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誠的最新作品《天氣之子》正在熱映中,與之前廣受好評的《你的名字》不同,這部作品的口碑呈現出兩極分化的趨勢。作為一個看過新海誠絕大部分作品的觀眾,我也想針對這部電影說說自己的看法。
這部電影最大的爭議莫過於男主帆高為了拯救女主陽菜,放任暴雨淹沒東京的舉動。很多人提到了有類似情節的《大魚海棠》,稱帆高的行為本質上與《大魚海棠》中的椿沒有區別。有關這個問題,我想從兩個方面來談一談。椿在《大魚海棠》中的行為無疑是引起了絕大部分觀眾的反感,但支持帆高的人則多了許多,這裡涉及一個電影表現手法的問題。
電影是有敘事角度的,通常來說,一個故事都以主角作為視角展開,正因為如此,觀眾是容易站在主角一邊的,即使是對椿也不例外。一個經典的例子,《鐵達尼號》講述的是男女主的愛情故事,但如果站在男二的角度看待這個故事,其實就是窮小子空手套白狼撬走了自己的未婚妻。但很少有觀眾批評這部電影三觀不正,因為影片中展現更多的是男主的自由率真、才華橫溢,以及女主被家世和身份禁錮束縛的人生,而男二不過是利慾薰心將女主看作是一件物品,男主才是來解救女主的,這其實就是導演想要觀眾去關注的焦點。因而多數人看完後思考得更多的是心愛之人死去後自己是否應該放下心結去追求新的人生,而非男主挖人牆腳死得大快人心。
這還是男二劣跡斑斑的情況,而多數時候即使站在男主對立面的人沒有什麼過錯,觀眾依然會站在男主一邊。前年有部戀愛喜劇動畫叫《多田君不戀愛》,片中給女主泰瑞莎安排了一位完美的未婚夫查爾斯,他從出身到外貌再到人品都無可挑剔,屬於現實中根本找不到的完美男性。雖然查爾斯也喜歡泰瑞莎,而且他比男主多田君更早認識泰瑞莎,從身份上也更加合適,但極少有人支持泰瑞莎和查爾斯在一起。原因很簡單,因為整部動畫都是站在多田君的視角來敘述這個故事,觀眾把自己代入到了多田君的身上。就像一個各方面普普通通的男生喜歡上了學校里的校花,這個校花有很多人追,男生知道無論按照什麼道理,校花都不應該喜歡上自己,但還是會期盼校花來喜歡自己,這種自身視角上的期盼是無視一切道理的。
那麼為什麼觀眾又不願意站在椿的角度上來看待問題呢?這是因為導演並沒有表現出椿的合理動機,導致觀眾無法將自己當做椿。就拿剛才的《多田君不戀愛》來說,片中的多田君和泰瑞莎都是帥哥美女,假如泰瑞莎被設定成醜女並說多田君的特殊癖好就是喜歡醜女,或者多田君是一個性格糟糕的肥宅,估計就沒幾個人肯把自己代入他的角度支持他和泰瑞莎在一起了。
相比之下,《天氣之子》在這方面的表現是成功的。片中展現了帆高和陽菜從相遇、相識到相戀的全部過程,整個動機是非常合理的,這就構成了觀眾代入帆高視角的基礎。其次,片中把陽菜刻畫成了一個過於完美的角色,15歲一邊打工一邊養活自己和弟弟,最後還為了拯救東京主動犧牲自己,完全就是一個堅強、獨立、甘於犧牲自我的聖人形象。當陽菜犧牲自己時,觀眾或多或少都會有點嘆息,覺得這姑娘太可憐了,因而當帆高不顧一切去拯救她時,也會覺得情有可原,這是本片在情感表達上勝過《大魚海棠》的地方。
要毀掉這部作品,設計一個水淹東京甚至是地球末日的結局都是無用的。只要誠哥在三年後帆高和陽菜再會時,給陽菜設計一個男朋友,這部電影的全部內容便會自行崩塌。
回到電影本身,那麼,帆高的選擇就一定是對的嗎?這就涉及到第二個問題了,道德抉擇。
在大二的發展心理學課上,老師為了講解科爾伯格的道德發展階段論,安排了一個情景,內容是主角最親的人身患絕症,而特效藥已經被研製出,但主角買不起,請問他是否應該選擇去偷藥。
老師分別解釋了處於不同階段的人做出選擇的理由。按照這套理由,人的道德發展分為三個層次六個階段,每個層次包含兩個階段。第一個層次是前習俗水平,也就是小孩子所處的層次。這個層次的第一個階段叫做避罰服從取向,即行動的動機是規避懲罰,處於這個階段的孩子選擇去偷藥或者不偷藥是因為害怕受到某一方的處罰。第二個階段叫做相對功利取向,即行動的動機是為了得到他人的讚賞,處於這個階段的孩子去偷藥或者不偷藥則是想要得到某一方的表揚。
