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在渭南有這樣一個群體,「渭南小說界」——300多名成員的微信交流群,他們互相勉勵,互相幫助,自發組織培訓、研討,繁榮了渭南這片文學土地。2019年初,富平作家林喜樂因《羊肉泡饃》意外被南方一家純文學期刊《華文月刊》注意到,作為其2019年2月號重點推薦作家。《華文月刊》主動和林喜樂家鄉渭南市作協聯繫,利用《渭南小說界》平台,先後召開了兩次研討會,在合作中,感受到了文學重鎮陝西的深厚的文化底蘊,接連將陝西作家作品在重點欄目推介。原本是一個小型民間的文學評論活動,因與《華文月刊》的機緣巧合,最終促成了「渭南小說界」這個網絡文學平台與紙質文學雜誌互動合作、共榮發展的樂事,促進了陝西文學向外傳播力。
壹
我是被敲門砸窗的聲音驚醒的。震碎玻璃的敲法,恐怕聾子也聽得見,不是韓大寶還能有誰?這貨稍有點兒小得意,就會來我這裡顯擺。有時是得了一包好煙拿來給我嘗鮮,有時是買回來一張老電影光碟讓我去看,當然大多時候是新煮的羊肉剛出鍋,來請我吃第一碗。他經常挖苦我,說我長了一根好口條,榆木鎮上難找第二根,少放一粒花椒都嘗得出來。我知道,這貨叫我吃羊肉是假,替他嘗味道才是真的。
又是一陣炮火連天般地撞擊,我知道沒啥緊事,偏偏不吭聲。
韓大寶扯開驢嗓子喊,「軟哥,不吭聲咋哩?」
嘭嘭……嘭嘭……
遠處有女人搭了腔,「可能不在!」
「太陽下山羊肉出鍋,多年的老習慣他總記不住。」聽聲音大寶下了台階,「嫂子!褲子哥常年在外,活守寡的日子難熬吧?
韓大寶是開店賣羊肉泡饃的,心性不是踏實人,手頭稍有兩個閒錢就往省城跑,玩夠了,買幾件鄉里人看不順眼的奇裝異服,穿在人面前顯擺。常常用花布包了頭,將下頜上稀疏的鬍子編成小辮,上身穿白布汗褂,下身穿哈雷褲,腳上肯定是北方不多見的草鞋。似乎要做行為藝術家,反正你越是看不慣,他就越得意。
董苓牽著女兒,抱著小兒子從街上過去時,總能聽見褲子婆娘浪圓聲笑話大寶的衣著。董苓只會說,「他丟自己人哩,用得著你操心?」這婆娘從不把董苓當回事,照樣嘻嘻哈哈。
榆木鎮縱橫六七條街,千多戶人家羊群一樣簇擁在狹窄的街巷裡。雖說各家關注的事情不同,但說起韓大寶那鍋羊湯,都會點頭說一聲「地道」。只要聞見瀰漫在鎮子上空羊肉的香味,每個人的饞蟲就會爬出嘴來。褲子婆娘搞不明白,怎麼就扛不住大寶羊肉的誘惑?每次看見韓大寶,條件反射似的都會流口水,口水多得簡直能撐破肚皮。
羊肉館子生意好,韓大寶就得意,牛哄哄的騎著電摩到處亂竄,你好意問他話,他裝聽不見,你不理他,他卻來敲門。有好手藝,脾氣就暴,動不動罵董苓,「煮了多年羊肉學不會放鹽,放多放少拿不住,放遲放早也顛三倒四,看你狗日的想挨揍!」董苓清楚大寶的德性,多數時候不吭聲,少數時候也嘟囔,「知道你有手藝,也用不著大聲罵人。」
「敢翻嘴!」他一吼,腦子裡就會出現二戰老電影中許多戰鬥場面,尤其肉搏戰對他刺激最大,隨時想起隨時激動,簡直熱血沸騰。隨著吼聲,伸胳膊跨腿撲上去就打,董苓血頭羊一樣,流著鼻血哭開了。哭累了不哭了,挽起袖子又幹活。先問,「羊肉焯過了,髒東西洗凈了,要不要下鍋?」
「看你這死羊樣子。一次把水添夠,中途不敢加冷水,記住了?」
「記住了。」
「記住了還不快去,遲早宰了你泡饃吃。」
董苓吊著臉小心幹活,心裡恨韓大寶對自己寡情。被打過的地方仍在隱隱作痛。心裡就罵,「狗日的殺羊不眨眼,一刀子下去見血,打我也心狠手辣。」也只能在心裡罵兩句解恨,千萬不敢露出一字半句,不然就會像挨宰的羊一樣被放翻在地。
貳
新年剛過,春天還在雪裡埋著,韓大寶就急不可耐地換下披了一冬的棉衣,穿西服戴禮帽騎上電摩東奔西跑地找羊去了。大寶做事向來出人預料。比如,每年五六月份生意正好時,卻關門去省城逛盪,整個夏天不營業,立秋重新開門,剛進入臘月就關了。開年生意淡,卻天天坐在店裡待客。
董苓大著膽子才敢問一句,「沒人開門幹啥?」
「做生意得守時,沒人也得按時開門,寧讓主等客,莫讓客等主。」拌起嘴來,董苓照樣不是對手。
大寶在董苓面前威風八面,看見西門隊的鬼三進門來就慫了。趕緊起身迎接,「三哥!近來可好?」漢奸迎接日本人就是他這樣子,估計也是從電影里學來的。
「還沒死!」鬼三從來都是帶瞧不帶瞧地瞥大寶一眼,「雙份!」鬼三最瞧不起大寶,大寶也知道不敢跟鬼三比。鬼三多厲害,不光黑白通吃,還敢砸派出所,他韓大寶借十八個熊膽掛在身上,也不敢想這事。
「雙份羊肉!」大寶裝出愉快的樣子大聲喊。瞧不起歸瞧不起,但鬼三肯給大寶面子,大寶知道鬼三圖的是只記帳不結帳的這碗泡饃。敢不敢拒絕鬼三賒帳沒人知道,大寶卻知道自己從來就沒想過拒絕這兩字。他的習慣是紅著臉說,「誰把三哥有啥辦法,當自己女人面敢揣別人婆娘大奶。」大寶說這話多少有點兒無奈,又給自己寬解,「金粟山裡有殺不盡的羯子羊,他能吃多少?」
大寶能忍受鬼三賴帳,董苓卻忍不了,女人有女人的道理,根本不想男人世界裡亂七八糟的事情。直接說,「三哥,不怕羊湯燙了舌頭,只知道吃咋不知道結帳哩,誰做生意沒有成本?」
鬼三之所以對董苓客氣,是一直想認她做乾妹子。董苓知道鬼三對自己不懷好意,板著臉說,「誰敢打我主意,大寶就敢像宰羊一樣宰了誰。」後面再加一句,「我就敢把狗日的當羊肉燉了。」
鬼三從不把董苓的話當回事,笑笑說,「你是哥的親妹子,誰敢動你就是活膩歪了。」
董苓吊臉催帳,鬼三也從來不惱,「等哥有空了,把信用社眼鏡王綁來給你結帳,得成?」
這話說過沒幾天,信用社王主任還真來了,不管哪年哪月的,只要董苓說是鬼三的帳,眼鏡王全認。
韓大寶一直想做混混,可就是做不來,不過,他骨頭縫裡多少沾了些混混基因。比如喜歡到處逛盪,還有掙兩個花三個的敗家子性。這些毛病導致他和大多數混混一樣,日子總是緊緊巴巴的。
