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獎得主:我的科研之路 | 大家談

2019-08-08     知識分子

Georg Bednorz是1987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他同Alex Miller獨闢蹊徑,從金屬氧化物陶瓷中找到了高溫超導體,發現La-Ba-Cu-0系統中存在著臨界溫度高達35K的超導電性,掀起了一個超導研究熱潮。

在2019年林道會議上,他從自己的科研經歷來談科研事業規劃。本文為「賽先生」根據Georg Bednorz的演講整理所得。


演講 | Georg Bednorz

整理 | 金斯基

編輯 | 一塊肉餅

聽一場鼓舞人心的演講,比尋求專業建議更重要。因為這些建議可能是在當事人立場上所能給出的最好建議,告訴你怎麼做比較妥當。聽聽別人的人生故事,了解他們如何決策,又承擔了何種風險,可能對於追求你的個人事業而言更有借鑑意義。Laura Sprechmann(諾貝爾媒體執行CEO)


今天,讓我們來談談關於科研事業的規劃,談談夢想是否能夠照進現實。科研道路暢通無阻,就像坐上人生直通車的科學家,其實非常非常罕見。通常情況下,我們的早期生涯會經歷多次變故:令人歡欣鼓舞的是,在尋找合適的課題方向時,即使在那些早已建立的科學領域中,毫無偏見、不走常規路的思想往往會引發巨大的改變,產生強烈的影響。今天在這裡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個人經歷,我的個人科研事業,幾件我生命中的重要事件和幾個決定性時刻——是它們最終讓我走向成功。

我想先講一講進入大學享受「自由」之前的經歷。在漫長的中學學習期間,首先,我獲得了對科學的興趣和激情。這來自我的化學老師,而非物理老師。因為在高中的時候,我幾乎不怎麼學習物理。然後是創造的慾望。我喜歡做實驗,有時候會得到令人意外的結果。這其實也受到了老師的鼓勵。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經歷,因此我滿心期待地開始學習化學。

然而,第一學年的專業課簡直是一塌糊塗,讓我從幻想的天空狠狠地墜入現實的地面。這是為什麼?我第一年考試就掛科了。所以,我決定找些不同的事情做。

科學始終是我的目標,但我接下來做什麼呢?就在我四處尋找下一個目標時,我找到一所小型學院,那裡有老師在教礦物學。我感到很好奇,礦物學是什麼?隨後我了解到,礦物學分為兩大學科,其中一個學科是地質學,另一個是晶體學。晶體學就是我在尋找的目標。晶體學中有化學的部分,但其中更多的內容是物理學家在研究的東西,而晶體學所教授的物理則是大部分化學家在研究的東西。如此一來,我多多少少又繞回了化學,順帶加上一點兒物理。


我當時非常享受野外調查。請看這張照片,中間那個人就是我,睜大雙眼,在採石場一大堆亂石中尋寶。在這張照片中的那個姑娘後來就成了我妻子。(圖源:Bednorz演講PPT)

我們當時很喜歡地質學和野外考察,同時研究化學和物理。有時候,我們還會毫無畏懼地潛入黑暗深處進行勘探,在幽暗的煤礦裡面探險一整天。同一時間研究物理、化學和地質學,確實充滿樂趣。

「不要一直只走那條每個人都踏過的陽關大道,偶爾也要偏離一下軌跡,進入森林探險一番。」亞歷山大·格拉漢姆·貝爾(Alexander Graham Bell)的話給了我許多啟發。雖然我並不認識他本人。但顯然的是,聽從他的話並做出行動,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我運氣不錯,在學習了兩年的晶體學之後,就得到了出國進修的機會。我到了瑞士,加入位於蘇黎世的IBM研究實驗室。從明斯特的Aasee湖到瑞士的蘇黎世湖,我的眼界在不斷拓寬。拓寬視野,在新的國家、新的環境開始新的冒險,並進入現實的產業進行研究。


(圖源:Bednorz演講PPT)

這張照片是IBM在蘇黎世的研究實驗室全貌,中間灰色的建築就是我在1972年見到的實驗室最初的樣子,周圍的建築是後來幾年陸續建造的。這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實驗室,當時物理部門的主任Alex Miller在1963年就加入了實驗室,比我早了10年。IBM實驗室的物理部門主要從事基礎研究,為基礎領域製造高質量的科研成果,這對IBM的商業活動相當重要。Miller引入了鈣鈦礦結構,在未來的實驗研發和個人發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當時還是暑期學生的我簡直進入了物理學的金礦。我在那裡研究氧化物的物理和化學屬性。很快,我就被安排控制一台強力生成機,來操控晶體的生長過程。這台機器性能強勁,能夠用非常高的溫度熔融氧化物。要熔融氧化物,需要用到鉑金製成的鉗鍋。它們非常非常昂貴。

我有一次心太急,溫度調得太高了,結果不但熔融了氧化物粉末,連帶鉑金鉗鍋一起熔掉了。我以為這下完蛋了。這些材料真的很貴,一個鉑金鉗鍋估計要一萬美金。當時真的算是一場災難。但幸運的是,我的老闆在我之前已經熔掉兩隻鉗鍋了。他比我還心急,想趕在休息之前趕緊開始熔融過程,好去喝咖啡。他毀掉了兩隻鍋,結果也沒法繼續做下去了。

