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在街頭賣拖鞋,如今帶著亞洲第一舞團回歸了

2023-11-23     一條

原標題:他曾在街頭賣拖鞋,如今帶著亞洲第一舞團回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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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前,林懷民在台灣省創辦雲門舞集,

被譽為「亞洲第一現代舞團」。

2019年,雲門舞集與陶身體,

做了一場兩岸頂尖編舞家的交換作品,

此後,雲門與大陸的交流被疫情中斷。

2020年,林懷民宣告退休,

從艋舺街邊長大、林懷民的前司機、

編舞家鄭宗龍全面接任藝術總監。

雲門新作《霞》在上海首演(攝影:李佳曄)

世事變幻的這幾年,

鄭宗龍為雲門舞集注入了怎樣的活力?

又是如何從一個「賣拖鞋」的年輕人,

慢慢成為林懷民的接班人?

他有著怎樣的風格與性情,

會如何帶領雲門奔赴下一個50年?

林懷民和鄭宗龍一起出席《霞》上海發布會

11月17日,鄭宗龍攜新作《霞》重返上海,

林懷民說:「雲門從未如此輕快,如此多彩。」

一條請宗龍來做客,和他聊了聊。

自述:鄭宗龍

編輯:陳 沁

鄭宗龍來到一條棚內接受專訪

一條:林懷民老師提出讓你接棒雲門舞集時,是怎樣的情景?

鄭宗龍:我們常常坐在老師家的小餐桌旁說話,那是一張很簡樸的木桌子,旁邊是林媽媽寫了一半的《心經》,後面就是老師的廚房。那一天聊了很多,但我只記得一句,老師問:「你來接雲門好不好?」

我瞪大眼睛,然後說:「好」。在那之前,老師的腳受傷了,他覺得自己需要休息。我想得也很單純,我喜歡創作,做總監就是繼續創作。

以下是鄭宗龍的自述。

小時候的鄭宗龍

我從小在街邊長大。我爸爸有一個拖鞋工廠,在台北的艋舺,小時候放學回去就很愛在街上玩。長大一點點,我就跟姐姐拿著家裡的拖鞋去賣,一點點貼補家用,一點點像遊樂場的感覺。艋舺是一個蠻特別的地方,龍蛇雜處,有非常多的廟宇、紅燈區,各階層的人匯聚在一起。

我小時候走到哪裡都會搞一些破壞,特別好動,我和我媽媽都覺得我好像應該去學跳舞。8歲的時候,學校發了一張單子下來,一邊叫做資優班,一邊叫做舞蹈班,我就自己剪了一個大頭照,貼在舞蹈班那裡,一路順利跳到現在。

台灣的舞蹈教育是東西方都要學習,包括芭蕾舞、現代舞、民族舞,比如傣族、蒙古舞。國中之後我也還在舞蹈實驗班,高中念華岡藝校,也一直在舞蹈實驗班。父母親賜給我一個好身材,就高高大大的,永遠都是站在中間,一路上蠻如魚得水。

鄭宗龍念書時期

青春期,生活跑到另外一個狀態去了,比較沒有專注在舞蹈上。常常五六個人聚在一起抽煙打架,偷騎摩托車,很吊兒郎當的樣子。直到15歲,人生慢慢回到正常軌道,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編了人生第一支舞。

我從小不愛讀書,所以大學沒有考上日間部。夜間部只有晚上上課,白天就幫家裡的拖鞋工廠送貨,開一台小小發財車,穿著家裡的拖鞋,在台北市的市場、超市、路邊攤,拎著我們家的拖鞋到處送貨。

可是心裡痒痒的,覺得還是想要不分心地跳舞。有一天,我在某一個學校演出,雲門2創團的藝術總監羅曼菲老師看完我的演出後說:「你怎麼沒有來考台北藝術大學?」我說:「有,我分數差了大概5分,所以沒有上。」她說:「那你來考插班考。」

