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小說的流行,以及這種流行所帶來的關於偽考古知識的「普及」,部分公眾對考古產生了錯誤的認識,妨礙了公眾科學素養的不斷提升。對此,儘管考古學界進行了澄清,但效果並不盡如人意。對「公眾考古」與「公眾理解科學」這兩個具有某種相似性領域的分析,以及對各自領域的「偽知識」進行比較,尋找公眾考古可能從公眾理解科學發展過程中借鑑的經驗,可以推動中國公眾考古的發展,推動中國公眾科學素養的不斷提升。
一、引言
近些年來,在大眾文學領域中,盜墓小說一直是很為流行的類型小說品種,2006 年起,《鬼吹燈》《盜墓筆記》《盜墓之王》等小說相繼開始連載。盜墓小說這一網絡文學類型一經出現就吸引了大批讀者關注。盜墓小說用奇詭的情節設計和充滿意外與未知的探險歷程吸引讀者,滿足讀者的閱讀期待。這些小說語言通俗幽默,風格活潑生動,削弱了由其題材和情節設置所帶來的恐怖效果,緩解讀者在閱讀時的緊張情緒。起點中文網在靈異頻道甚至下設了「尋墓探險」子頻道,供讀者快速在分類下找到閱讀資源。連帶地,隨著這些小說的流行,其中描述的諸多與盜墓場景相關的「偽考古」知識,也在讀者中得到了廣泛的傳播。
在這些盜墓小說中,「下墓」是永恆不變的主題。在墓中,盜墓者們仿佛進入了一個異空間:穿山甲爪子製成的「摸金符」是盜墓者們身份的象徵;黑驢蹄子和糯米是克制殭屍的法寶; 黑狗血能夠辟邪; 開棺前要在墓室東南角點上蠟燭,一旦蠟燭熄滅就要立刻從墓室中離開……一系列由盜墓小說作者虛構的看似神乎其神但是在小說中又能自圓其說的「知識」和「技術方法」,隨著盜墓小說的流行和傳播,被許多讀者當成「標準的」考古知識和技術。一方面,盜墓小說為了合理化盜墓這一違法行為,在書中往往將考古同盜墓相提並論,有些小說甚至宣稱「考古是官方盜墓」。在這樣的影響下,部分公眾對考古產生了誤解,認為考古同盜墓確實性質相同,考古工作也是挖墳掘地,專業的考古人員也會像盜墓小說中描繪的一樣使用黑驢蹄子、墨線、蠟燭等工具。這種認知偏差隨著盜墓小說及影視劇的流行迅速傳播開來。
面對這樣的情況,公眾考古學界該如何應對?縱觀歷史,除了考古學經歷過普及學科內容、獲得公眾支持的發展時期,其他學科甚至廣義上的「科學」同樣經歷過類似的發展階段。其中,與公眾考古學性質較為類似的莫過於「公眾理解科學」。公眾理解科學運動曾針對有關科學的錯誤認識積極進行澄清,同時關注對科學的理解和對科學技術與社會關係認知的傳播。
鑒於此,本文嘗試結合盜墓小說流行這一具體事例,通過對公眾考古學與公眾理解科學的理念與實踐進行比較分析,總結探討二者的異同,對我國公眾考古學的未來發展提出建議和展望。
二、盜墓小說中的偽考古知識
盜墓小說和影視劇擁有廣泛的讀者、觀眾群體。以《鬼吹燈》為代表的盜墓小說構建了一個真實與虛幻結合的異空間。小說中的盜墓者們往往以「摸金校尉」自居,以擁有一塊用穿山甲爪子製成的「摸金符」為榮。「摸金符」不僅是盜墓者身份的象徵,也是盜墓者在墓中能夠逢凶化吉的守護符。「摸金校尉」並非完全來自盜墓小說的虛構,其原型可追溯至三國時期陳琳寫作的《為袁紹檄豫州文》:「又梁孝王,先帝母昆,墳陵尊顯; 桑梓松柏,猶宜肅恭。而操帥將吏士,親臨發掘,破棺裸屍,掠取金寶。至令聖朝流涕,士民傷懷! 操又特置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所過隳突,無骸不露。」然而以穿山甲爪為原料製作的「摸金符」則完全是盜墓小說作者的虛構產物。這一技術物藉助了小說流行之勢,在讀者群體中得到廣泛傳播。盜墓者在下墓前準備黑驢蹄子、黑狗血,一旦在墓中遇到殭屍,就將黑驢蹄子塞入殭屍嘴裡以避免襲擊。盜墓者把黑狗血塗抹在將要屍變的殭屍身體上阻止其屍變……這些都是盜墓小說里提到的技術物。
