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冬至記憶

2023-12-22     竹鶯說事

原標題:【鄉愁】冬至記憶

裴彩芳

過了冬至,離年關就近了。以往對冬至的記憶是背著書包,還未走近家門口,就遠遠聞到了一股香噴噴的油炸味,這是母親提前炸好了油糕和油坨,放在一個陶瓷盆里,蓋一層紗巾,紗布上面用鍋蓋壓緊達到保溫,爐火上熬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母親從窗口的玻璃上看到我回來了,或許她並沒有看見我的身影只是聽到了我歡快的腳步聲,我的母親便會利索地走到爐台前,踮起腳尖、小肚腩扛住爐牆,牙一咬就把一大鍋粥提起來放在另一個爐坑裡,燃燒正旺的爐火烤在母親慈祥的臉上,映得紅彤彤的。我一進門心裡就油然萌生出一股莫名的喜悅,邊叫著母親、邊圍著灶台,看著她熟練地炒菜,舀湯,把油坨、油糕拾在一個紙糊的淺子裡。我端著淺子放在炕頭的小方桌上,兩三米的長度還不忘跳兩步、扭一下屁股,給母親做個鬼臉。那時刻,父親坐在熱乎乎的火圪頭滿臉幸福地看著我,他伸出手接過我手裡飯菜,我也不全放在他的手裡,我自顧自地放在餐桌上,母親直接從爐台上方抓一把筷子遞給父親,父親坐在堂上給我們發筷子,母親把一切都做好後就背靠在爐台和炕台中間的地方坐下來,我坐在炕中間,全家人圍著小方桌邊吃邊聊,說起年邁的鄰居奶奶,母親便會拿上油糕和油坨,加上一碗粥給她送過去。母親說人都有老的時候。可惜,鄰居奶奶的老卻給人們留下了深深地烙印,那是我考上學校的第二年冬天的事了,第一年年假回家時,老奶奶專門來我家裡看望我,她抓住我的手,搓著手心說:你媽媽養了你有福了。她非要叫我和母親去她家裡吃飯,她說,她都這麼老了,再不叫我們吃頓飯,恐怕此生就沒有機會了,不能如願她死不瞑目呀。第二年回家問起老奶奶的情況,母親說,老人家在家裡悄悄地死了,她的兒女們知道時已經死去了好幾天,誰也不知道她具體是哪天離開人世的。

冬至雖然不是團圓節,但是,這一天很多人家不管在不在一起都會從不同的地方趕回到家裡,吃一天節令飯。母親說老年人流傳下來的話,冬至這天吃煮餃對女娃娃好、吃麻麻(爆米花)對男娃娃好、吃油坨對婆婆好、吃糕對全家好。所以,母親天不明就起床,摸黑張羅著一天的飯食,要炸油糕、油坨、炒爆米花、包餃子等,早晨我們還沒起床時,母親就炸好了油坨和油糕當我們的早餐,並把做好的爆米花倒在一個盆里,臨出門時,大家就隨手抓一把裝在兜裡邊走邊吃;如果時間充足,母親就會炒各種豆類的爆米花,比如大米、玉米和黃豆,我最喜歡吃的是黃豆,炒出來的又香又脆,非常精到可口。在村裡,只要哪家裡炸了油坨,遠遠地就有一股油坨的香味瀰漫在空氣里,那些嘴饞的人也會聞香前來蹭一頓飯吃。不管是誰前來,母親都會熱情招待,母親的賢淑和大方也隨著時間推移留在了我們那個小山村以及方圓幾十里。

油坨和油糕各有不同的口味,吃起來各是各的香:油坨是鹹的,虛而軟;油糕是甜的,外脆內軟,兩種食物的做法截然不同。油坨的做法是舀幾碗白面,拌入搗碎的蔥花和花椒麵攪勻稱,用一勺開水、一勺涼水交替燙在面中,揉成麵糰,等份切成面旗子,用紗布蓋住醒半個小時,拍成餅放入燒紅的油鍋,炸成薑黃,吃起來又酥軟又濃香,把油坨掰開從裡邊翻出,呈現出蜂窩似的形狀,加上一股淡淡的花椒、蔥花、大料和菜籽油燒熟後的香,那是母親的味道,是多少年後我一直在尋找的故土上的鄉情的味道;油糕是用溫水把軟米麵和成麵糰放入蒸鍋蒸熟,拌入少許白面和白糖揉勻,上面抹一些熟油,揉光滑,搓成長條,用一根線等份分成小面旗子,用切菜刀的側面抹一些油,把面旗子全部壓扁,包入玫瑰糖餡,捏成煮角形狀,放進燒紅的油鍋,炸出來的油糕外面有一層脆生生的泡泡,咬一口就流出一股玫瑰香的糖汁,舔進嘴裡,蜜汁的甜把我帶進了久遠的年代,那是有母親、父親的日子,有黃土碾光的麥場和紅彤彤、熱乎乎的炕頭,母親燒暖了窯洞,添柴加炭把日子燒得紅紅火火,家裡瀰漫著滿滿的幸福和興旺。