隔年我就去考插班考了,也很幸運,從夜間部轉到日間部,不用再賣拖鞋了。

宗龍在舞蹈班時期

大三、大四的時候,我在關渡的台北藝術大學度過。大四迷戀網咖,跟一群夥伴,每天下課十幾個人坐一排打遊戲,打打殺殺,喊來喊去,覺得特別過癮。有時候更盡興一點,一坐就三天,翹了三天的課沒去上,早上回家洗把臉,再去學校打太極,所以身體的負擔非常重,我就決定休學。

那個時候,台北的網咖我都沒有那麼喜歡,所以我想要看父親要不要支持我,開一間厲害一點的網咖(笑)。

宗龍在艋胛

不久後,我的脊椎受傷了。開完刀之後,在家躺了一年多,網咖的夢也沒了,跳舞的夢也不太知道在哪裡。就穿著醫院復健的鐵衣(脊椎背架),還是開著小發財車在台北市區去送貨。

我有個好朋友,以前他是時不時會跑來約我去打網咖,那時他時不時跑來叫我回去跳舞。我就決定去把大學第五年念完,於是我脫掉鐵衣,一點一點把舞蹈練回來,畢業之後順利地去考了雲門舞集。

林懷民和宗龍在雲門劇場外合影(攝影:曾悅倫)

我進雲門的第一堂課,老師就要我們站樁,蹲在那兒,一蹲就蹲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我心裡嘀咕,這是舞蹈嗎?但是我眼睛偷瞄那些資深的前輩們,大家的表情都非常平和。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觸碰到另外一個舞蹈的世界,雲門要我們打太極導引,所有動作的速度都是非常慢的,這有一個好處,你會非常紮實地記住身體的每一個過程跟動態。包括去想像纏絲勁、打坐、寫書法,多一點向內的探索,多一點意念的事情,多一點腳踏實地的感覺。

2003年 鄭宗龍演出舞作《松煙》

做舞者,一去巡演通常就是三四個月,就像在跑江湖,歐洲、美國一個一個城市地跑。因為我脊椎開過刀,休假的時間,我都是在復健診所跟溫泉裡面度過,慢慢地,已經無法像剛進團那樣掌握我自己的身體。

我的身體再也無法頂住聚光燈,所以要選擇離團了。要離開那一天,我在團裡面哭了一個下午,我覺得我好像要離開舞蹈了。

離開之後,父親要我回家,我們家也在台北,自己有地方可以住,但我知道一回去我可能又變「拖鞋小開」了,要過繼續送貨的人生。我想再奮鬥一下看看,就嘗試編舞,在台北大樓的健身房租一個小小的房子。

宗龍在劇場排練(攝影:李佳曄)

為了生存接一些商業的案子,讓自己可以好過一點。我記得那時候常常要去提款機,找可以領百元鈔的機器過日子,常常口袋摸了都沒錢。

老師知道我喜歡創作,知道我日子不好過,他說,「你來幫我開車吧,我只要去哪裡,我就打電話給你。」因為我有一台父親給的二手車,也住在他家附近。

我們在談這個的時候,剛好他的收音機放的是馬勒的音樂。他靈機一動說,「好,那以後我就呼叫馬勒。」於是,我就有個外號叫「馬勒」。

2003年,鄭宗龍《薪傳》排練

他常常去劇院看演出,多一張票,我就很幸運可以坐在那裡。常常去書店,就會丟兩本書給我。更幸運的是開車載他回來,就只有我們兩個,他可以點評舞作,那是我二十幾歲看不到的視野。在那段時間,不管是古典音樂,還是西方經典文學,都開始一點點進入我的生活。

從那個時候到現在,我一樣會聽巴赫、馬勒、德彪西、蕭邦。在人生最開始的時候,我聽到音樂就想要跳舞,到後來,我聽到音樂就在編舞,腦海裡面就會有幾個黑影跑來跑去,總有揮不去的一些黑影舞者,在我這腦袋的舞台里跳舞。