同時,盜墓小說中還虛構出了一套盜墓者使用的技術手段: 例如在進入墓室後,要在墓室東南角點上一根蠟燭,若蠟燭熄滅則盜墓者應立刻離開墓室,不得帶走墓中的財物。選擇墓室東南角則是因為「東南方為巽卦位,方位辰巽巳,為人鬼進出之門。巽,入也、順也,宜平穩」。除此之外,盜墓小說中也常有用糯米拔出身上陰氣、以墨線捆綁棺槨防止殭屍從棺槨中暴起傷人的情節。顯然,這些考古「偽技術」,已經屬於非科學甚至迷信的範疇。由於公眾對考古的興趣難以在公眾考古領域得到釋放,人們對考古技術和考古方法的好奇轉而投射在盜墓小說中。依託驚險刺激的情節設計,盜墓小說里的種種技術手段得以在讀者中廣泛傳播。
公眾理解科學除對流行圖書中的偽科學知識進行闢謠外,還關注其他傳媒中容易引起公眾誤解的「科學知識」。如「謠言粉碎機」的公眾號每年都會評選出年度十大科技謠言。2017 年上榜的科技謠言有「食品造假:紫菜塑料做,蝦蛄注膠……」「地震雲可以預報地震」「一滴血可以檢驗癌症,結果立等可取」等。這些科學傳播工作者針對在公眾中傳播的錯誤的知識,在盡力地進行糾正,儘管其效果並非很理想,但其做出的努力卻是有目共睹的。
三、公眾考古的應對措施
與致力於科學傳播的公眾理解科學工的領域。「公眾考古」( public archaeology) 是在 20 世紀 70 年代由查爾西·麥克基米西( C R. McGimsy)首次提出的概念。之前,北美考古學界在原有的「文化資源管理」概念基礎上開始關注考古學與公眾的關係問題。20 世紀 60 年代末至 70 年代初,美國考古學界提議制定一個全面的文化遺產保護計劃,這個計劃被麥克基米西命名為「公眾考古」計劃。該計劃強調,除對文化遺產進行保護和管理之外,還應增加包括志願服務、公眾闡釋與教育等內容在內的其他措施。公眾考古的最終目標是保護考古資源、教育公眾進行此類考古資源保護的管理倫理。[8]隨著時間的推進,國外公眾考古呈現出了多元化的發展態勢。國外常見的公眾考古類型有: 業餘考古( archaeology by the public) 、公眾考古機構( public sector archaeology) 、考古教育( archaeologi-cal education) 、開放的考古學 ( open archaeology) 、通俗考古( popular archaeology) 、學術交流中公眾考古( academic public archaeology) 等。
但這些活動的一個重要基礎,是建立在讓公眾具備正確的考古知識之上的。具體到我國,公眾考古又同傳統中所稱的「考古學大眾化」理念密切相關。中國的考古學以金石學為前身,在近代受到西方科學方法的影響後,我國的考古學家們出於強烈的民族主義開始探尋中國文化的起源。公眾考古宣傳的考古是發現、研究、保護、利用、傳承歷史文化遺產的科學。考古學是一門研究過去的學問,在考古的實際研究中運用到了各類研究方法和技術手段。公眾考古的核心概念為「考古學利益相關者」( public stakeholder) 、「解釋」( interpretation) 與「交流」( communication) 。
我國公眾考古的實踐形式可歸納為以下主要類別: 以圖書報刊與影視媒體為代表的傳媒考古; 以大學通識考古教育、社會講座、考古遺址博物館教育為代表的教育考古; 以考古夏令營、考古探險活動為代表的考古活動; 以考古展覽、遺址博物館和遺址公園營造建設為代表的考古展示。
