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一條獨家原創視頻
2017年,90後男生湯包,
和朋友鐵頭、大黃、小勺,
一起創立了還原劇團,
專演普通人的故事。
6年間,
他們把1000多個陌生人的故事,
搬上了舞台。
演出現場
從職場煩惱、婚戀焦慮,
到抑鬱情緒、親人離世,
很多觀眾看到自己的故事被演繹出來,
一瞬間淚流滿面:
「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被傾聽,
被看見,被接納」;
「哪怕是一個普通的故事、普通的痛,
演員在台上也會賦予它不一樣的力量。」
11月,一條在現場體驗了還原劇團的演出。
編輯:韓嘉琪
責編:陳子文
觀眾Kiki在現場分享自己的真實經歷(左)
演員、樂手即興地把故事表演出來(右)
「一群人在舞台上演繹了我的故事,就像是給我打開了一個上帝視角。」在還原劇團的演出現場,Kiki常常哭著哭著就笑了,從演員們的演出中,她看到了自己經歷里未曾察覺的一面。
去年下半年,95後女生Kiki接連遭遇生活的風暴。碩士畢業後,她遲遲找不到讓自己滿意的工作,不久後,母親患了重病。白天,Kiki在醫院陪伴媽媽,晚上抽了空去做兼職賺錢,整個人像是被「套住了」,沒有一點喘息的空間。
直到她踏入劇場,Kiki獲得了一種情緒上的鬆綁。溫暖的燈光下,幾位演員並排坐著,溫柔地凝視著她,全然專注地聽著她的故事,她獲得了一種無條件的信任。
演員在舞台上溫柔注視觀眾
每場演出的觀眾通常在20人左右,環境私密、安全
講述的時候,她常常因為焦慮詞不達意,但是演員、樂手總能敏感地領會她的脆弱。她的經歷被幾個演員即興地用詼諧可愛的方式演繹了出來,幽默中透露出對她的體恤,「那種感覺像小時候不小心摔倒了,趴在一堆哥哥姐姐的懷裡,被溫柔地哄著。長大後,這種感覺太少有了。」
劇團的演出流程並不複雜,簡單來說就是「你說,我演」。觀眾先分享一個自己真實的經歷,領航員(主持人)隨後對觀眾進行一個簡短的訪問,最後,演員、樂師會把聽到的故事即興轉化為一段戲劇表演。
領航員不僅是主持人,也像是一位「短篇小說編輯」,
負責給每個故事命名、選擇故事的演繹形式
樂師需要通過音樂引領故事的發展
這種即興戲劇的形式名為「一人一故事劇場」(Playback Theatre),起源於70年代的美國。市面上主流的即興劇都是即興喜劇,以逗樂為主,但「一人一故事」更加看重對故事深度、心理層面的挖掘。
3年前,85後女孩Rachel第一次接觸還原劇團。當時,她正在經歷人生的低谷,情感遇到了很大的變故。但作為一個「成熟」的職場人,她必須保持情緒穩定,展現出一副「無堅不摧」的樣子。
演員Rachel,3年前她還是還原劇團台下的一名觀眾
但那天在劇場,她一口氣講出了自己的故事,她感受到了一種「被允許」,無助、悲傷、憤怒,積壓的情緒一下有了出口。
她永遠記得那個故事的結尾——演員把散落在地上的布一片片地撿起來,抱在懷裡,她從中感受到了一種力量:「像是自己被壓成了很多碎片,然後被人拼起來一樣。」
在此之後,Rachel幾乎每周都會去看劇團的演出、排練,劇場給了她「真實面對自己情緒」的機會。一年後,她成了劇團的演員之一。
從2017年起至今,還原劇團做過70多場公開演出,演繹的真人故事有1000多個。每場演出都有一個主題,從MBTI、狗屁工作,到性騷擾、我的反派人生,觀眾的經歷分享圍繞這些主題展開,個體的故事總能切中當下的社會情緒。
和職場主題相關的演出「誰的工作沒煩惱」
今年上半年的一場演出「誰的工作沒煩惱」,來源於年初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的著作《毫無意義的工作》引發的熱議。
湯包不希望觀眾止於對職場的吐槽,於是設計了一個開場儀式,大家不能透露自己的職業,而是得用一個動詞來描述自己工作的核心,就像你畫我猜。
那天,有老師用「陪伴」而非「教書」去形容自己的工作;保險從業者用到了「守護」,意外發生時,保險可以為一個人的生活兜底。演出結束後,每個人再叩問自己:我的工作真的那麼「狗屁」嗎?