我想林懷民老師給我最大的影響,是他打開了一扇門,讓我走進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非常浩瀚,夠不著邊,所以我很感激他。

2018年 雲門舞集再訪那瑪夏(攝影:李佳曄)

2020年 嘉義故宮南院,雲門和民眾一起跳舞(攝影:王弼正)

大概26歲左右,羅曼菲老師邀我回雲門2編舞,開啟我和雲門新的合作。

跟著雲門2上山下海,我們常常去部落、社區,甚至是海邊,做了非常多舞蹈的推廣。我要拿著麥克風去介紹芭蕾舞,比如路易十四,或者是現代舞之母伊莎多拉·鄧肯,舞者就會出來釋放一些段落。

我們一定會有一個很重要的橋段,叫做大家來跳舞。最後5分鐘太美好了,整個社區或學校的人,大家就會牽起手來,在月影底下跳舞。你會看到有很多高手,看起來不太會跳的樣子,一上來就是地板動作。

《霞》劇照(攝影:劉振祥、馮躍紅、胡一帆)

後來,林老師宣布退休,雲門的兩團要合併了,2020年我接下雲門舞集的藝術總監。從2019年底到2020年初,我們是被疫情追著跑的,每離開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就封鎖。

一個舞團最重要的生計,其實就是依靠各種不同的演出。幸好雲門在淡水,有一個自己的家、自己的劇場,我們在自己的劇場做一些小型的演出,把觀眾帶到淡水來。相對是一個舒服的大自然環境,每想起來還是不可思議的一段記憶。

2020年,在家的舞者們

做《霞》的時候,所有的舞者在線上一起跳舞。每天9點40幾分的時候,在視訊對話窗里就會跳出來26個舞者,一人一個框框,一人一個自己的房間,跟我平常所看到的他們不一樣,好像重新認識一個人。

我跟舞者提出邀約,談彼此的慾望、悲傷、喜悅,分享給我某一個他或她難忘的經歷、片刻,從他們的經歷裡面,去尋找相對應的意象與身體動態,用這些夥伴的故事來創作一個作品。

有一段舞是一個男性舞者,他為了追求自己的慾望,永遠踩在天上、踩在別人身上,仿佛在進行一場冒險,雙腳始終都沒有落地。被他承接的舞者們幻化成不同的地形、不同的起伏,而他一直在努力地保持平衡,很像走在鋼索上的感覺。

另外一個女生的故事很悲傷,有股力量好像一直深藏在她的身體里。她的身體會不斷湧出一些動作來,涌到一個人可以的最大的極限,又瞬間再縮回那一個部位。其實很多片段,都是非常直接的情感傳遞。

音樂我們選用了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清水靖晃先生用了4把薩克斯來演繹,跟我們所知道的巴赫完全不同。他又選擇去空曠的教堂、礦坑、防空洞、下水道去錄一些聲音。金屬的管樂在巨大空間裡面迴蕩,就真的很像視訊裡面,一個個小房間所發出來的聲音,那麼濃郁、飽滿。

某一個舞者在跳舞的時候,後面巨大的影像就是他或她畫的一幅畫,我們讓舞者穿成自己的樣子,所以雲門從來沒有那麼多服裝款式在舞台上。

其實我們做創作,真的很希望得到共鳴,坐在漆黑的觀眾席里的觀眾,有那麼一瞬間,能撞進他或她的心裡,勾起某一個片刻的回憶,我覺得就足夠了。我們是不是也都曾經窩在一個小房間裡?我們是不是也都曾經在一個小框框的視訊裡面?那個時候我們的心情,我們的感受,我們的喜悅,我們的孤單,和台上的舞者是否一樣?

