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鳳凰女,工作4年給了家裡30萬

2019-05-17     我是錢某某



這一困擾我近30年的故事,用一種痛苦的方式,摧毀我,鍛造我。

因為不愛這痛苦,一直以來,我逃避書寫它,解剖它。

我愈加感覺到,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故事。

這是貧富差距拉大後,傳統家庭成員間「施與受」觀念發生激烈碰撞,所呈現的一種撕裂。

這樣的撕裂,讓一個外在光鮮的都市女郎,不論平時偽裝得多好,只要原生家庭一道「追殺令」,就能讓這隻農村的小牛犢在霓虹閃爍的都市街頭,原形畢露。

在畢業後的4年里,我的工資由5000+漲到如今的15K+,4年里,幾乎不買化妝品護膚品不買名牌服飾,不王者不賭博不買iPhone X沒有要供養的小白臉男友。

在這樣的情況下,4年半我給了原生家庭約30萬元。

作為一個工作能力尚可,年收入不拖同城同齡人後腿的有志青年,我時常反省自己的處境:一個一線都市白領,長期以來卡里連1000塊都沒有的處境。

首先,介紹下我們這個傳統的潮汕家庭。

90年代初,王健林改制萬達房地產、何享健搞美的股份制改革時,已有4朵金花的我爸,人生中唯一的願望只有一個:兒子。

弟弟降生時,40歲的我爸命中有劫破產了,砸鍋賣鐵就差把最小的女兒我給賣了。

媽媽由於長期的困頓,養成偏激、乖戾的性格。

她那窮人的自尊心,外表看似強勢、堅硬,內在脆弱、敏感,不止丈夫欠她一個貴婦夢,所有有錢親戚都欠她一個億。

他們帶著我們5隻「化骨龍」,從潮汕來到深圳打工。

為了補貼家用,加上父母不重視教育,3個姐姐和弟弟先後輟學,只有我一根獨苗考上大學。

我拿到重點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老母親迎來她人生第二高光的時刻(第一高光時刻是生出我弟時)。

如果說,我爸我媽把傳宗接代這重任放在我弟身上,那自我考上大學始,光宗耀祖這個項目的主要負責人就是我了。

重點大學通知書,在他們看來是一張提高全家生活水平與社會地位的VIP會員卡。

可惜,這張會員卡到我這才拿到,用時太久,她們不知道時代已經變了。

通常,家人們對我有兩種美好的想像:

1. 「大學生賺錢還容易些,坐在辦公室里打打字就月入過萬,看病有醫保,買房有公積金補貼,每個月能存下很多咧」

說這話時,我猜想她們腦海中列出的我每月消費清單,上面除了一項「吃飯活命」外,購物消費、友人聚會、看電影與話劇等都市其他消費類別……是不存在的。

當然,他們以此延伸出的設想是,我能突然靈光一現找到一個賺大錢的門路,比如炒股微商做淘寶傍大款,然後拉扯上我弟弟買房娶妻遛狗走上人生巔峰。

2.「你姐的二姨的小舅二流本科學的金融,畢業沒幾年他哥做生意,他這次一口氣贊助了30萬」

「你小舅的二姨的姐家那女兒,大專而已,1米5出頭長得很搞笑那個居然嫁了,男方家聘金就40萬」

言下之意,身高1米67外形尚可,重點大學畢業的我,創收個50萬是沒毛病的。

「乾得好不如嫁得好」,仍然是許多潮汕家庭的想法。

她們不知道,我有多麼害怕婚姻。

在婚戀市場上,像我這樣的「伏弟魔」「鳳凰女」,一直處在鄙視鏈底端。

和男友相戀多年,我卻不敢談婚論嫁。

彩禮和嫁妝等字眼,就像橫亘在我們之間的天塹。

我家那一家子的人,那一攤事,一天天將我們之間的愛情、溫情驅散,最後走向了分手結局。

除了我以外,貧窮在我們這樣的家庭里,實現了代際傳播。

3個姐姐初中就自覺選擇了「畢業」,她們成了深圳小加工廠流水線上、商場收銀台後的女工。

到了待嫁的年紀,她們各自找了那一水平線上的男人嫁了。

從大學畢業至今,給她們提供各種資金援助漸成「新常態」。

大姐精明能幹,富含情感,卻嫁了個能力較低孩子般心智的男人。

在婚後10年時間裡多次創業失敗,不得不重新退居農村,家庭收入來源單一,養育3個小孩常是拆東牆補西牆;