多虧了先人會占地方,這三間店正好在鎮街中心,不用租別人店面,省下老大一筆費用,這也是大寶心寬的主要原因。經常說,我家這店關門歇業不產生租金,開門營業,錢長了腿一樣往家裡跑。稍微掙點兒錢,就拍著雞胸喊,「夠了,掙夠了,該逛了。」關了門,急頭急腦地跑去城裡。不管逛多久,除了裝扮自己,總忘不了買回來幾十盤老影碟。他要用老電影教育孩子,還說自己從老電影里學會了不少做人的道理。
這兩口子有個好處,只要做了稀罕飯菜,就會打電話叫我。有一次,我剛進門,就看見7歲的女兒和5歲的兒子坐在小木凳上看黑白影碟,兩個孩子稍不專心。大寶就吼,「你媽的水綹子就生不出來好娃。你兩個說,敵人抓住了海娃,咋辦?面對刺刀,蛋,你怕不怕?」兒子蛋被他嚇哭了,他就掄起巴掌扇蛋的屁股,「靠你給老子爭光哩,你盡給老子哭喪哩。」
「打娃咋哩?」我一喊,董苓趁機拉開蛋,「哥來了,快進來,大寶教育娃哩。」
「不打不成才,小時候,我老子就差打死我了。」大寶邊讓座邊關了碟機。
我故意問,「你成才了?」我在二級抽黃站管內勤,隔三岔五就有一兩頓招待飯。有這點兒特權就敢說他,再不願意,裝樣子他也得聽著。
「不是我老子的巴掌,羊肉泡饃這絕活我能學會?」大寶說道理時,嘴能翻出花來。
董苓見到我是真心歡喜,笑臉明媚燦爛。大寶的笑臉顯然是擺弄出來的樣子,眼角雖有笑紋,眼光卻是冷的。
「哥,燙麵油餅,軟和得很。」端飯菜時,董苓順手拿出來半瓶子西鳳酒。
大寶吊著臉說,「你還真捨得?沒說喝酒,就敢拿出來了?」混混有個通病,就是說話不留情面,再澀口都說得出來。有一次,他給褲子婆娘說,嫂子,讓兄弟給你注射一針營養。婆娘不知道啥意思,傻乎乎問,啥營養?他一笑說,不要錢的高蛋白,快上炕。婆娘說,怎的注射營養還得上炕?猛地回神想開了,揚起手錘他,大寶趁機就得手了。
「哥輕易不來,喝兩口,你兄弟倆高興高興。」
大寶嘟著嘴,「那就喝吧,看看還有啥稀罕東西,都拿出來讓軟哥見識一下。」
多虧我平常打交道的人多,練就了一張厚臉,一般人受不了這幾句話,我卻不管,就是要喝酒,心疼活該。整塊給褲子婆娘送羊肉,咋沒見心疼過?
「不是不捨得讓你喝酒,是受不了這婆娘對你好。你沒進門前,跑去門口了過三五趟了,還問我是不是打錯電話了。你說說,這婆娘是不是有了外心?」當我面說他婆娘對我好,這種男人還真少見。
「我對誰都不好,誰也別對我好。」董苓吊著臉給我續酒,「信用社那狐狸才對哥好,哪裡輪得上我。」
「咋哩?」大寶臉一沉,「輪不上你,還吃醋了?」
「哥在這裡,就不會說兩句好聽話?就知道整天學驢叫。」氣極了,董苓才這麼頂兩句。
「好你個婆娘,反了不成?」
董苓不看他,頭一昂,「我只敢反鬼三,哪裡敢反你。」
這句話等於揭了大寶短處,他受不了,開始挽袖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一會,兩口子就開戰了,兩個娃旋即哭叫起來。
也許有我在當面,董苓並不十分怕他,腳手嘴巴全用上了,一口下去大寶就哇哇亂叫。我不好明顯幫董苓,但我會抱住大寶,讓他施展不開拳腳,董苓就占了便宜。不過,第二天,董苓準是熊貓眼,見了我還不忘招呼,哥,啥時妹子給你攤煎餅。聽得我心裡疼疼的。
叄
董苓說的狐狸精是信用社會計秋葉。她誤會我了,我和秋葉沒有關係。眼鏡王愛打麻將,時不時喊我過去支腿子。在座的肯定有鎮長和鬼三,偶然還有計生辦的小芳主任,她不專心打牌,只是一個勁笑著偷瞄鎮長。每次打牌秋葉是端茶倒水的角色,上不了桌子,我也是看多戰少。秋葉男人在部隊上當連長,我也在部隊待過,她就時常叫我去她房間說部隊上的事情。有時候話多,離開得稍微晚些,一來兩去就有了閒話,其實我吃了啞巴虧。秋葉說肚裡沒冷病,不怕吃西瓜。
大寶對事實真相根本不感興趣,到處嚷嚷我和秋葉有關係。進了二級站院子也喊個不停,聽不見他聲音時,肯定就進了褲子婆娘的鞋店。有時候我好奇,站在竹帘子內盯著他,一般情況是,他先裝模作樣進後院上廁所,從後院出來,即使見到我也不招呼,低頭過去。可笑的是,他的表情還有點兒凝重,類似戰鬥打響之前,反派陣營里的指揮官。
「嗨——」我故意喊一聲。
「我沒見到你,你也沒見到我。」他不想理我時總用這句話搪塞。然後從開在二級站院子的後門進到鞋店去。
有一次,我正想破壞他倆的熱鬧事情,老遠看見董苓抱著蛋牽著女子過來了,急急火火地問,「哥,看見大寶沒?」
「我沒見到他,他也沒見到我。」
「你咋也耍貪嘴?山前的田大牙送來一隻羯子羊,我又不會量膘論價,前後找不見他人,不知鑽進哪個婆娘襠里去了。」董苓過去了,我替她著急,就去敲後門,壓著聲,「大寶,大牙送羊來了,在店裡等你。」
「你去替我收了。大牙送的羊我知道,比最好的差,比最差的好,殺不出30斤凈肉,最多360塊,想賣就留下,不賣讓帶走。」
「這個,羊的事,哥拿不准,收貴了怕你兄弟吃虧。」
「我哥,你咋和董苓一樣煩呢?虧了不讓你賠,好不?」
「這個,這個,哥沒錢墊給你。」
「你呀,不是兄弟說你,啥時才能硬一回?三四百元難死你了,羊肉店開門營業,哪天不收回來三千兩千的,還怕兄弟賴帳不成?」大寶雖這麼說,後窗還是拉開一道縫,塞出來360塊錢,「快去,別來煩我。」
拿了錢我又去大門口站著,果然董苓又過來了,兒子女子都咧著嘴哭,董苓罵,「驢托生的,嚎啥哩?」
「還沒找見?」我實在想說大寶就在鞋店裡,又怕惹董苓傷心,搞不好還得挨揍,硬是忍住了。
「鑽進墳里了,哪裡有鬼形。」
「哥也懂羊,幫你去看看。」
「算了,懂也白懂,大牙不賒帳。」
「哥正好發了工資,先給你墊上。」
「唉呀哥,做事硬得很麼,這可幫了大忙,快走!」
董苓是娃脾氣,剛才還撇嘴吊臉,這會兒又滿面笑容了。伸手攙住我胳膊說,「和我哥過日子的話,咋說這輩子也夠本了。偏偏碰上一個惡物!」
到了羊肉店,我故意不理大牙,只是轉來轉去看羊,看得羊直發愣。大牙嘴裡噙著自製「黑拐」,冒出來的煙能嗆死人。
「頭臉還不錯。」我沒話找話,故意這麼說。