第二個層次是習俗水平,通常是青春期以後的人所達到的層次。這個層次的第一個階段叫做尋求認可取向,即行動的動機是為了取得他人的好感,並由此認為做出滿足大眾期望的行為便是好的行為,他們選擇偷藥與否更多決定於身邊人的態度。這個層次的第二個階段叫做遵守法規取向,即行動的動機是法律和道德規範,他們服從法律和道德規範的無上權威,選擇偷藥與否也依據於此。
以上是絕大部分人所能達到的層次。而第三個層次,也就是後習俗水平,則並非所有人都能到達。這個層次的第一個階段叫做社會法製取向,即行動的動機是為了維護社會和大眾的共同最大利益,他們會懷疑法律和道德的不足之處,選擇偷藥與否也是根據他們判斷這樣的行為是否能給最多的人帶來好處。最後一個階段叫做普遍倫理取向,即行動的動機完全依憑本心,處於這個階段的人已經能夠認識到法律和道德規範的本質,他們做出判斷不依憑外物。
在我看來,這些道德階段實際上並沒有高下之分,處於普遍倫理取向的人未必是好人,也未必對社會做出貢獻,處於更低階段的人也未必是壞人,他的貢獻更可能超過前者。但這些層次有著向下兼容的關係,即處於高階段的人可以理解低階段的人的動機和想法,但處於低階段的人則難以理解高階段的人。
放到著名的fate系列中,FSN的主角衛宮士郎在故事的初期以及fate線當中無疑是處於習俗水平這個層次,因而有了成為正義的夥伴這樣的理想,並走上了紅A的道路。他的養父衛宮切嗣則是處於社會法製取向,即任何行動都以大眾利益的最大化作為目的。而經過種種變故之後,這對父子最終都拋棄了原本的理想,到達了普遍倫理取向這個階段,切嗣和士郎不再想要保護整個世界,只是想要身邊的人過得好。沒人能說這對父子在道德層次滑坡了,應該說他們只是理解了比之前的自己所理解到的更深的層次。就像小孩子不做壞事是因為怕受罰,但你無法說小孩子的道德水平很高,因為他們只是無法理解更深的道德。
本片的男主帆高選擇拯救陽菜其實也是同樣的原因,他不是基於其他任何基礎的判斷,不為了任何獎懲或者法律道德,僅僅是自己想要陽菜活著。去年有部優秀的華語電影《我不是藥神》,其中徐崢飾演的主角程勇在經歷各種事件後,也到達了這一層次。如果說前期的程勇選擇走私藥品是為了賺錢或者要回兒子,那麼當王傳君飾演的呂受益死後,程勇走私藥品就不再是為了任何現實的目的,他不是為了錢或者別的什麼,只是為了不出現下一個呂受益而無法放任眼前的事不管。這時候和他談法律或者藥品專利都是沒意義的,他行動的動機只有「我想做」和「我應該做」。
至於很多人所提到的日本警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把他們拍得像反派一樣。這其實也是個藝術表現的問題,就像《我不是藥神》里要把藥廠拍成邪惡組織似的一樣,實際上他們所做的也不過是打擊走私,這本身是維護社會秩序甚至是救助病人的一環。因而藥廠錯了嗎?他們沒錯。程勇當然更沒有錯。雙方都有各自行動的準則,當他們都沒有錯,但所做的事形成對立時,才會產生戲劇性,並引發思考。但這個問題卻是無法回答的,帆高到底應不應該這麼做,我回答不了。我能回答的是:如果我是帆高,那我一定會這麼做。
很多人反感帆高的原因是他在電影中的某些表現過於中二,最後更是做出一副要帶著陽菜和弟弟對抗全世界的架勢。我認識的一個小姐姐就說自己如果再年輕個幾歲估計會很嚮往這種不顧一切的行為,但現在老了,沒那力氣了。
拒絕成長,這是新海誠在本片中所傳遞出的另一個主題。眾所周知,新海誠是大富之家出身,父親是建築公司的老闆,和飛機廠老闆家庭出身的宮崎駿一起被戲稱為只有富二代才能追求動畫夢想。新海誠拒絕接父親的班,到東京追求動畫夢想本來就是一件十分叛逆的事。他在最近一次訪談中說道,自己家裡在鄉下有個公司,如果自己不是在做動畫,那麼就可能成為東京的上班族,或者回老家接班。這表示,在新海誠對人生的規劃中,做動畫>在東京上班>繼承建築公司。除非在東京走投無路,否則新海誠不會想要回到老家。
