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和三島由紀夫的死亡行為藝術

2020-09-27   世界說

原標題:普希金和三島由紀夫的死亡行為藝術

文/ 丁叔

我們來聊聊普希金和三島的死亡行為藝術,做一個小小的比較文學討論。

櫻桃和豬大腸

普希金的短篇小說《射擊》講了一個決鬥時吃櫻桃故事,這來自於他的真實經歷。

1822年,普希金與一軍官相約決鬥,拔槍相向之間,普希金卻悠哉悠哉捧著一把櫻桃吃,對手沒有射中,他也沒還擊,瀟洒任性地轉身而去。

拉爾夫·費因斯飾演的普希金 / 《奧涅金》1999

普希金是個死亡行為藝術愛好者,生前曾被捲入30餘次決鬥,光他主動發起的就有150多次。死亡成了創作素材,也成了他生命歸宿的實踐,同樣熱衷此道的還有三島由紀夫。

David Bowie畫的三島由紀夫像

高中時在一家書店翻看三島的《豐饒之海》,序言里描述了他拍電影時的切腹表演,後來我找到了這個名為《憂國》的短片,分明就是一部三島的私人地下實驗影像。

故事講述了「二二六兵變」失敗後,一位軍官切腹自殺的故事。強烈的皇國意識形態,配合三島熱衷的肉體之美,最終完成他的至高美學——死亡。片中三島飾演的軍官在與妻子裸體纏綿後切腹,用了豬大腸做替代物。

《憂國》1966

普希金和三島由紀夫一個秉承歐洲中世紀貴族精神,一個遵循日本武士道傳統,二人的死亡文學頗有淵源,我想來平行比較下。

這兩位「精神上的貴族」都極度驕傲,三島由紀夫說過「銀,鋁,銅,它們有一個共同點——都不是金子」,優越感洋溢而出。普希金在二十出頭還是十等文官的時候,就作詩《蝗蟲》諷刺敖德薩的總督,並因此被流放。

只是三島最終完成了自己的死亡實踐,而普希金的決鬥冒險止步於好勇鬥狠,他曾在出戰前問妻子娜塔麗婭會為誰哭泣,對方回答「為死的那個」,他的意外身亡因為爭風吃醋而顯得不明不白。

普希金的妻子娜塔麗婭

從文學創作上看,在小說《射擊》里,普希金把現實的角度倒置,視角放在被櫻桃羞辱的對手身上,藉此表達了自己日後未能完成的抱負。

故事的主角西爾維奧是一名豪俠式的軍官,表面粗魯,卻很有原則,他蔑視世俗規則、討厭權貴。

在數年前一場決鬥中,當時的對手某伯爵就是現實中普希金的化身,因為決鬥時吃櫻桃而深深羞辱到了西爾維奧。幾年後西爾維奧去找伯爵尋仇,報這「櫻桃之辱」,而此時他發現伯爵已經有了美滿的家庭,也沒有了當年的傲氣,羞愧怯戰。

此時小說的轉折點出現了。西爾維奧甩手一槍打死了落在畫上的蒼蠅,神乎其技,隨即揚長而去,他的慈悲和大氣幫他報了仇。

《射擊》的落腳點終結於一個升華結尾:西爾維奧最終在希臘反抗土耳其的民族解放鬥爭中戰死, 決鬥中的所謂尊嚴,無非是兒戲罷了,作為戰士犧牲遠比私人械鬥更偉大。

對死亡的模擬似乎要落在一個大格局下才更有意義,三島由紀夫也是在小說中一步步把死推向高潮的。除了《憂國》中有點荒謬的豬大腸道具,他的死亡藝術還包括對男性肉體官能的痴迷,最著名的就是對聖塞巴斯蒂安殉難圖的模仿。