「那是,我販羊三十年了,這點兒眼力還是有的。」大牙有點瞧不上我,態度傲慢,眯著眼往別處看。
我伸手去羊脊樑上按了按,大寶經常這樣按,我也來這一手,其實沒按出啥感覺,大牙卻從嘴角拿下煙來,愣著神瞧我。
「唉——」我故意嘆一聲。
「咋哩?」大牙有點兒急。
「從頭臉看是三兩年的羯子羊。」這根本是廢話,大寶說過,三年以上的羊就像養了三個娃的婆娘,看不得更吃不得,羊販子都懂這道理。
「對呀,兄弟,有兩下子,」大牙眼裡有了暖色。「就這瞟水,殺35斤肉鬆松的。」
「後胯都吊了,殺哪裡的35斤肉。你是老販子,心比鏡還明,30斤一道坎。老哥,這羊餓著了,料沒跟上。」我裝出的樣子惹得自己都想笑。
「對著哩,羊都沒肚子了,奶包子還沒我拳頭大,不是餓著了是啥?」董苓在邊上幫腔。不知她從哪裡翻出一盒金絲猴,遞給我一支,剛點著就滿嘴霉味。
「還是經常挨餓。」我趕緊吐了煙,不敢再吸了。
「哎呀,大寶從哪裡請來的行家?」大牙臉上居然有了三五絲笑紋。
「我請來的!」董苓的表現和有了兩個孩子的女人有點兒對不上。
「320元至少多給你20元。就這價,你看著辦?」我故意說準確數字,讓大牙信服我。
「這羊確實是山嘴子劉老漢的,兒子兒媳在外打工,老漢病病歪歪,沒人經管,不掉膘不可能。再加些,360!」大牙一乍右手,做出三和六的造型。
「320已經多給了,老哥,我不說300,是尊重你老販子的身份,別人輸了眼力不算啥,你老哥在這行道三十年了,販過的羊少說和榆木鎮的人一樣多。」大牙臉露得意之色,我繼續恭維他,「你老哥輸了眼力,丟不起這人。你心裡最清楚,羊瘦油少肉柴,這隻羊不是上等貨色,卻賣了上等價格,還為幾十塊錢計較啥哩?不符合你老哥的身份。」
大牙把羊拴在側門邊的電桿上,「不說了。兄弟,數錢。」我遞過去320元錢,大牙揣起來,騎上摩托冒著黑煙走了。
董苓滿臉興奮,一下子撲過來抱住我,「哥,真是行家。」我趕緊推她,她卻把頭放在了我左肩上。
我知道董苓喜歡我,只要看見我,滿臉都是興奮,甚至在大寶面前也不掩飾,因不善掩飾,估計沒少挨揍。不過,我們都是有家有子女的人,遇到這種喜歡,我什麼也不能說,更不能做什麼。我趕緊掰開她手,說,「瞎貓碰上了死耗子。」
董苓不情願地放開手,臉紅紅的,「哥 ,先喝茶,大寶進門就還你錢。」
隨著董苓話音,大寶閃著腿進了門,嚇了我一跳。董苓沒事人一樣,大聲喊,「咋哩,誰抽了你腳筋,走路閃啥哩?」董苓一喊,大寶往直挺了挺。
「大寶乾重活累著了。」我笑說,「替你買了一隻羊。」
「你會買羊?」大寶賊溜溜的眼睛在我和董苓臉上一掃而過,似乎要發現什麼秘密似的,「我看看。」說著話閃出側門去。
董苓跟出去催,「給哥還320,快!」
「320?」大寶靠在案板邊,盯著我說,「能在大牙嘴裡掏肉吃,不是一般人。」他的眼神讓我極不舒服,像作完案潛回家的賊,先在自家檢查起來,擔心自己作案時別人偷走他的東西。
他應該沒發現不對頭的地方,聲音清亮起來,「啊,上次軟哥借了我360,再還40,這筆帳就算清了。」他從案頭拿起宰羊刀,彎腰去找磨石,「是不是軟哥?」
我笑著不吭聲。
「借你錢?」董苓滿臉狐疑。
大寶蹲下來磨刀,「現在有錢就還我,這些小帳我記不住。」
我從身上摸出剩下的40元錢放在桌上,董苓一把抓過去,「得獎勵哥20,今天占大便宜了。是你的話,360也買不來,多虧沒找見你。」
大寶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我故意瞪他一眼。
大寶立馬要宰羊,橫豎沒事,就看看他宰羊的手段。大寶是老屠夫,身上有殺氣,看羊一眼,羊就嚇得打顫。他平時吹自己在榆木鎮方圓幾十里,宰羊是第一好手,剔過的骨頭比狗啃的還乾淨,關鍵還有個「快」字。
「我動刀,羊沒顧上疼就停當了。」他還在吹。
董苓拿來一個大盆,盆里放了切好的碎蔥花和花椒麵,又搬一個小方桌放到門外。木架常年順牆靠著,上面掛兩個鐵鉤。大寶磨好刀,右手拇指去刃子上篦一篦,覺得夠快了,坐下來和我說閒話。兩眼卻始終不離開門外的羊。羊的確受到了威脅,沒心思吃地上的菜葉,驚恐地瞪著大寶。
「你說這羊,是不是老天爺造就的一盤菜?」大寶從不抽煙,遞給我一支。
我發現羊眼裡有淚,求饒似的望著我,我立即心軟了,「羊落到你手裡,也就走到頭了。」
大寶提著刀子,一步跨出側門,羊苦於掙脫不了韁繩,急得左閃右躲,叫聲不斷。大寶抓住羊脖子放翻在小木桌上,抽左腿跪壓住前腔子,手起一刀,殷紅的血唰地從脖子噴射而出,像紅色閃電,正好閃進蔥花盆裡。
「這狗日手硬,」董苓默默站在我身邊小聲說,「不為掙錢餬口,誰捨得害羊命。」
放完血,羊不折騰了,大寶一刀從脖子豁到後胯處,刀口處羊皮向外翻開,他噌噌幾下就把羊皮搭在了木架上,鐵鉤勾住後腿吊上了架子,剖開羊腹,下水流出來放進竹篩中,董苓就開始挽袖子。
「嫁了當官的做娘子,跟了宰羊的翻腸子,董苓——」大寶一喊,董苓端上篩子翻洗腸子去了。
「眼觀脈絡,刀走肋縫,一划一割一剔,筋腱分離。嗨——,羊鞭一根,晚上你有口福了。」大寶說著話,手下不停,賣弄能耐似的。
「別再給我吃這玩意兒。」
「別人想吃還吃不到哩,你倒膩了。咋樣?秋葉是不是很受活?」聊著閒話,一隻羊成了一攤肉,骨頭真如狗啃一樣乾淨。山南里紅旗吹自己刀功好,可殺過的羊像狼咬死一樣,哪有大寶這等手段。
殺好的肉上秤一過,35斤半,大寶笑了,「我哥,你憑嘴說回來5斤半凈肉,給你2斤,拿過去和秋葉包餃子,絕對鮮嫩。」
看了半天,落下這麼句掃興話,我起身走了。
肆
傍晚,董苓哭著來叫我吃肉時,我一個人正在房間發獃。
「董苓,咋了?」我聽見褲子婆娘問,「誰欺負你了?」
「關你屁事?」董苓說,「你倒會裝好人。」
婆娘不吭聲了,董苓進門坐在椅子上哭說,「哥,肉出鍋了,過去吃吧。」
「哥吃肉又不是不給錢,哭成這樣子咋哩?」我故意逗她。
「我最愛面子,他卻從來不給我面子,遲早離了婚,我才有面子做人。不然,早晚會死在這貨手裡。」