鄭宗龍和舞者排練《波》

其實,我不覺得我是在做藝術總監,我也從來沒有將舞蹈當做一個事業。舞蹈是生命誕生來就存在的東西,跟人脫不了關係。你不一定要跳得很美,你也可以同手同腳,也是一種特別的協調。

如果可以將這個生命給予的樣態,用舞蹈的方式表現它,在回頭讚嘆生命的時刻,我覺得一切都好單純哦。

《霞》上海首演前一天

疫情這三年,我編了三支舞。除了《霞》之外,還有《定光》和《波》。

2020年我搬到山裡,太陽起床,我就起床了。在山裡聽到很多住在市區聽不到的聲音。各種昆蟲的聲音,蟬鳴的聲音,風在樹上跑的聲音,觀察樹木的葉脈、樹皮。看到這一切,不知道為什麼都想到舞蹈。

鄭宗龍編舞作品《定光》(攝影:李佳曄、劉振祥)

我找了一個好朋友,他是一位作曲家,我跟他說,「我們可不可以去模仿這些蟬叫聲,或者是去製造出大自然的聲音?」

他就帶著這些舞者們開始做一些聲音的訓練,有點像口技。所以《定光》整個舞作非常特別,一個多小時裡面,舞者一邊跳舞,一邊發出不同生靈的聲響,讓觀眾們好像置身在一個自然狀態里。

鄭宗龍編舞作品《波》(攝影:李佳曄)

另外一個作品《波》,因為疫情,世界變動很大,那邊的蝴蝶拍一下翅膀,這邊就可能會產生一個颶風,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一個波動裡面。

我和多媒體藝術家真鍋大度一起合作,去收錄舞者生理肌肉的電波動態,轉換成聲音,同時也錄了舞者在跳舞時的形態,把它轉譯成一種動態美術。那是2021年尾,我還不知道AI是什麼,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有趣的作品。

雲門劇場的日常訓練

關於編舞的信條,雖然我沒做過木工,可是我覺得編舞就像是在雕琢什麼,就像一株植物,一點點長出來。創作的時候,會有很多發獃、放空的時刻,我覺得我的狀態,就好像一直在等待。

人生不同階段,編舞的主題會有些變化。我在很困頓的時候,來上海的新天地做了一個珠寶的秀,因為費用還不錯,所以我們這幾個夥伴,就拿著那筆錢搭著飛機到麗江去了。過了一兩個禮拜,再跑到瀘沽湖,我和幾位夥伴說,「我們要不要一起來做一個作品?」

鄭宗龍編舞作品《在路上》(攝影:陳建彰)

我記得在麗江,看到一對白族的爸媽,全身穿著傳統的衣服,可是手上拿的是最新的iPhone手機。原來傳統的東西,可以跟很現代的東西並存在一起,那個舞作就叫《在路上》,用的音樂也是麗江的納西古樂。

在做完《在路上》後,往亞洲回看,在台灣的民間廟宇裡面,也有非常多獨特的身體形態。譬如廟宇裡面十八羅漢的臉,就很像你旁邊叔叔伯伯阿姨的臉,特別親切。每一尊羅漢,不管是手勢,還是姿態、神情,把它串起來都很像在跳舞。我就從家鄉的廟宇文化取材,做了一個作品《來》。

鄭宗龍編舞作品《十三聲》(攝影:劉振祥)

我聽母親說,上世紀60年代的艋舺街頭,有一位賣藝的傳奇人物,叫「十三聲」。他一個人拿著《三國演義》這樣的古書,一個人可以瞬間演繹裡面所有的角色,聲音可以忽男忽女、幼聲老嗓。所以我就編了一個叫《十三聲》的作品,揉合過去的歌、咒語、嘶吼的身體與聲音,連結過去父母輩傳遞下來的一種感覺。

我接任雲門之後,舞者們日常的訓練課程沒有太多變化,只是我加了一個街舞在裡面。我也還在探索,有沒有更多的方式來滋養我們的身體。

時代在光速前進,我們渴望用身體跟許多事物,甚至是當代技術做對話。我認為,身體的可能性應該要更大,它才有機會去敘述這個時代的故事。

部分照片提供:雲門舞集基金會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o/8292e79791f3c87e45d6d017a6c0a02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