新海誠把老家稱為鄉下,而他在作品中毫不掩飾自己對於東京這座城市的特殊感情。東京城市圈以日本十分之一不到的土地創造了日本40%的GDP,毫無疑問是所有日本人追夢的場所。東京是新海誠多部作品發生的舞台,他的作品中也經常出現從鄉下到東京打拚的角色,畢竟誠哥自己就是一個從長野縣來到東京的「東漂」。誠哥描寫東漂多多少少有些代入自己的經歷,而這回的劇情直接就是描寫男主帆高的少年東漂經歷。影片多處給了帆高隨身攜帶的書籍——麥田裡的守望者特寫,這是一部講述叛逆少年的小說,基本也就點明了主角的特質——這個角色所想要表達的就是一種叛逆。
另一個有趣的角色則是收留帆高的中年大叔須賀圭介,片中多次借其侄女之口說他和男主很像,還說他當年也是孤身一人獨闖東京,因而他就是大人版的帆高。須賀圭介雖然是個大人,但工作是少年雜誌的主編,內容是各種奇異事件,他的侄女叫他小圭,暗示著這還是個沒長大的大孩子。須賀圭介剛登場救了男主後說自己是第一次被當做救命恩人,後來又被侄女說已經變得和大叔沒什麼兩樣了,他自己也說年紀變大後需要考慮的事變得越來越多。這些都在體現圭介在長大和拒絕長大這兩者之間的矛盾,聯繫到已經46歲但一直在拍少男少女故事的誠哥,可以認為須賀圭介就是誠哥本人在電影中的化身。而和少年圭介很像,同時又象徵著叛逆的東漂小子帆高則是步入中年的誠哥理想的化身。
前面說自己已經沒力氣去不顧一切的小姐姐在被我說成熟之後,表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果每件事都投入全部的心力,那也太累了。這一點我對她還有須賀圭介都有同感,其實在看電影時我就像須賀說的那樣總是忍不住去想很多,例如男女主靠販賣天氣賺到錢的時候,原本是劇情發展中的一個小高潮,整體節奏是輕鬆愉快的,我卻代入現實去思考他們在網上出名後會不會被居心不良的人盯上,以及七菜的能力使用過多會不會給自己帶來傷害(事實證明還真會),整個過程心裡都懸著放不下。現實中年齡變大後的我們因為生活中需要考慮的事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無法體會到純粹的感情,也難以產生純粹的喜歡和純粹的快樂,活得更累,樂趣也更少。
但帆高對陽菜有著純粹的喜歡,他也不會去考慮那麼多,為了拯救陽菜他可以和警察對著干,甚至水淹東京。這正好是須賀,也是誠哥所嚮往的。所以最後須賀來阻止帆高的劇情其實是誠哥內心邁向成熟的一面在勸說嚮往少年的一面,而少年戰勝了成熟,選擇任性這麼一把。
縱觀誠哥從出道至今的作品,會發現一個很有趣的軌跡。他早年拍攝的《她和她的貓》講述了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星之聲》、《雲之彼端》、《秒速五厘米》都是戀人強烈的羈絆被現實因素所阻斷而無法傳遞。這時原本年輕的誠哥卻像是一位歷經滄桑的老者,他告訴你這個世界的規則,勸說你很多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人們無論再怎麼反抗也沒有用,只能默默接受。
但後來的誠哥卻開始推翻從前的自己,開始讓筆下的角色去反抗習俗、反抗時空、反抗命運。如果說《言葉之庭》里的主角還不敢無視一切,面對現實的阻隔選擇的做法繞開矛盾等待合適的機會,到了《你的名字》里,主角已經開始不太講道理,要把面前的阻礙一一掃清。而輪到《天氣之子》時,主角的做法簡直可以用瘋狂來形容,法律也好,道德也好,就算喜歡的人之外的一切被毀掉都可以在所不惜。年紀增長後的誠哥表現得越來越激進。
最後點評一下,《天氣之子》比起《你的名字》來,其不及之處是顯而易見的,它有問題,但並沒有反對者所說的那樣差,更談不上所謂的「三觀不正」。這裡再囉嗦一句,三觀不正本身是個很奇怪的說法,誰有權去定義別人的三觀「正」不「正」?所謂的「三觀正」,不過是表示「我認同這樣的三觀」。從技法和劇情來說,本片依然值得一看。順帶一提,誠哥把《你的名字》里的超自然支線擴寫一筆就搞出了《天氣之子》,照這個模式,再結合這兩部作品中多災多難的日本以及誠哥越來越激進的表現,他的下一部作品拍個黑幫甚至賽博朋克題材我都不會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