「又怎麼了?」
「還不是雞毛蒜皮的事。十多年了,這隻狼沒讓我舒心過一次。哥,妹子實在抗不住打了,哇——」
她難過,我心裡也不好受,卻找不到合適的話安慰她。靜靜坐著抽煙。她趴在桌頭越哭越傷心,褲子婆娘挑起竹帘子偷看,滿臉得意。我瞪她一眼,她邁著碎步去了後院。
兩支煙抽完,她還在哭,瘦弱的肩膀一聳一聳地搖晃,淡黃的短髮隨著搖晃一抖一抖的。我遞給她抽紙,她抓過去擦鼻涕眼淚。
「媽——媽——」董苓的女兒領著兒子找來了。
「討命鬼,不是這兩個娃,我……我……」眼淚又下來了。
孩子看見媽媽在哭,跟著也哭了,董苓盯著孩子,不知想什麼。我來榆木鎮七八年,她來我房子哭過五六次。我掂量了半天,覺得還是不說什麼為好。
為打架這事,我說過大寶不下百回,講道理時他啥都懂,好不了兩天又乾上了。進店坐下,我又開始給他講道理。
「她乾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
他搖頭。
「那為啥打她?」
「她永遠不長記性,電影里忘了密碼的女特務一樣沒用。」他老是用黑白電影里的情節衡量董苓,指導他處理生活問題的依據,就是看過的二戰老電影,除了戰爭還是戰爭。
過了幾天,我去羊肉店閒轉,董苓老遠看見我,一閃身進了後廚,說了半天話也不見她出來。我問大寶,大寶說她出麻疹。多大年齡了還出麻疹?我不信,進後廚去,看見董苓坐在灶口發獃,見我進來趕緊捂臉。
「哥,你出去,我見不得人。」
「這是咋了?」捂臉的瞬間,我看見她兩邊臉頰上布滿了大小不一的黑色圓點。
大寶跟進來,臉拉得驢臉一樣長,「軟哥,吃過界盤了吧?董苓又不是你的什麼人,這麼關心她,兄弟可要警告你了。」大寶挽著袖子,把自己弄得有點兒像電影里正在行刑的儈子手。
「錘子!」我也凶了,「天天和自己女人過不去,算啥本事?咋不去找鬼三拚命?說到底是個窩裡斗的軟蛋!」
大寶冷笑著斜眼瞄我。
後來聽褲子婆娘說,因煮羊肉水沒添夠,大寶發脾氣,董苓說添夠了,也許火大熬下去了。大寶不管啥理由動手就打,董苓挨了打,委屈著給娃做飯,炒瓢里油剛燒熱,大寶從後面一瓢冷水倒進去,飛濺的煎油把董苓燙成了大花臉。這種事只有大寶做得出來,也只有董苓受得了。
伍
鬼三仍像往常一樣,騎一輛紅色五羊125摩托竄來竄去,董苓照舊哭著從街上過去,大寶照常懷揣羊肉來鞋店找褲子婆娘。只要她後門飄出羊肉味,保准大寶來過。看見我她說,現在羊肉金貴,一雙鞋換不了2斤肉。我說,再貴大寶也不敢收你的錢。
「別胡說,」婆娘正色道,「大寶那髒手能做出啥好味來。昨下午,娘家我兄弟送來2斤羊肉,他在蒲白三舍店幫忙,生意比大寶好多了。」
我點上一支煙,嘿嘿兩聲,慢步過去。
晚上,眼鏡王過來叫我打牌,說鎮長和鬼三已經到了,秋葉剛泡好陝青茶水,就等我過去開牌。我坐在摩托后座上就去了。進門並不見鎮長和鬼三,秋葉雖在可沒泡茶水,招呼我一聲,低頭繼續在燈下洗衣服。
「人呢?」我問。
「沒人,是我找你。」眼鏡王開了辦公室門,我只好跟進去。
「啥事?」
「大寶的事。」
「他的事我管不了。」
「怎麼管不了?今早上,大寶還說讓你擔保哩。」眼鏡王開始沏茶遞煙。
「擔保貸款?」
眼鏡王點頭。
我正色道,「擔不了!」
大寶經常貸款,多則三兩萬少則五六千。以前,也替他擔過幾次,到期還款沒利索過一次,還替他挨過罰息,實在受不起這種折騰。
「大寶早上來辦手續,拿了你私章,我還以為……」
「拿我私章?」
「是啊,」眼鏡王一驚,「你不知道?多虧我多了個心眼,借月底結帳讓他緩兩天再來。」
我急急忙忙回到二級站打開抽屜一看,私章躺在印泥盒裡。他私自刻了我章子?我給眼鏡王打手機,聽見眼鏡王驚叫,哎呀,問題嚴重了。
嚴重了能怎樣?去派出所告大寶盜刻私章?沒用。榆木鎮這鬼地方用這種方法沒效果,只能堵死眼鏡王這條路,然後靜觀其變。
三天後,大寶笑眯嘻嘻來了,我躺在沙發上抱著一本書,不正臉對他。
「我哥,我哥哎——」他和沒事人一樣,「別生氣了,章子確實是我讓三禿子刻的,三禿子說你不給話他不敢刻,我許他三碗羊肉泡饃,他就服軟了。別生氣了,我哥,真等錢用哩。這樣吧,兩條羊鞭三碗泡饃,行了吧?嘿嘿,兄弟沒有隔夜仇,我哥。」
我不吭聲,看他還能耍什麼把戲。他提高聲音說,「行啦,別拿捏了,看在董苓面子上,這事就算過去了。不過,貸款的事還得你擔待,這次要貸十萬。辦兩件事,一是咱這館子多年沒刷新,牆上都起了黑斑,得刷一遍。二個嘛,告訴你也沒關係,我要買蒲白三舍店羊羹泡饃的配方。褲子婆娘的弟弟在這家店裡,他前兩天來說,半個蒲白城的人天天都要去三舍店吃一碗,一天不吃害心慌,三天不吃就活不下去了,一碗羊羹湯喝下去,才能找到魂。你說,該不該把人家處理肉的方子買回來。」
聽他這麼說,我有點兒急了。前多年,他把羊肉泡饃生意停了,說在西安買了諸葛烤魚的私方,結果烤魚賠光了賣羊肉賺來的錢,不得已又回頭賣羊肉。沒隔兩年,又說學會了渭南時晨包子秘招,賣包子三個月,打架砸爛了三口鍋。再回頭賣羊肉泡饃,總算堅持到了今天,聽口氣又要折騰了。
榆木鎮方圓十里八里,誰不說大寶手藝好,買羊是行家,殺羊是熟手,煮肉有偏方。整個鎮街上,就數他生意好,一年掙回來半個店不成問題。自己的絕活已經獲得了公認,還用出錢買別人的狗屁配方麼?我暗自生氣這貨不成器。
「哥哥哎,人家那叫絕活,咱這傳統手藝見不得人,不是一個檔次。再說是我貸款欠帳,你有什麼想不開的?掙了不給你分錢,賠了不讓你還債,你咋比我負擔還重?」大寶平常就這德行,啥話都說得出口。
我不想辯解,低頭繼續翻書,他就是嘴上開花把死羊說活,我也絕不替他擔保。
「你是不了解,所以才擔心。人家三舍店用的是秦朝老祖宗處理肉的方子,有一股鑽鼻子的香味,這種香入了口鼻,這輩子就別想忘得了。聞過這種香氣的人,一輩子都是你的菜,不想掙他錢都難。人家願意賣配方,已經開恩了,這麼好的機會,為啥要錯過呢?」大寶左腿壓右腿搭在茶几上,「我算是想透了,多年發不了家,就是因為沒學會這手絕活。」