我很快就融入了實驗室大家庭的生活,並且完全接受了實驗室文化和精神。在加入實驗室的幾周內,我就和眾人打成了一片。但是三個月以後,我又要離開了。回到明斯特大學之後,我一直想著如何能夠繼續和他們互動。幸運的是,一年之後,我又接到了另一個項目的邀請。他們問我是否還願意繼續在那裡做實驗,完成我的畢業論文。

這段時光非常開心,但是又突然結束了——因為六個月之後,我收到了移民局的通知,說我續留3個月的申請被拒了,並要求我最晚在1975年1月22日之前離開瑞士境內。所以我最後回到了明斯特,完成碩士論文。

與此同時,我未來的導師邀請我去他那裡做博士研究。所以我沒有回到IBM研究實驗室,而是去了蘇黎世理工大學(ETH)的固態物理實驗室。IBM的實驗室對我在ETH進行的研究也非常感興趣。

當時,有一位年輕的研究人員Gerd Binning產生了一個想法,他想將鈦酸鍶(SrTiO3,鈣鈦礦的一種)和鈮結合在一起使用。鈦酸鍶是一種低溫超導體,轉變溫度(Tc)只有0.3K。我們能用它來增加載流密度,得到更高的轉變溫度。這就是我和超導體的第一次相遇。

我們在加入了鈮的SrTiO3中,將轉變溫度提升到了1.2K。但實際上這沒什麼用處,因此我和Gerd都感到很失望。於是Gerd轉去研究如今稱作「掃描隧道顯微鏡」(STM)的項目了。


H. Rohrer和G. Binning(圖源:Bednorz演講PPT)

1982年,我成為了一名IBM研究員,研究濺射沉積對氧化物薄膜產生的影響。我的一位領導想出了一個很棒的主意,讓我們將掃描隧道顯微鏡和沉積過程結合起來,研究薄膜的早期形成過程。如今這已經成為了標準化流程,很多人都這麼操作。但在當時掃描隧道顯微鏡還不是分析工具,仍然處在研發階段。所以領導對我們的項目不太滿意。我自己對這個項目也不太滿意。

在這種狀況下,我內心很沒有安全感,因此四處打探,尋找其他的研究項目。這時Alex Miller找到了我。當時他已經做了一些關於超導性的研究,他問我願不願意加入他的團隊,一起研究氧化物的高溫超導性。

加入Alex的新項目之後,情況就有所改善了。讓我大受鼓舞的有兩件事。其一,我能夠和Binning一起進行鈦酸鍶超導性的研究。其二,一位理論物理學家Tony Schneider帶來了新的研究結果。他發現,在高壓下金屬可以制氫,並且具有超導性,溫度甚至能達到200K。但是條件是必須達到非常高的壓力。


Tc的變化情況(圖源:Bednorz演講PPT)

在這張圖上,你可以看到該研究的發展過程,Tc是如何隨著金屬和時間而變化。但是到了70年代,不知為何,研究停滯不前了。大家都覺得超導性這個領域沒什麼很大的研究前景。

美國物理學家Bernd Matthias在超導方面的研究工作沒給我們多大的鼓勵,即便他是一位優秀的研究員,在超導領域作出很多了不起的發現。但是他說:「提高超導轉變溫度,是超導現實世界的精神鴉片。我認為Tc不會超過21K-23K。各種理論猜測不過是科學鴉片。它讓科學家成癮、產生幻覺、相互閱讀他人的荒唐研究,一切不過是過眼雲煙。」

但Alex和我有著共同的夢想,我們決定組建一支團隊,踏上了一條通向未知的冒險之路。高溫超導性就是我們的夢想。它其實是一個建立在Jahn-Teller效應上的、非常簡單的模型。我們推測,有些材料中存在電子傳輸,比如鈣鈦礦氧化物。它由鋰氧八面體構成,中間有一個變化的金屬鋰。在這些材料中,當電子從一個位置傳輸到另一個位置時,會呈現出晶格的振動。因此我們希望在金屬氧化物中看到這樣的效果,並且選用了金屬鎳和銅作為研究材料。

但在3年多的時間內,我們沒有取得任何成功。隨著時間的推移,懷疑和失望的情緒不斷增加。我在去圖書館查閱和研究相關的報告時,找到了一篇文章。這裡我想先引用一句維他命C發現者Szent-Gyorgyi的話。他將科學發現的誕生描述為:「發現就是看到大家都看得到的東西,卻從不同的角度去思考。發現就是一場意外,只青睞準備好的頭腦。」這跟發生在我身上的情況如出一轍,我確實需要運氣。

話說回來,我在圖書館翻閱文獻時,找到的文章中提到了一種化合物。它很像鈣鈦礦,唯一的不同就是位於八面體核心的是銅(BaLa4Cu5O13.4)。文章中還提到,改變Ba/La比例將會改變八面體中心的價電子,從而改變八面體的Jahn-Teller效應。如果我們也能做到這一點,那麼我們應該可以看到電子-聲子相互作用的增加——這也是經典超導體的運作機制。