在其自傳小說《假面自白》里,兒時的三島由紀夫因偶然看到宗教殉難圖中的裸體而衝動自瀆,開啟了人生最早的性啟蒙,日後痴迷到對自己本來羸弱的身體進行魔鬼試煉,在筱山紀信的攝影鏡頭下,戲仿了被亂箭穿心的聖塞巴斯蒂安。

保羅·施拉德導演的《三島由紀夫傳》里還原了這段故事,這部傳記片的製片人是科波拉和喬治·盧卡斯

不僅如此,三島小說里龍精虎猛的健美青年、憂鬱的貴族少年經常逃不過被筆墨殺死的命運。《愛的饑渴》中寫到一個孀居太太悅子對男僕三郎的愛情,三郎雖然出身卑微卻勾起了女主人對身體的原始渴望,書中寫他「脊背猶如深不見底的大海」。

這個形象源自三島由紀夫傳記里提到的,他第一次感受到性慾是兒時從一個掏糞工人肌肉虯結的身體上,被緊身褲包裹著的臀部。讓夫人因愛欲嫉妒殺死男僕,是三島版《感官世界》的惡趣味。

從身體再進階,大海與太陽也成了死亡意向,這和海子有點像。《午後曳航》里,三島賦予了水手「宛如大海鑄模鑄造出來的身體」,「身上好似披掛著可以隨時嘩啦啦抖落在地的肌肉鎧甲。」 當水手想回到陸地結婚安居時,顯然不符合作家的遐想,他讓筆下的幾個少年謀殺了水手。

在《豐饒之海》的第二部《奔馬》中,自殺的少年面朝大海,看到海上朝陽、水天交輝的壯美景象——「就在刀刃猛然刺入腹部的瞬間,一輪紅日在眼瞼內燦然升了上來」。

一個革命者的意外死亡和一個狂人的毀滅之路

落歸到現實中的兩位作家,三島仰仗自己的獨特文字美學,普希金有著舉世聞名的詩才,他們不僅是文學明星,還都是上流社交圈的風雲人物,人世間的風頭出盡,更高的目標便是尋求政治抱負。

在《奧涅金》里普希金說 「我把一切人當零來看,能算作一的只有我們自己」,這裡的「我們」是像他那樣有進步思潮的貴族,十二月黨人。

沙皇尼古拉一世曾問他:如果你在聖彼得堡,會不會參加十二月黨人起義?普希金的回答是肯定的。他還曾創作了抒情詩《致西伯利亞的囚徒》歌頌革命理想。在政治上普希金支持貴族軍官自上而下的改革,不過在決鬥問題上他還是掛在貴族精神高地,不肯下來。

1825年,沙皇軍鎮壓十二月黨人起義

這荒唐的根源是歐洲歷來的文化傳統,從公元前到中世紀,決鬥逐步納入司法制度,16、17世紀在法國、義大利、德意志流行,「起初只有那些可以合法攜帶武器的人,也就是貴族、軍官和大學生,有資格決鬥。到了19世紀,市民階層,只要出身體面並且願意服從規矩,也可以參加決鬥。下層人民是沒有資格決鬥的,他們之間的暴力衝突只能是鬥毆。」[1]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記錄了20世紀初時,德語國家的大學生們還以決鬥造成的傷疤為榮。

1837年,哥廷根大學的學生用劍決鬥

歐洲的決鬥不論是非,而是賭上名譽尊嚴為一些小事而戰,有時僅僅因為觀點不合或爭風吃醋。在決鬥文化里,歐洲人臉皮很薄,特別容易感受到侮辱。

18世紀初,隨著彼得大帝改革,西歐的決鬥時尚傳入俄羅斯,儘管幾經禁止,在1794年葉卡捷琳娜二世頒布的《軍官間爭端審理原則》默許了決鬥並將其推向高潮。[2]

決鬥風潮也在俄國的文學圈盛行,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都曾寫過決鬥題材,因此而死的就是普希金與萊蒙托夫,他倆都是「十二月黨人」的盟友。