我實在忍不住了,氣憤地坐起來,瞪著他,「說這種淡話有意思嗎?你這多年要是不掙錢,拿什麼去省城瀟洒,咋不見餓死你哩?」這段時間我在戒煙,他這一通話氣得我又抽上了,點上一支,吐他一臉煙。他頭搭在椅背上,瞪著天花板上用報紙遮起來的吊扇出神。
陸
羊肉館門外一側的鐵爐子上,蹲著一隻白鐵皮桶子鍋,在雜木柴火的威力下,熱氣爭先恐後地往高處升騰,各條街很快就被帶著濃香羊肉味的蒸汽籠罩了。桶子鍋里並沒有羊肉,只是一鍋煮過羊肉的原汁湯,上面漂一層白色泡沫一樣的羊油,客人來了才切肉澆湯。
榆木鎮的人講究早起下炕就吃羊肉泡饃,八九點鐘客人最多,大廳里外人滿為患。有一家人來吃的,占一張桌子和和氣氣地吃肉喝湯。有的人家兒子老子卻互不通氣,在店裡碰了面也不招呼,各守一方自顧自吃得熱火朝天。一碗羊肉湯兩個燒餅,湯上撒一層香菜蒜苗末,再挖一勺油潑辣子,唏唏溜溜連吃帶喝。吃畢,抹著汗喊一聲:美!滿意地哼著秦腔離開了。
要承認大寶的確有兩把刷子,他能記住客人的口味習慣。看見西門外蓋蓋老爹來了,大聲說,多放浮油,叔好這口,是吧?老漢就笑了。東街電工瞎錘子的老娘來了,大寶會喊,少放羊油潑辣子,給老婆姨多切兩刀肉里油。老婆姨就夸,大寶人好。被人一誇他就激動,會一直扶老婆姨坐下。客人圍著桶子鍋叫,他不著急,大聲說先讓老婆姨坐好,年齡大了腿腳不便,比不得鍋邊那幾個叫驢一樣的拐子腿,氣得客人直翻白眼。
董苓的任務是拿餅端碗收錢,韓大寶穿著遮胸白洋布圍裙,戴頂從省城買來的一尺高的廚師帽,圍在鍋邊指手劃腳,指揮董苓干這干那。
只要營業,12點以前最忙。有一天早上我去了,喊一聲大寶,他擺一擺馬勺,連眼也不抬。董苓過來招呼我,哥來了!我說你去忙吧,要了一碗肥瘦羊湯,坐下來和熟人邊吃邊聊。正吃著,聽見兩口子吵開了,大寶手舉長柄馬勺舞起來,董苓左閃右躲,馬勺就砸爛了放燒餅的玻璃櫃,嘩啦一聲,客人們全愣了。
「大清早就磨磨唧唧,找打!」大寶喊。
「跑起來你還嫌慢!」董苓也喊。
「敢翻嘴!」大寶扔掉砸彎了的馬勺,掄起拳頭就打。
董苓急了,將端在手裡的一碗羊湯潑向大寶,大寶躲閃不及,嗷一聲叫,估計燙著了,同時也將他激怒了,一腳踹倒董苓。我趕緊過去拉架,大寶連踢帶打,我一把抱住他,董苓趁機爬起來,不過她沒打大寶,而是瘋踩滾落在地的燒餅。她邊哭邊擦鼻血,又端起烙餅用的木炭,叫一聲,去你媽的。全部倒進了羊湯鍋里,湯麵上隨即冒起了黑色水泡。
「你狗日——」大寶掙脫了我的控制,董苓見狀,撒腿跑到了街上。
大寶操起切肉刀要撲出去,被客人們攔住了。趁著混亂,董苓跑得沒了人影。
過了幾天,對了,我是去買煙時看見董苓的,嘴臉烏青,頭髮像被風吹亂的老鴰窩,半昂著頭走過去,好像沒看見我,我喊一聲,她走得更快了,再喊一聲,竟跑了起來。
褲子婆娘笑著臉瞅我,叫董苓咋哩?你一個大男人,人家可是小媳婦。我斜她一眼,她又說,你就知道窩在房子看書,這兩天董苓挨了三頓打,大寶硬是累得打不動了才饒了她。這小女人真抗打,今天又能走能跑了。
「為啥事又打開了?」本來不想問,可這種事又不好去別處打探,順口就問了。
「大寶沒貸到款本就窩火,加上董苓壞了一鍋羊湯,不打她打誰?」婆娘挺著大奶,面帶笑容,很輕鬆地說董苓挨打的過程,「全身上下基本沒剩一塊好肉,你剛看見的是背面,那張臉沒法看了,看了你也不認識。女人的命,唉,滿街道找不出幾個好的。就說我吧,褲子一走一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哎!別走呀,哎——」她嘮叨開了,我沒興趣聽,轉身回房看書。她還在嘟囔,「怎麼說走就走了,這人真是……」
眼鏡王說過,混混畢竟是混混,大寶經常穿西服戴禮帽,混混的本質卻變不了。鬼三時常也收拾得齊整,頭髮牛舔過一樣光溜,可那眉眼總透著匪氣。
「那你怎的還給鬼三結帳?」我故意調笑他。
眼睛王很認真地說,「信用社在西門隊地面上,鬼三是隊長,他拿尺子丈量信用社用地,硬說門外的路沒在土地證內,我說那是市政用地,當然不能算在信用社用地面積內。他笑了,說市政用地就好辦。」
眼鏡王和鎮上的頭頭腦腦,大小人物都熟悉,辦事從沒絆躂過,可說起這件事有點兒皺眉,「鬼三動員了村裡四個青年,不知從哪裡拉來幾車垃圾堵住了信用社大門,我講理他也講理,我說堵門不對,他說沒堵門,垃圾倒在市政用地上。還笑著給我遞煙哩,你說氣人不?」
「鎮政府不管?」這句話可能問多餘了。眼鏡王乾瘦的腦袋一昂,「管!當然管。鎮長的確出面管了,結果我就去結帳了。」
「噢,還以為你和鬼三是哥們哩?」 眼鏡王點上一支煙,冷冷一笑,沒再說啥。
7
好久不見大寶,也沒看見董苓的影子。褲子婆娘沒生意做時,一天到晚坐在門外往街上拋媚眼,逮住能說話的就高聲聊兩句。我站在大門外,裝作沒事人一樣,儘量用無意的口氣問,「大寶最近幹啥哩?」
「不知道。」
「不知兩口子緩和了沒有?」
「不知道。」
「羊肉店怎麼關門了?」
「不知道。」
她連說三聲「不知道」,我才醒悟這婆娘是有意的,她怎麼會不知道?我斜她一眼,她笑了,說,「去呀,回房子看書去。」
原來她在嘲弄我,我忍住繼續問大寶兩口子的近況。「兩口子打架了,羊肉店關門了,這些你都知道,還問啥哩?」
「我想知道他們去了哪裡?」我竟然給這婆娘笑了一下。
「是關心大寶哩,還是關心董苓?」這賊婆娘嘴裡吐出的每個字都變成了飛刀,專揀私秘部位往開割,「說,到底關心哪一個?」
「嗯,你關心剩下的那一個。」我故意這麼說,也嘲弄她一下。
「噢,你說的原來是大寶呀。他在哪裡我怎麼知道?」聽見沒有,這就叫小聰明。雖是小聰明還是封了我的口,沒法問下去了。婆娘乜著我似笑非笑,我也乜著她似笑非笑。
鞋店有二層,一層營業二層住人,有個小小的內樓梯連通上下。我正似笑非笑地不知如何開口時,小樓梯上走下來一個人,我一看樂了,這不是大寶又會是誰?