正如前面所講,公眾考古學的重要基礎之一是建立在讓公眾具備正確的考古知識之上的,也就是要讓公眾具備正確的而非錯誤的考古知識。但就盜墓小說中那些錯誤的考古知識隨著小說本身的流行而被廣泛傳播而言,我國公眾考古領域積極、正面的回應卻並不多見。目前,公眾考古的回應主要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類回應從根本性質上區別了考古與盜墓。就盜墓小說來說,這只是一種背景的、間接的回應。例如,高蒙河通過報紙這樣的大眾平台發聲,指出考古是發現、研究、保護、利用以及傳承歷史文化遺產的科學,與盜墓涇渭分明。他批評了將考古與盜墓畫等號的行為。胡小偉撰文指出,盜墓行為首先竊取和破壞了墓葬中的文物。考古工作者在發掘古墓時會對墓葬進行科學的清理、繪圖,最大限度地獲取墓葬保留的歷史信息。盜墓者竊取墓中文物,破壞了考古工作者研究的基礎。與此同時,盜墓者對文物的挑選根據市場價值多寡進行,往往破壞不為文物商看重但是卻具有極大歷史文化研究價值的文物。現代的盜墓者更是利用炸藥對墓葬進行爆破,毀壞了墓葬形制、隨葬品陳列方式等歷史文化信息的載體。這些回應往往討論的是現實中的盜墓行為的危害,而不是糾正盜墓小說中流行的錯誤的考古知識。
第二類回應,從盜墓小說中傳遞的錯誤價值觀念與文物保護意識角度出發,表達了對盜墓小說的流行現象的擔憂。田萌撰文指出,盜墓小說的盛行容易使公眾對考古學產生誤解,甚至錯誤地將考古認為是「官方盜墓」。這給考古文博工作者的工作開展增添了許多困難。其次,他認為,盜墓小說對文物的保護意識往往較差,受到這種錯誤引導的大眾,可能會對文物考古的價值產生誤解,忽視文物承載的歷史和文化內涵。張涵發現,盜墓小說中充斥的盜竊文物、破壞文化遺蹟的行為,不利於公眾樹立起保護文化遺產的觀念。而盜墓小說中「一夜暴富」的情節,也是不正確價值觀的體現。但這基本上還是一種更為一般性的、涉及立場的和價值維度的回應。或者也可以說,諸如此類的批判往往是針對盜墓同考古的性質而言的,少有針對盜墓小說中提到的盜墓技術同實際研究中使用的考古技術的差異進行分析的。公眾對考古的興趣難以在公眾考古領域得到釋放,人們對考古技術和考古方法的好奇轉而投射在盜墓小說中。依託驚險刺激的情節設計,盜墓小說里的種種技術手段得以在讀者中廣泛傳播。
公眾考古針對盜墓小說的流行採取了種種措施,然而取得的效果並不理想。公眾考古的「公眾」屬性同考古學利益相關者緊密聯繫。公眾考古的最終目的是在推動考古學與公眾雙向理解的基礎上,保護考古資源和文化遺產。考古學家通過交流了解公眾想要獲得何種知識,公眾通過交流理解考古學的研究內容、研究方法等他們關心的知識。在澄清盜墓小說帶來的公眾對考古的誤解時,公眾考古往往從盜墓同考古的區別入手,表明考古同盜墓的性質不同。公眾考古強調盜墓行為是以利益為驅動的,而考古是出於對歷史進行科學研究的目的而開展的。在闢謠時,公眾考古少有針對公眾感興趣的盜墓技術、考古技術進行解釋的。這使得公眾考古的解釋與公眾的關注點脫節,從根本上難以說服公眾。
田野考古和學科研究的封閉性、專業性,使考古學在同社會公眾的溝通上存在著缺乏透明度、信息不對稱和語言差異等問題。公眾考古的重點應在於推動公眾參與考古過程,而不是考古工作者以「施捨」態度進行的單向教育。考古學界聲嘶力竭地呼喊口號並不能起到澄清考古學意義的作用,發揮作用的是考古學工作者如何對待考古學。
四、比較或借鑑