三年後,正值超導發現75周年之際,突破終於出現了——我們能夠將Tc提高50%以上,從23K增加到了35-40K。我們所使用的層狀化合物和鈣鈦礦相關,並表現出了邁斯納效應(Meisser Effect)。這一突破引發了全世界的狂歡,我們終於發現了高於液氮溫度的超導性。這份「配方」的關鍵部分則是來自鈣鈦礦的銅氧化物多面體。我們不斷改進已知的結構,使得材料發揮作用。我也很希望這項研究很快能對我們的日常生活產生影響。

最後我想用德國化學家萊比錫的話來總結:許多科學和技術的發明發現,都是由那些認為「萬事皆有可能」的人完成的。我在科研之路中學到的東西源自學生時代。在科研生涯最開始的時候,我觀察到了技術的障礙和限制,從中獲得靈感,從不同的角度思考,不走常規路。


(圖源:unsplash.com)

提問環節

問:非常感謝您的演講,您最後的一段話非常鼓舞人心。30多年前您獲得了諾貝爾獎,假設我們回到40多年,面對當時的您,您會跟他講什麼?

答:如果你失敗了、犯錯了,不要放棄。我在科研生涯中犯過很多錯誤。但我會說,要從錯誤中吸取教訓。分析你的錯誤,試圖從錯誤的實驗中提取出有用的信息。錯誤會讓你更進一步。

問:對於那些在備受爭議的科研領域裡面做研究的人,您有什麼建議?

答:爭議是一個正常的過程,科學討論是一件公平的事情,任何討論和批評都應該被接受。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做研究,向同行乃至是競爭對手展示我們的研究。自然規律是非常公正的裁判。如果我們做的實驗是正確的,給出了正確的闡釋,自然就會告訴我們:你們是對的。這不是任何雜誌期刊能作出的裁決。所以如果你是對的,你的研究是對的,你就能作出成果,取得成功。

問:不因循守舊,不走常規路是一方面,但是您如何寫申請,獲得基金來支持您實現那些不合常規的想法呢?

答:首先,我想說的是,當我和Alex開始這個研究項目時,我們達成了一個共識:不把這項研究告訴任何人。因為我們擔心公開會讓我們倆作為嚴謹科學家的名聲受損,因為我們的想法太瘋狂了。我們的情況比較走運,因為Miller是IBM的研究員,有充足的基金來研究他想研究的東西。而我當時是初級研究員,有自己的基礎項目,腳跟站得還是非常穩的。

另一個走運的地方是,我們的氧化物材料和研究設備都很齊全。所以我們只需要很少的錢來推進研究。有時候,你要想辦法撥出時間來測試新的想法,這是有風險的。你要想清楚你會有浪費時間的風險,在現實研究中就是當你的想法無法實現,那就是浪費時間、一無所獲。這就是試錯的問題。

問:您是在什麼時候產生科研夢想的?

答:這個夢想最初來自我做暑期學生的時候。當時我的知識水平和經驗都很有限,卻能夠有機會與一些已經有一定學術經驗的人站在同一水平上。我第一次成功生長的晶體是鈮酸鋰,為此我感到非常自豪。我意識到,這就是專業實驗室10年前的產品。然後我在另一個實驗中用的方法,是別人5年前用到的。因此我感到很自信:總有一天,我會成為第一個開發某一方法的人。幸運的是,我的夢想確實實現了。

問:改變自己的研究課題,或者來回切換研究方向是否是正確的做法呢?

答:探索不確定的道路只占用了我的一部分時間。我當時有自己的基礎研究項目要完成。我所面臨的風險是,如果我們的冒險最終沒有成功,那就是在浪費時間。因此我並不建議來回切換課題。

問:您曾經考慮過其他的研究計劃嗎?

答:有。1968年到1969年之間,我曾考慮過這個問題。那時候我們只是一個小實驗室,面臨著來自大洋對岸的壓力。有同事非常擔心,我們的實驗室會被關閉。只要我能繼續做研究,不管多久,我就會做下去。如果一切都是錯誤的,那我還有自信和能力去開家餐館當廚子。

問:在民營企業展開基礎研究的未來如何?

答:基礎研究的數量的確在明顯減少。甚至是IBM,他們的基礎實驗室也在減少。而且研究所面臨的負擔還有資金來源,比如有些項目需要歐盟政府的支持等等。研究的課題也在改變。就物理這一領域來說,課題項目在縮減,人們會更加關注設備器件的應用。IBM公司對器件的需求也在減少。他們在嘗試新的方法,比如量子計算。我並不知道它的未來會如何發展,但這的確是目前一個比較強勢的方向。超導以前也是強勢的研究方向,歷史上有超導轉換器的項目讓公司投資了上百萬美元,後來因為技術問題結束了研究。也許基礎研究方面還會有其他的項目出現,但是未來會越來越側重應用方面。

文章頭圖及封面圖片來源:Volker Steger/UC Davis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o/7k9ZemwBvvf6VcSZPnpg.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