估計大寶還記恨沒給他擔保貸款這碼事,不理我,吊著臉出門往西去了。
「這人是誰?」我故意不解地問。
「娃他舅。」婆娘滿臉坦然。
「噢,褲子兄弟恐怕還不知道孩子們有這麼一個舅。」
「我也不怕你亂說,告訴你吧,大寶離婚了。滿意了吧。」婆娘嘴軟了。我趁熱打鐵,「那,董苓去了哪裡?」婆娘一笑,「看把你急的。聽說回了娘家。全告訴你算了,還聽說鬼三到老鴰崖追董苓去了。」
「老鴰崖?」
「董苓娘家在老鴰崖,滿街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書把你看傻了。嘿嘿。」
「離婚了?」我不由小聲重複了一遍,她逮住我尾巴一樣,一句追一句問,「咋哩?有想法了,哈哈哈,想去給董苓做伴?不怕鬼三剝了你皮,秋葉知道了也不會放過你,哈哈——哈哈哈——」我轉身回房去了,本想多聊一會兒,這婆娘胡言亂語,搞得我實在沒了心情。
8
大寶與董苓離婚的消息,像榆木鎮的春天一樣,一晃就過去了。一直沒看見大寶,喜歡吃羊肉泡饃的人似乎集體得了遺忘症,記不起這號人物了。
這兩天,眼鏡王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僅衣著整齊而且心情大好,總是打電話叫我喝酒。我不喜酒,他知道的。應該是夏天將盡的一天下午,三四次叫不到我,他帶著酒和豬蹄進了二級站院子。進門就擺上醬色豬蹄,擰開帶來的西鳳酒。
「來,來,喝一口,總看書會傷眼睛,快來!」
「不是愛打牌麼,怎的又好上這口了?」
「打牌?那是鎮長和鬼三的愛好,我從沒愛過打牌,全是為了應付這對二球。」
我挪過去,陪他吃喝,「你罵鎮長?」
「罵了,咋哩?這對二球不該罵?還是鎮長哩,天天和鬼三攪在一起,能是啥好鳥?多虧調走了,不然……」又一口酒。
「難怪你敢罵了。」我揶揄他。
「早想罵了,鬼三囂張成這樣,都是歪嘴鎮長慣的,鬼三收衛生費、工商費、水電費,都是歪嘴給聯繫的生意,把榆木鎮南來北往的鄉黨們禍害成啥了?」一根蹄筋在他嘴角跳動著,含糊道,「沒聽說麼,鬼三可能犯了強姦罪,收監了。」
「強姦?」我一下子想到了董苓,趕緊問,「強姦誰?」
「大寶那個媳婦麼,還能有誰?聽說她跑到派出所告了,鬼三就進去了。」
我沒心情了,本來硬撐能喝一二兩,這下好了,半兩也喝不下去了。我趕眼鏡王回去,他正喝到好處,就是不離開。
董苓離婚,鬼三纏她我知道,傷她的事就不清楚了。眼鏡王是信貸員出身,跑了十多年攬儲放貸生意,榆木鎮方圓幾十里哪個村子不熟悉?熟人多消息就靈通。我相信他說鬼三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能被收監,估計真傷了董苓。
9
自上次在鞋店見過大寶後,又半年過去了,再沒瞧見人影,褲子婆娘也失去了學說這件事情的興趣。我多次去鞋店外閒轉,問大寶近況,她說大寶又不是她兒子,怎麼會繞著她轉。接著嘆出一口氣,自語般小聲道,「娘娘蔥,獨頭蒜,昂頭女,低頭漢,這才是厲害角色。」
「有道理,娘娘蔥比辣子還辣,獨頭蒜更絕,專門辣心。」我胡亂解釋。
「董苓正好是低頭走,大寶走道偏又昂著頭,都不是厲害人,倒想做厲害事情,好好的日子,也就散了。」
「原來你也懂道理?」話一出口,婆娘就瞪我一眼。不過,她又嘆了一聲,「唉,多日不見羊肉,肚子少了油水,人也沒勁了,光想睡覺。」
「做羊肉泡饃的沒影了,羊高興了,沒想到你卻難受了。」這句話說得我直後悔,怎麼能和這女人開玩笑呢,不是自討沒趣麼。果然,她轉身關門上樓睡覺去了,晾我一個人在門外,無趣極了。
夏天是在恍惚中過完的,聽見秋雁有一聲沒一聲的失去兒子一般的哀鳴聲,才知道秋天快要結束了,不由得心裡冰冰涼涼的。眼鏡王興奮過一陣後,像秋雁一樣也要南遷了。調去縣上工作,他卻不高興,說在榆木鎮吃有羊肉,睡有熱炕,洗衣有秋葉,臉上布滿了不捨得離開的表情,還說他離開後,秋葉就沒人照顧了。
「哇——」我一驚,「哇——,王主任,我替你背了多年黑鍋,你得請我吃羊羹湯。」
我倆約定第二天早晨去三舍店吃羊羹湯。我早早起床,等眼鏡王騎他那輛錢江120摩托接我。
第二天大早,我剛起床收拾屋子,聽見街上傳來敲打鑼鑼鼓鼓的聲音,當——噹噹——咚——,沒一聲敲在韻點上,孩子玩一樣。
「懲治流氓鬼三!」我一愣,還在疑惑自己耳朵時,又傳來男孩女孩不太整齊的嬌嫩的和聲,「懲治流氓鬼三!」
我放下洗好的茶杯,跑出院門,第一眼就證實了我的猜想,果然是大寶。前面走著兩個孩子,女兒胸前掛著小鼓,兒子頸上吊著小鑼。兩個孩子舉著一面小小的橫幅,上面寫了四個字:我要媽媽。大寶形若枯槁,死羊一樣的雙眼空洞洞的,靈魂出了竅似的。
「我要媽媽!」他喊一聲,還舉一下乾瘦的拳頭。
「我要媽媽!」兩個孩子跟著喊,也舉拳頭。
大寶肩扛的黃旗上寫的是:懲治鬼三,還我家庭。
一大兩小三口人從我面前喊著口號過去,街道兩邊的所有大門前都站有三兩個人,每個人都瞪大眼睛豎起耳朵在看在聽。本來有傳言說,鬼三強姦未遂,大寶這麼一鬧,豈不證明遂了。這個愚蠢行動,等於將董苓的面子揭得蕩然無存,可憐董苓又是極愛面子的人。
我被大寶這一招攪擾了心情,不想去蒲白了,正好眼鏡王騎摩托進了院子,一身整整齊齊的藏藍西服,后座上居然坐著秋葉。
「走!」眼鏡王滿臉興奮。
我沖他搖搖頭,失神地坐在桌邊,端起半熱的茶杯抿了一口。
10