鑒於公眾考古與公眾理解科學的相似性,我們不妨在此進行一些比較。在公眾理解科學領域,其實是很關注科學的劃界問題的,要在傳播過程中明確傳達科學是什麼的問題,同時也非常關心可能會損害科學形象的以科學的名義傳播的非科學知識的問題。關於科學劃界的討論,始終是科學哲學的核心問題。學者對科學的劃界討論為公眾理解科學提供了傳播範疇的限定,明確了公眾理解科學的具體傳播內容。但我們也應注意到,在這個領域中,面對在公眾中傳播的非標準的科學知識( 有時甚至被稱為「謠言」) ,許多相應的澄清效果也並不都很理想。尤其是在早期,在傳統的基於「缺失模型」立場的科學傳播中,傳播者高高在上地以權威的姿態向公眾單向地灌輸,其傳播效果經許多研究證明是很不理想的。另外,還有公眾的心理及需求的問題,在現實中,許多被認為是偽科學的知識反而對公眾很有吸引力。其原因與機制,也是公眾理解科學領域中更需要關注和研究的問題,而不是僅僅靠更正和闢謠就能解決的。
因此,在面對來勢洶洶的盜墓小說時,公眾考古也要把握住大眾最為關心的「偽考古知識」,有針對性地進行考古知識的傳播。類似黑驢蹄子辟邪、糯米拔陰氣等「行規」在盜墓小說中常常出現,引發公眾進一步的好奇,考古工作者在進行田野調查時,也會有所謂的「行規」嗎? 實際上公眾並非對盜墓與考古的根本性質差異全然無知,他們對盜墓小說中光怪陸離的盜墓工具更好奇。公眾考古應能夠同公眾理解科學對待謠言一樣對待盜墓小說中的偽考古知識,找准公眾真正關心的偽知識根源,以積極主動的態度回應公眾的好奇與誤解。但是,來自公眾理解科學領域的經驗卻也在提示我們,即使如此,也不一定能達到理想的傳播正確考古知識的目標,尤其是那種基於「缺失模型」的傳播,其效果就可能更要打折扣。
最後,我們還應該注意到盜墓小說案例的特殊性。盜墓小說的流行實際上反映了公眾對於某種娛樂性的追求。除更為一般的像驚險和恐怖要素對讀者的吸引力之外,盜墓小說還使用大量網絡流行語,夾雜著英文、歌詞等流行元素,貼近年輕的讀者群體。有時,為了營造氛圍,角色也會說一些方言。類似的處理使小說更加真實,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趣味性。甚至在盜墓小說中也會出現生造詞語的情況。如在盜墓小說界赫赫有名的「粽子」一詞,就是《鬼吹燈》作者自己創造的,用來指代古墓中的「殭屍」。後來這個詞成了盜墓類小說的「黑話」,讀者讀到這個詞就能明白其含義。不僅如此,盜墓小說中還不乏拼貼藝術的運用。「拼貼」一詞來源於繪畫創作,指將不同的材料以聚合的方式合成為新的藝術作品。後來這一詞被廣泛用於後現代主義文學創作中。在盜墓小說里,常常會出現直接或間接地引用廣告詞、公文、語錄、標語的情況。當這些詞語進入盜墓小說中時,由於語境的變化,產生了新的含義,大大消除了文學的嚴肅性,增加了文本的遊戲性。這些都使盜墓小說呈現出後現代平面化的傾向。在這樣娛樂精神的影響下,盜墓小說不免會對歷史進行一些虛構,對盜墓行為進行想像,從而滿足讀者對於神秘事物的好奇與娛樂需求。盜墓小說在公眾複雜的心理與娛樂性之間取得了一種平衡。公眾考古如果過分苛責盜墓小說應該從實際出發,反而破壞了這種平衡。公眾考古學在國內的發展主要還處在吸引更多的人群關注考古學的階段,努力澄清考古的目的、意義。公眾參與並不僅僅是在缺失模型指導下的考古學家單向灌輸公眾考古知識,或許也可以在分析讀者閱讀心理的基礎上,以考古作為題材,創作出既具有科學性,同時又滿足讀者閱讀興趣的考古類小說,以傳播正確科學的考古知識。
考慮到上述複雜的因素,無論是在公眾理解科學領域還是在公眾考古領域,幾乎唯一可能的方式,也許就是加大正面的、對正確知識的傳播的策略與力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