那個冬天特別冷,我跟隨比自己大3歲的堂姐去城裡看戲。我經常跟著堂姐去鄰村玩,時間長了膽子也大了,我們就一同去遠村割豬草、看電影、看戲、看耍猴子、看耍雜技,一直到後來去縣城裡趕集,城裡有唱戲的、說書的、放電影的、玩皮影的,五花八門。經常是,母親在爐台前忙碌著,只要姐叫一聲我就跟著走了,我們推開門打個招呼,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如果母親正巧不在家去了地里,我們就自顧而去,也不怕家人擔心,反正看完電影或者看完戲晚上就趕回來。那年我還沒有上學,大我3歲的堂姐也沒有去學校,她叫我去城裡看電影《淚痕》,我就跟著去了。我們手拉手先跑到離我們村最近的一座煤礦,煤礦出煤的場子很大,有很多拉煤的車,從煤場子的東頭排到西頭,姐說,那輛帶翻斗的拉煤車是我們村學校里一個女老師的男人開的,我們全村人都因為有了這個女老師、有了她那開拉煤車的男人,而比別的村人優越了很多,大家隨時都可以跑到這座煤礦等女老師的男人來拉煤,然後坐上他的車到電廠,從電廠進城就不到10里路了。大家很樂呵地從電廠下了車,一路說笑著就走到城裡,相比以往從村裡往縣城走近了很多。女老師的男人幾乎每天都要到我們村附近的煤礦來拉煤,有時候他也會把裝上煤的車開到學校的操場停下,去女老師房間坐幾分鐘,這一坐,正巧遇到幾個去城裡的人搭上了順車,這是我們村的一件幸事兒,大夥都知道,我們小孩子自然也知道了。

那次我和姐沒有等到順車,我們直接去煤場那裡在很多拉煤的車裡找,當然有時候找不見那輛翻斗車,我們就爬上另外的車,司機高興時就拉我們一程,不高興就把我們趕下來,我們就只好灰溜溜地、滿臉煤黑地回家。那次很巧,我們剛走到煤場,就看見女老師的男人站在煤場上,手上的白手套已經變成了黑色,即使沒有太黑的地方也已變成了淺黑色,他歪著頭指揮著鏟煤工把煤炭壘起來,幾乎越過了車槽,等到他上了司機樓,我們倆便迅速地跑過去上了煤車。我們像兩朵花扎在煤堆上,女老師的男人從後視鏡里看見了我們,他又跳下司機樓,黑著臉,極不高興地從司機樓里拉了一張塑料袋扔在車上說:蹲下來,蹲低一點,抓緊!小心送了你們的小命。我和姐姐蹲得很低,手緊緊地抓住車槽上的鋼架,臉背著不讓風打。那天進到城裡天色已晚,《淚痕》已開始播放,聽說禮堂里的大戲還沒開始,我們匆匆找到在城裡上班的爺爺找了兩張戲票,是《三請樊梨花》。當年能進城坐在大禮堂里看戲相當於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那可不是一般的榮耀,而且爺爺給我們的票還在前面的中間位,那個晚上,我和堂姐興奮得手舞足蹈,即使整個禮堂黑壓壓的一大片人影,我也覺得自己的座位上有一道微亮的光影,我感覺所有看戲的人都能看見我。我的座位正對著「樊梨花」舞台上的正中間,她委婉動聽的唱詞不僅僅打動了全場人為她喝彩拍手,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那個晚上戲唱完已經半夜了,我和堂姐沒有辦法回到30里外的家,我們倆只好回到爺爺家裡,兩個人顛倒著擠在爺爺家不到兩米的小炕上,炕頭還有爺爺、奶奶、叔叔和小姑。那時候人情味很濃,奶奶的熱情幾乎招來全族人的光顧,只要有集會、廟會,村裡的大大小小嬸子嫂子、姑姑奶奶們,就會成群結隊地去爺爺家搭個間歇,誰也沒有覺得擾亂了他們的正常生活,就是爺爺奶奶他們也習慣了整年整月、一年四季招待老家來的親戚,我這個排行最小的小字輩從幾歲便開始了不遠幾十里去城裡趕集會、看戲、看電影、看秧歌、看耍猴,天氣晚了就理所當然地住在爺爺家,第二天和姐姐跟著爺爺去上班。一路上爺爺逢人就打聽,想要能搭上順車,拖拉機可以,拉騾子的車也行,當然,運氣好了便會搭個下鄉幹部的小汽車,我們坐著小汽車回到村裡,那風光不亞於考上大學回來。小汽車停在村頭,司機下來雙手捧起我跳下車,又雙手捧起姐姐跳下車,我們心裡美滋滋的,感覺那雙大手像父親般可靠。我們蹦蹦跳跳一路歡歌地跑回家,一進院落,母親便淚眼婆娑地迎上來:「我女,跑到哪裡去了?」我撲在母親懷裡,母親吃力地往起抱了抱:「長大了,媽都抱不動了。」我勾著母親的脖子回家,一五一十給母親講我們去城裡,怎麼搭的車、怎麼誤了電影、怎麼找到爺爺家、爺爺拉著我們去戲院……母親沒有一句嗔怪,她臉上始終掛著微笑,靜靜地看著我說:回來了就好,你看今天媽給你準備了什麼?母親從鍋頭揭開陶瓷盆上的鍋蓋,拉到爐台邊,油坨、油糕、油炸卷,我坐在炕頭暖著身子,看著母親給我張羅飯食,心裡甜透了。

母親說,她知道我一定會很早就回來的,因為這天是冬至。這一天即使家裡很窮困,母親也會想方設法給我們炸油坨和油糕、包餃子;如果沒有肉餡,母親就用煉豬油剩下的油渣配酸菜做成酸菜餡給我們包餃子吃,酸菜餡的香美至今都讓我回味無窮。

那年以後,每年到了冬至這天,我都會從不同的地方趕回家吃母親包的餃子、炒的麻麻、炸的油坨和油糕,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現在,母親已經離開了,我卻依然按照母親的做法,堅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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