性騷擾主題與巴西柔術結合的演出「抵抗之力」,
鐵頭現場給觀眾教授「受身、破把「的技術
今年6月,性騷擾的主題被搬上舞台。演出過程里,有一個女孩袒露,她曾經被迎面騎電動車的男士當場襲胸,但因為恐懼,她沒有反擊,事後,她只能踢垃圾桶、踢街邊的自行車,去表達自己的憤怒。演員鐵頭覺得這些經歷不應該被隱身,只有通過一次次地重申,才能打破長期以來性騷擾背後的集體沉默。
為了不讓演出淪為純粹的傷痛回憶,鐵頭把演出與巴西柔術結合起來,表演結束後,她給現場的女生指導柔術里「受身、破把」的技術。
演員在演出現場
湯包至今還記得2020年那場抑鬱症主題的演出,名為「孤獨有多少種樣子」。劇團實驗性地採用了「聲音劇場」的形式,整場演出只有聲音,沒有畫面。觀眾落座後被輕柔地蒙上了眼睛,黑暗給人們帶來了一種安全的感受,講述者的顧忌消失了,變得放鬆、坦誠,聽故事的人也更加專注,湯包說:「一種感官被剝奪,更多的感受被打開。」
有人將一人一故事劇場比喻為安放心事的「樹洞」,而且每個心事都是有回應的。
觀眾常常在演出現場落淚
劇團甚至曾經推出過一個名為「省著點哭」的紙巾周邊
也因此,劇場裡,眼淚總是猝不及防。有觀眾講到自己塵封多年的傷痛,心事突然被輕輕地敲開,聲音哽咽;有人講的明明是快樂的故事,卻因為看到生命中美好的記憶被演員們重現在眼前,一下子淚目。
通過演員和樂手的再創作,觀眾也獲得了一個看待自己生命體驗的新視角。
主題演出之「內心的結構」
「真的沒有托嗎?你們是不是商量過了?」在還原劇團的演出現場,時不時會有觀眾發出這樣的疑問。
因為沒有劇本、沒有彩排,觀眾面對舞台上「天衣無縫」的表演,時常會發出感嘆,演出就像變魔術一樣神奇。
默契來源於團員之間的相互信任,成為朋友是「一起工作」的重要前提。
2017年,湯包、鐵頭和另外兩位好友在上海共同創立還原劇團,專注做「一人一故事劇場」。
左:鐵頭是一位巴西柔術教練:
右:Rachel在一家科技公司做用戶研究員
劇團沒有固定的演出場地,從書店、美術館,
到婚禮、屋頂,就像大篷車一樣,四處遊牧
湯包和鐵頭都是90後,大黃是80後。三個人中,沒有一位是表演系出身的,湯包是學新聞的,鐵頭曾經做過幼兒園老師,大黃則是一名程式設計師。劇團沒有固定的演出場地,從書店、美術館,到婚禮、屋頂、草地,四處遊牧。
如今,劇團有12位活躍的成員,大家的職業分布在各個領域,從網際網路到房地產行業,也有當老師的、做心理諮詢師的……這種劇團生活,變成了他們的第三種人生,調劑了大家高度內卷的城市生活。
用鐵頭的話來說,團隊每個人身上都有一部分是開放的,就像插口一樣,需要的時候,大家就能彼此聯通。
鐵頭的家是團隊的根據地,
大家平時會在一起排練、做遊戲、吃東西
即興劇的每一場表演都高度依賴演員之間的集體合作。上台前,沒有一個演員知道,這個故事將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和走向發展,甚至連自己的角色都無法預估。當第一個人建立場景,接下來的所有劇情、角色都是在即興的配合中逐漸形成的。
但即便演員之間知根知底、默契度很高,每次演出仍舊是一場冒險。湯包說:「因為一切無從預設,所以演出前,我們只能把自己的腦袋、耳朵還有身體熱開。」即興喜劇演員出身的金靖曾把即興比作「跳傘」,「那個極致的快感跟極限運動一樣」。
演出的元素多種多樣,可能是木偶劇、肢體劇、音樂劇
大家有時候也會遇到那種「演完了才知道對方在演什麼的情況」,比如一個跟包子有關的故事,直到演出結束的復盤會,演員才有機會自白:「我剛演的是包子散發出的熱氣。」
湯包把每一場演出比作演員與觀眾之間的「猜心遊戲」,觀眾冒著被誤解的風險分享自己的生命體驗,演員也要付出真心,最大限度地去摸到一個故事的內里。
表演最大的難度在於「編創」,演員們要根據講述者自身的特點去進行二次創作。但每一個編創的決定都有可能會惹怒觀眾,讓對方覺得,這不是我想要的故事。
共情觀眾的感受,是演員們聽故事時的基本要求。演員得關注到講述者每一個細微的情緒變化,他/她在哪個地方停頓了,害羞了,自責了?他/她的腿有沒有在抖,有沒有抱著手臂……這些細節,都需要演員敏銳地捕捉。
面對觀眾的講述,領航員、演員需要全然地傾聽