這段時間,無意中和褲子婆娘走得近了,時不時就坐在鞋店外的台階上聊兩句。都是這女人撇著嘴告訴我的,似乎不屑於說這種事,其實她說得很詳細,連兩口子想什麼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說,那段時間,大寶心情煩躁,天天在家找事,大多時候,董苓不敢作聲。說到貸款的事,董苓小心勸他,說自家生意也不錯,何必貸款買別人的配方。
「再好的生意,也扛不住你用木炭糟蹋!」話一出口,手腳就上去了。按照慣例,董苓先是被放倒的羊一樣緊張地急促喘息,在他雨點般的拳腳下,要麼反擊,要麼哭叫,要麼逃跑。不過,這次動手他卻覺出了異樣,隨便怎麼踢打,董苓不反駁也不逃跑,而且聲息全無。他有些膽怯,吃不准董苓今天怎麼回事。沒有哭叫聲,施展的拳腳就像沒有譜曲的歌詞,找不到節奏和旋律。他頓覺索然無味。停住手腳,給自己壯膽似的罵一句,「狗東西,竟敢破壞自家生意!」
他斜靠在木椅上,董苓在地上躺了一會兒,坐起來問,「還打不?不打我就起來了。」
他重重哼了一聲。董苓見他沒有再打的意思,爬起身拍了拍褲管,喝了杯白開水,晃晃悠悠出門去了。大寶以為像往常一樣,她去洗嘴角的血,去收拾打亂的頭髮,或者去找嚇跑到街上的孩子。哪知等到天黑,也不見董苓影子。他前前後後檢查了一遍,任何東西都沒有動過的痕跡,不會弔著兩隻空手逃跑吧?坐到半夜,他開始慌了,在屋裡院裡走來走去,卻不知道該想什麼,像電影里的敗兵一樣沮喪、無奈又無助。
總算天亮了,毛毛草草收拾了孩子,無精打采地開門營業。他想是不是該去找找董苓,隨即又想,如果去找,等於自折威風。忐忑著猶豫著遲疑著,猛然聽見吃泡饃的客人提到鬼三的名字,神秘兮兮地一個勁翻眼睛瞅他。人在病中心事多,大寶得的是心病,心事就更多了。他似乎還聽到老鴰崖如何不安寧的話,頭髮噌地立了起來。顧不得關門,把客人丟在店裡,騎上電摩瘋了一樣去了老鴰崖。果然,除了董苓,鬼三也在那裡。
「總算來了,走吧,去民政辦。」看不出董苓生氣的樣子,語氣平緩,表情平靜。鬼三坐在一邊喝茶,笑笑地望著大寶。
「你來幹啥?!」大寶聽董苓說去民政辦,心裡一亂,忘記害怕了,不管鬼三鬼四,只想打架。
鬼三沒吭聲,把上衣前襟撩起來扇了兩下,大寶了見鬼三懷裡別著一把比殺羊刀長一半的殺豬刀,還有一把自製八連發。這種槍打散彈,一旦射中,少說會往肉里鑽百十個米粒大小的鋼珠,雖不要命,卻會立即失去戰鬥力。儘管大寶很窩火,可鬼三的裝備嚇得他退縮了。
董苓其實希望他撲上去打敗鬼三。鬼三將她煩透了,不知他從哪裡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坐在老鴰崖要拜董苓做乾妹子。罵也罵不走,還口口聲聲說要保護董苓,董苓怎會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大寶若能將鬼三打跑,她的氣至少會消去一半。如再軟著聲懇求她幾句,保證以後不再動粗,她也就回去了。畢竟賣羊肉泡饃重要呀,鬧彆扭已經耽擱了生意。可是大寶怯了、軟了、退了。
董苓想十多年來,說出口和未說出口的所有願望,韓大寶沒有滿足過一個,她不願意接受的,倒是給了不少。她越想自己的婚姻越是個可笑的錯誤,離婚的決心隨即又堅定起來。
拿著離婚證,帶著失落和空虛回到老鴰崖時,鬼三狗一樣蹲在她娘家門口。她母親早已離世,她和娘家弟弟是同父異母姐弟,這個弟弟常年在老鴰崖周邊打零工對付日子,對鬼三這號人物那是不敢用正眼看的。鬼三當天晚上就跳牆進了院子,竟然無法無天,拉亮所有燈,挨房子找董苓。
「已經離了,哥追你就是合法的。」鬼三嬉笑著挨門查看。
睡覺時,董苓多了個心眼,把菜刀放在了枕邊,聽見有人跳牆,第一反應就是鬼三來了,她連忙穿好衣服,緊握菜刀縮在炕角,哆哆嗦嗦地不知如何應付。侄女哭了,但只傳來一聲就沒了動靜,像給滾開的鍋里傾入了一瓢冷水,瞬間平靜下來。聽得出來,是弟妹捂住了孩子嘴巴。
「剩一間房子了,妹子,你肯定在裡頭。」鬼三很得意。
「我在這裡,你敢進來,我就自殺。」聽見鬼三說話,董苓倒不慌了。她只有一個意念,鬼三敢用強,她就抹脖子。
「哥不受威脅,也不怕威脅。」鬼三衝進房子跳上土炕,董苓有刀也沒用,鬼三根本不避,一伸手就抓住了她手腕。
據說,鬼三將要得手時,董苓弟妹悄沒聲息地進門來,將一柄三股鐵叉插在了鬼三脖子上。看見血流如注的場面,兩個女人軟了,鬼三也慌亂起來,顧不得熱鬧事情,逃走保命去了。
董苓立即撥打了110,現場保存完好,刀叉俱全,證據確鑿,事實清楚,鬼三被關進了縣上的監所,董苓抬腳去了西安。
11
時間在日復一日的問候、嘆息、希望和失望中度過了。我問候熟人同事,嘆息生活多難。褲子婆娘希望大寶能像過去一樣光顧鞋店的小二樓,不過,失望的次數越來越多,終於忍耐不住,看見我就喊。
「軟哥,你說大寶跑到哪裡去了?活人死鬼咋都看不見影子。」婆娘滿臉不悅,雙眼含愁,看來是把大寶當回事了。
「可能去找董苓了吧。」
「現在去找?遲了!太遲了!」這婆娘把自己當成了預言家,語氣相當堅定。
她喊過「太遲了」之後,冬天就來了,雪像帶著天外信息的使者,輕盈地舞動著,想找一塊乾淨得像自己一樣潔白的地方落下來,不管落到哪裡,到頭來都變成了黑色濫泥,堆在榆木鎮的角角落落,在莊稼人忙碌的腳下粘著。
骯髒的雪泥無法與當日凌空飛飄的雪花相比,我在屋子裡轉來轉去,舉著手小聲自語:雪花遭到人腳蹂躪,純潔變成了齷齪。
「快別酸了,」不知啥時褲子婆娘站在了門口,「大寶回來了。」她的口氣前所未有的軟和。