二姐老實木訥,嫁了個傳統潮汕家庭中的獨子,與儉樸到寒酸的公婆同住,相夫教子幾乎無個人收入;

三姐腦瓜機靈卻不安分,愛吃愛玩不擅規劃又愛走野路,做著一份出納的工作,卻從不見其工資;

弟弟無一技之長,每月收入數千;

爸媽年事漸高,身體抱恙,卻又籌划著要給弟弟添置新房。

「在嗎?」

「現在支付寶有兩千嗎?先借我下,下個月還你。」

「家裡的工人來要剩下的薪水了,你那裡還有嗎?」

「信用卡能先幫我墊下麼?」

這樣的對話,是這4年一千多個夜晚中,時常出現的「噩夢」。

逢年過節,給外甥們、長輩們利是支出必不可少,少則一兩百,多則千來塊。

言而總之,返鄉一趟猶如散財童子下凡,時時有消費,處處得解囊。

我就像填海的精衛,做著同樣徒勞無功的事,只是精衛填海是因為恨,而我是因為愛。

如果貧窮是能力問題,也就罷了。

但貧窮,說到底是思想觀念問題。

城鄉在割裂。

鄉村從來不是詩意的田園,這些年來,我看著鄉村的沉淪、墮落、封閉、浮躁,像病毒一樣在姐姐們身上一天天蔓延,侵蝕。

大姐長期生活在農村,沾染上攀比的習性,一心想做老闆娘,想一夜暴富,不願去打工。

在連續創業失敗後,她乾上了彩票「收帳人」的工作。

不僅代收賭資,自己也迷上了賭博,近來更是被盛行的「微商發家」觀念洗腦,躍躍欲試。

結婚12年來,大姐窮盡未嫁前的好人品,將所有親戚朋友借了一遍,信用接近破產。

弄上賭博的生意後,更是深陷現金流為負的泥沼。

實在周轉不過來,就找我和二姐要,幾乎沒還過。

三姐雖然生活在深圳,卻不可避免地延續著父輩的宿命,成為這座大城市的邊緣人。

她們夫婦遊走在城中村中,她的工資加上姐夫每月跑滴滴掙的錢,要用在車貸房租贍養公婆、兒子教育等。

即使如此捉襟見肘,她在埋怨老公不會掙錢的同時,仍然是今宵有酒今宵醉。

加上現在借貸平台方便,她漸漸學會了花未來的錢。

還不上錢,再來找我周轉。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恪守為人子女,為人姐妹的一套準則,認為幫助親人,是自己應盡的義務與本分。

我嘗試著在物質和精神雙重摺磨下,和自己和解,和原生家庭和解。

但徒勞無功。

這就像一個無底洞,她們越挖越深,要把奮力向上爬的我一起埋葬。

每回手中剛要有點餘糧,就會被要走。

如果原生家庭的成員們得不到幸福,那我也不能擁有;

我要竭盡全力幫助家庭,這是情,這是理,這是天經地義。

在接濟家庭的過程中,我時常感到人格分裂。

一方面,我對原生家庭抱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思想,感到沉重萬分;

另一方面,我用這種「犧牲」來磨練鬥志,希望自己能夠再強大些,再強大些,甚至為自身這般捨己為人的精神感到一種病態的崇敬。

痛苦從來不是一種財富,對痛苦的思考才是財富。

我所學習到的自由、平等、獨立的思想,與傳統家庭要求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患難與共思想,在激烈地鬥爭。

