年省吃儉用，好不容易生活條件好點了，開始學會享受了呢。可誰知沒過多久，父親突發腦溢血去世，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只有眼角兩行淚。母親恍然大悟說，父親之所以那樣就是要放下對家裡人的感情和牽掛，也讓家裡人不要惦記他的好，不要太傷心痛苦。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她罵父親狠心，罵父親自私，說著說著滿臉都是淚。
父親再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