普希金推崇反對沙皇的十二月黨人,三島想通過維護天皇精神匡復日本。如果說普希金的衝動決鬥是意外死亡,那麼三島由紀夫的死其實一種理想毀滅的必然。

1970年三島由紀夫要求恢復天皇地位,以私人武裝「盾會」發動兵諫失敗後切腹,而表演切腹的電影《憂國》反映的時代背景是二戰前的1936年,那一年日本「皇道派」發動「二二六兵變」失敗,在這大正與昭和時代之交的一二十年間,日本的走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三島由紀夫出生於大正時代最後一年,此前日本民主自由浪潮大興、思想派系林立,有要求立憲祖閣的,有擁護天皇親政的。儘管民主人士、大學生和財閥、高級軍官有衝突,但他們的目標都是要日本在資本國家競賽中勝出,都倡導國家主義,甚至民粹主義。

進入昭和時代日本已然大變天,從國家主義發展到軍國主義,再到三島由紀夫切腹的1970年,軍國主義也早已徹底潰敗。「二二六兵變」中「保皇派」的暴力革命一直讓三島難以忘懷,成為他的死亡效仿對象,幼稚的政治觀讓他逆時代潮流復興天皇和舊武士道精神,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韙主張修憲成立軍隊,三島之死,是時代遺老被歷史車輪的必然碾壓。

關於三島是軍國主義者的論調,並不能簡單把天皇和法西斯式的軍國主義劃等號。他自己並不是什麼權力狂人,右翼思想也不是復辟軍國亡魂,更多是擁護古典精神和天皇傳統。

尤其在他的譯作剛進入中國時,由於政治因素介入,三島被認為是反動毒草,在學術界也引起了頗具爭議的論戰,直到九十年代政治環境鬆綁,人們才更多從文學角度去欣賞這位作家,持緩和態度的學者認為「他主張的不是搞侵略的天皇制,要恢復的是文化概念的天皇制。三島是國家主義者,但反對極權主義,認為戰爭期間的軍國主義惡用了武士道精神」。[3]

197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是新華社依江青指示做的內部出版物「文藝專輯」,只供軍級以上領導閱讀

兵諫失敗後三島由紀夫切腹自盡,因介錯人手法不熟,他在脖頸幾近被砍斷的情況下仍未死亡,從傳世的照片來看,當時的場面一片血腥狼藉,這是三島所要的死亡之美嗎?

決鬥文化解釋了普希金為什麼如此鍾情於描寫和參與決鬥,那是貴族們尊嚴的虛無遊戲,是特權階級的專利,和三島推崇的武士道切腹精神一樣,同屬於特定時代、文化下的「死亡行為藝術」。

他們都在用自己唯一的生命去一次次地復刻、模擬死亡,最後使文學描寫成為現實,以他們想要的方式死去。

參考資料:

[1] 《 青年俾斯麥的決鬥往事》陸大鵬,英德譯者,代表作 :《1453:君士坦丁堡之戰》、《金雀花王朝》

[2] 《俄羅斯文學中的決鬥情結與非理性的民族性格》符巧靜

[3] 《怪異鬼才三島由紀夫傳》唐月梅

最早對三島由紀夫有系統了解,是讀《美與暴烈》,那時候甚至還沒看過他的小說,太宰治就是第一次在這本書的註解里知道的。後來陸續看了三島的小說,他算是對我影響對大、了解最多的作家。

《美與暴烈》是三島由紀夫最早也最權威的傳記,由他生前的朋友、英國知名記者亨利·斯各特·斯托克斯撰寫,在三島死後的葬禮中,前來弔唁者多達8200人, 斯托克斯是唯一獲准列席的外國記者。

在這本書里,斯托克斯通過與三島交往的大量一手資料,以及對於其作品的詳盡而豐富的解讀,試圖為我們解開他短暫一生中的種種謎團。如果你也喜歡三島由紀夫的作品,這本傳記對你一定有幫助。

《美與暴烈》目錄

七寸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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