我開始理解,明代思想家李贄為何寧可辭官老死他鄉,也不願回去面對攀附他的宗族親友;

我開始理解,毛姆和奧威爾為什麼能寫出刺穿人心的作品,那些諷刺和鄙夷,是經歷過底層掙扎,見識過「貧窮滋長私慾」的人才能生出的感悟。

「說苦難使人高貴是不正確的,讓人高貴的有時是幸福。而苦難,在大多數情況下,使人們心胸狹隘,一味報復。」毛姆曾寫到。

事實如此。

不管我為落後的家庭付出多少,一旦提出異議停止付出,之前多少次相助都會煙消雲散。

我會因為最後的一次袖手旁觀,而被她們狠狠釘在不忠不義的恥辱柱上。

「你變了!」

「你忘恩負義,不要這個家了!」

「你為什麼不讓男友幫忙家裡!」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你說沒錢,怎麼還能養寵物!」

一種「我窮我有理,你強你付出」的思想,在媽媽和姐姐心裡根深蒂固。

媽媽一輩子怨懟有錢的姑姑,認為她家境殷實卻不幫助親友,指責她只顧自己幸福快樂,對爸爸不管不顧。

現在,她也要這般看我了。

我賺的不夠多,我給的不夠多,我手足情深,不過是婦人之仁,換來的是她的予取予求和心安理得。

媽媽怨恨我的時候,沒想過我有孤獨無助的時刻,沒想過為了能持續給家庭「輸血」,我即使受到老闆性騷擾,也不敢輕易跳槽。

她更不會知道,被生活逼急的我,連賣身這樣羞恥的念頭都有過。

前兩年一篇《一個兒媳的眼中鄉村圖景》曾描述,一位女博士嫁給了鳳凰男,目睹了丈夫在家庭成員處於不幸和痛苦中,從來不能獨自享受本該有的輕鬆、愉悅。

她寫到:「一種血肉相連的痛楚,總是無法讓他對有著共同成長記憶的親生兄妹的困境視而不見,儘管自身背負房奴、孩奴的壓力,他從來就覺得回報原生家庭是義不容辭的責任」。

這兩年春節還有個段子:

過年了,北上廣深寫字樓里的Mary、Linda、Michael、Justin擠上火車回到家鄉,名字又變成了桂芳、翠花、二餅、狗剩…

這些敘述的流行,讓我意識到城市中多少花枝招展的年輕男女和我一樣,在華廈啃著麵包,璀璨的燈光下,是長長的家庭陰影。

可是,「人們寧願去關心一個蹩腳電影演員的吃喝拉撒和雞毛蒜皮,也不願了解一個普通人波濤洶湧的內心世界。」

階層的鴻溝越來越大,不是所有的90後都能任性地做自己,多少壓抑的靈魂在都市遊蕩。

一個平凡而普通的人,某一時刻明明快被生活的波濤巨浪吞沒,表面仍要裝作若無其事,要小心翼翼地偽裝起那顆脆弱的窮人的「自尊心」。

我憐憫自己,也憐憫那些看到的聽到的「同類」。

我不想一再地抱怨命運不公,抱怨賤人和low逼,不想敘述那些自我感動的細節。

我不要放大這種情緒,放縱自己的戾氣。

但我想說出這種掙扎和痛苦,代表那一部分沒被允許先富起來的人的下一代,掀開隱藏已久的,在複雜的環境下壓垮一個個寒門子弟的卑微、扭曲和憤懣。

我想勇敢地追求夢想,不再因為窮,因為怕無法幫助家人,苟且偷安選擇一條穩妥的道路,從而喪失對未來的想像力。

我想跳出這命運的怪圈,跳出這站立了30年的階層,跳出這千百年來男尊女卑的成見,遵從本心的召喚去做一個快樂、自由的人……

現在,作為一個親歷者、觀察者,我寫出這個既私人又雷同的故事,作為我的「解放親情奴隸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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