另一個聆聽原則是放下評判。有時候,演出會遇到有一定道德爭議的故事,但演員們要做的,不是立刻質疑,而是去轉換視角,進入講述者的世界。
很多故事看上去很相似,失戀的心碎、工作的消磨,但其實都帶著獨一無二的個人印記。例如,講述者可能會用一個很妙的比喻,或者用很怪的動詞。
即興戲劇中,演出的「意外」也可能是迷人之處,
演員偶爾會在台上直接切換角色,或者用掃場的方式進入下一幕
在「誰的工作沒煩惱」的演出里,有觀眾形容自己上班是一種「沉浸式表演」,湯包立刻感受到了背後不一樣的意味——「沉浸式表演,有一種把自己都騙進去的感覺,誰是觀眾誰是演員,誰是真誰是假,都可以被玩弄。」這種表達,就是解鎖一個故事的鑰匙。
當然,演出不可能百分百完美,「意外」也可能成為迷人之處。「重點就在於那口氣不能斷掉,只要我們處理得夠絲滑,觀眾的觀賞就不會有那種斷裂感」,哪怕演員在某個瞬間陷入了沉默,也沒關係,「甚至它會比連綿不斷的、特別緊湊的對話,要更加引人深思。」
每個人都能在他人的故事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這裡講述的是真實的故事,演繹的也是真實的故事,所有的情緒是真實的。」不論是觀眾還是演員,幾乎每個人都會強調「一人一故事」劇場真實的力量。
今年6月,還原劇團發起了性騷擾主題的演出「抵抗之力」,到場的觀眾里有超過1/3的都是男性,有一名男生感慨:「如果不是這些故事被演出來,我從來不覺得性騷擾和自己是有關的。」
鐵頭觀察到,在場的男性觀眾仿佛是「被摁住了頭」,聽這些講述還不夠,還要去觀看一遍,這個過程讓他們無法把自己從一個個的悲劇事件里「解離」出來,他們不得不去思考,被侵害的人該怎麼辦?我到底可以做些什麼?
「抵抗之力」的演出現場
不少男性觀眾表示,更加理解女性處境了
大城市裡,人與人之間的邊界明晰,生活狀態原子化,很少有人會願意走進他人的世界,看到別人的掙扎、脆弱和悲傷。人們更習慣躲在網際網路上,用自己的價值量尺去審度別人的人生。在一人一故事劇場這樣的安全氛圍里,人們獲得了一個「看見彼此」的可能。
觀眾Kiki形容,劇場就像一個「圓圈」,把不同人的經歷頭尾相接地連在一起,「他/她正在經歷的困難是我曾經遇到過的,我現在的經歷也許是其他人有過的。大家的故事會巧妙地接合」。
一條的拍攝已提前與現場觀眾協商並得到允許,相關隱私作模糊處理
為了保護講述者的隱私,每一場演出不允許被錄像、拍攝。湯包形容,這些故事就像沙畫一樣,演出之後,它們就不存在了。而劇團和觀眾的相遇,也都是一期一會的。
改變也在演員之間發生。鐵頭說,因為「一人一故事」,自己變得更喜歡人類了。以前,很多人都讓她無法理解,但如今,她更能共情到人的多樣性與複雜性。
湯包認為,理解別人的故事,也是在理解自己。從小到大,他都在一個很精英的環境中成長,同學們有很強的競爭意識、狼性精神,高中時,學校辯論隊的BBS論壇甚至名為「Elite」(精英)。在這個環境里,他的優等生情結也一度困擾著他。
湯包說,演繹上千個故事之後,他也更能理解自己了
疫情期間,湯包曾在劇場聽到了一個高中同學的故事,對方是他覺得「一輩子都無法趕超的人」,一個在東京工作的金融精英。但即使如此優秀,這個同學仍舊非常焦慮,每天他會戴著口罩在東京市區瘋狂騎車,一天騎幾十公里。
那一瞬間,湯包意識到,精英的生活固然精彩,但和普通人一樣,他們也有疲憊、恐懼、焦慮的一面。他開始學著接受「普通人」這個概念里的美妙。
很多人在看完演出以後,常常用到「療愈」這個詞。但湯包覺得「支持」這個詞更加準確,如果一個人正在經歷情緒難關,那麼積極的傾聽與傾訴,也許可以將這個人輕輕地托起來,讓他/她的情緒疏通出來。
在近期的一場名為「夢境中的我」的演出里,一個女孩講述了自己在問診過程中被醫生性騷擾的經歷,夢裡,她曾反覆回到那個時刻,想要反抗什麼、說點什麼。演出中,演員們利用舞台上的時空轉換,幫她說出了她當時沒有說出的話,做出了沒有做的事。
「很多時候你不講出來,你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問題。說出來,就是變好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