其實我早知道,大寶在羊肉店後面的小房子窩著,沒心思開門營業,天天對著空氣發獃。我去過,沒問出一句有用的,無用的也沒問出半句。他躺在床上,兩眼瞪著天花板,呆子一樣,任你說啥都沒反應。
天空總陰沉著,懷了重重的心思似的。鎮外雪野上,農人撒的麥草灰,在冬風中飄浮在野地上空,炊煙中已可聞煮肉炸雞的香味。時不時,就有了鞭炮響聲,村子上空蒸騰的霧氣越來越濃。雖然空氣凝重,卻壓抑不住人們迎春的興奮心情。喝過臘八粥的鎮民們在商量過年需要採買的年貨時,董苓悄無聲息地回到了羊肉店。
董苓的出現,完全出乎大寶預料,也出乎了所有知情者的預料。董苓進門後一聲不吭,挽起袖子就幹活。大寶像吹了氣的豬尿脬,立時漲了起來,跑前跑後給董苓幫忙。
「孩子呢?」董苓並不看他。
「爸媽接走了。」兩個人離婚後,孩子一直在大寶父母家裡。
「接回來吧,該過年了。」
「好,我去,現在就去,順便買些年貨。」
董苓並不是回來復婚的,是想孩子了。她想和大寶商量,兒子女兒隨便讓她帶走一個,這才是回來的目的。她不想年前提說這事,等過完年再提出來。大寶如果不給,也就死心了,如果不回來說一次,會後悔半輩子的。
大寶興沖沖地出門後,董苓邊想心思邊搞衛生,在廚房門後,無意翻出來一條白布橫幅,本想扔掉,瞥眼看到了「媽媽」兩字,好奇布上寫了什麼,展開一看,寫的是:我要媽媽。千不該萬不該讓她看到了另外一面旗子,就是大寶扛著遊行的那面,黃底黑字寫著:懲治鬼三,還我家庭。
看到這面旗子,董苓馬上猜到大寶乾了什麼愚蠢事情。她最怕的就是壞了名聲,現在好了,壞自己名聲的不是鬼三而是大寶。這不是逼我死嗎?她靜靜坐在廚房那個坐過多年的木凳上,一遍遍在心裡叫著孩子們名字,腦海中突然閃過一隻綠色玻璃瓶的模糊輪廓,上面隱約有「百草枯」字樣,就塞在後門外的牆縫裡。她不知道怎麼會出現這個閃念,難道是老天爺的意思?
似乎有人領著她找到了藥瓶,然後給她灌了下去。舌根剛感到澀苦,肚子就劇烈疼痛起來,像被大寶踢中一樣,對這種鑽心的疼痛她是熟悉的。疼痛中有了麻醉感,這感覺也不陌生。過去,好多次她被打得休克過去,甦醒時,渾身就有這種麻痛感。董苓模糊意識到,自己命真苦,喝藥求死都有挨打的感覺。疼痛感逐漸消失,思維也慢慢離她而去。突然,她感到舒服極了,舒服得手指都不願意動一下。同時,眼前出現了許多亮點,亮點不斷變大,原來是旋轉的彩色光圈,她毫不猶豫地走進了潔白的光圈之中……
12
大寶帶著兩個孩子回到羊肉店,一眼就看見倒在案板邊的董苓,街道上拉人送客的小麵包幫忙將董苓送到了縣上的二院。司機雙龍擦黑回到鎮上,逢人便說董苓喝藥的事。瞬時工夫,傳遍了整個榆木鎮。褲子婆娘受了驚嚇似的在院裡大叫,董苓喝藥了!
董苓在鎮上?怎麼就喝藥了?這婆娘一驚一乍地也說不清楚,被馬蜂蜇了屁股一樣坐不下來,來回在後門外轉悠。
這一夜,在我三十七歲的生命體驗里,是最漫長最受煎熬的一夜。
天剛亮,我就去敲雙龍家門,雙龍嫌太早不願意出車,我塞給他五十元錢,他一愣,沒洗臉,披上衣服發動了機器。
趕到二院,看見大寶坐在三樓樓道的連椅上,抱著頭一動不動。
「人在哪裡?」我急著問。他好像知道我要來,沒有一點兒驚訝之色。
「在這屋裡。」他伸手一指。
「你怎麼不進去?」我有些疑惑。
「醫生趕我出來的,說見到我她就休克。」
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安慰他。一個雙眼通紅,精神萎靡,甚至有些垂頭喪氣的醫生出門來,聲音沙啞得像砂子打磨過,「剛醒了……」
大寶站起來,醫生趕緊伸手攔住,「你千萬別進去。」
「我去看看,是我妹子,醫生。」醫生沒有表態,大寶也沒吭聲,我推門進去了。
偌大的白得透亮的病房裡,只有一張床,董苓躺在上面,白色被子和她臉色差別不大。她閉著眼,沒有絲毫聲息,兩個護士在她身側悄悄地忙碌。
「董苓——」我小聲叫,「董苓——」
她沒答應我,我不敢再叫了。
「護士,這……」我小聲問。
護士點點頭,「她很累,能聽見你說話。」
「哥……」董苓叫我,同時眼角滲出了淚水,「不……能……給你……」她始終沒睜開眼,「端羊……肉……泡饃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像將被宰殺的羊,眼淚沒有控制地淌到了胸前。我以前不知道自己眼淚竟有這麼多,腳面都被打濕了。我控制著不哭出聲來,怕影響董苓情緒。
「不想……讓你看……見……我這……這樣子……」她竟然笑了,雖然淚水還在流,雖然一直閉著眼,「哥……」又一笑,「別……別哭……」
她的笑很純真、很無辜、很坦然也很滿足,她就這樣微笑著,離開了讓她抱恨的家庭,離開了我這樣的朋友。十多年過去了,我一直牢牢記著,她讓我「別哭」時,嘴角那一絲甜甜的笑。
2018年2月6日晚23時48分草竣
3月5日一稿改畢於東書房
4月3日二稿改畢於南二環
5月11日再改於南二環
作家簡介
林喜樂,作家、編劇,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文學作品見於《散文》《大家》《小說月刊》《延河》《陝西文學》等雜誌。出版有短篇小說集《順陽故事》,長篇小說《解凍》《客居長安》,歷史類圖書《延安十三年稅收紀事》《陝甘寧邊區稅史筆記》。創作有《山丹丹花開》《柿子紅了》《吹皺一池春水》等多部影視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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