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熱愛與敬意、思考與探索的《<紅樓夢>對話錄》

2023-08-20     商務印書館

原標題:充滿熱愛與敬意、思考與探索的《<紅樓夢>對話錄》

白先勇先生不僅是一流的作家,亦是文學鑑賞家,曾細緻閱讀、講授《紅樓夢》達三十年。在他眼中,這部「天書」不僅是了不起的文學經典,也是中國文化的百科全書。劉再復先生將《紅樓夢》視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以獨特的視角、豐厚的學識開闢出悟讀《紅樓夢》的蹊徑。此書是兩人關於《紅樓夢》的對話錄,充滿熱愛與敬意、思考與探索;同時選取了二人就《紅樓夢》發表過的代表性文章和重要講座內容,以作補充,集中展現了各自的思想觀點、閱讀特色和重要貢獻,既是一場愉快的文學之旅,更是一次心靈的碰撞與交流,對於讀者理解《紅樓夢》具有很好的引導性和啟發性。

賈寶玉身上最特殊的徵象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論李後主詞「真所謂『以血書者』 也」,「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此處王國維意指李後主亡國後之詞,感慨遂深,以一己之痛道出世人之悲,故譬之為釋迦、基督。這句話,我覺得用在此刻的賈寶玉身上更為恰當。情僧賈寶玉,以大悲之心替世人擔負了一切「情殤」而去,一片白茫茫大地上只剩下寶玉身上的大斗篷的一點紅。然而賈寶玉身上那襲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又是何其沉重,宛如基督替世人背負的十字架,情僧賈寶玉也為世上所有為情所傷的人扛起了「情」的十字架。最後,寶玉出家身上穿的不是褐色袈裟,而是厚重的大紅斗篷,這雪地里的一點紅,就是全書的玄機所在。

「紅」是《紅樓夢》一書的主要象徵,其含義豐富複雜。「紅」的首層意義當然指的是「紅塵」,「紅樓」可實指賈府,亦可泛指我們這個塵世,但「紅」的另一面則蘊含了「情」的象徵,賈寶玉身上最特殊的徵象就是一個「紅」字,因為他本人即是「情」的化身。寶玉前身為赤瑕宮的神瑛侍者,與靈河畔的絳珠仙草緣定三生。「赤」「絳」都是「紅」的衍化,這本書的男女主角賈寶玉與林黛玉之間一段生死纏綿的「情」即啟發 於「紅」的色彩之中。寶玉周歲抓鬮,專選脂粉,長大了喜歡吃女孩兒唇上的胭脂。寶玉生來有愛紅的癖好,因為他天生就是個情種,所以他住在怡紅院,號稱怡紅公子,院裡滿栽海棠,他唱的曲是「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紅」是他的情根。最後情僧賈寶玉披大紅猩猩氈的斗篷擔負起世上所有的「情殤」, 在一片禪唱聲中飄然而去,回歸到青埂峰下,情根所在處。《紅樓夢》收尾這一幕,宇宙蒼茫,超越悲喜,達到一種宗教式的莊嚴肅穆。

《紅樓夢》為一闋史詩式輓歌

生離死別是考驗小說家的兩大課題,於是黛玉之死便成為《紅樓夢》全書書寫中的「警句」了,這也是後四十回的悲劇力量至為重要的支撐點。作者當然須經過一番苦心孤詣的鋪陳經營,才能達到最後女主角林黛玉淚盡人亡、震撼人心的悲劇效果。

黛玉前身乃靈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棵絳珠仙草,因受神瑛侍者甘露的灌溉,幻化成人形,游於「離恨天」外,飢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為了報答神瑛侍者的雨露之恩,故下凡把一生的眼淚還他。黛玉的前生便集「情」與「愁」於一身。寶玉第一次見到她,「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閒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是個多愁善感、西子捧心式的病美人。黛玉詩才出眾,乃大觀園諸姐妹之冠,孤標傲世,她本人就是「詩」的化身,「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俊美」,因此她特具靈性,對自己的命運分外敏感,常懼蒲柳之姿壽限不長。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黛玉經過梨香院聽到小伶人演唱《牡丹亭》:「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 垣」,「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程乙本)黛玉「不覺心動神搖」,「心痛神馳,眼中落淚」。為什麼黛玉聽了《牡丹亭》這幾句戲詞,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因為湯顯祖《驚夢》這幾句傷春之詞正好觸動了黛玉花無常好、青春難保的感慨情思,因而啟發了第二十七回《葬花詞》自輓詩的形成: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黛玉挽花──世上最美的事物,不可避免地走向凋殘的命運,亦是自挽──紅顏易老,世事無常。

事實上,整本《紅樓夢》輒為一闋史詩式的輓歌,哀輓人世枯榮無常之不可挽轉,人生命運起伏之不可預測。《葬花詞》 便是這闋輓歌的主調。李後主有詞《烏夜啼》: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後主以一己之悲道出世人之痛,黛玉的《葬花詞》亦如是。

絳珠仙草林黛玉,謫落人間是為了還淚,當然也是來還神瑛侍者賈寶玉的情債。寶、黛之情超越一般男女,是心靈的契合,是神魂的交融,是一段仙緣,也是一則愛情神話。可是在現實世界中,林黛玉卻是一個孤女,因賈母憐惜外孫女,接入賈府。黛玉在自己家中本來也是唯我獨尊的嬌女,一旦寄人籬下,不得不步步留心、處處提防,生怕落人褒貶,又因生性孤傲,率直天真,有時不免講話尖刻,出口傷人,在大觀園裡其實處境相當孤立。

黛玉對寶玉一往情深,林妹妹一心一意都在表哥身上,但滿腹纏綿情思又無法啟口,只得時時耍小性兒試探寶玉。小兒女試來試去,終於在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中兩人真情畢露。

寶玉因與蔣玉菡交往又因金釧兒投井,被賈政痛撻,傷痕累累,黛玉去探視,「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晚上寶玉遣晴雯送兩條舊手帕給黛玉,黛玉猛然體會到寶玉送她舊手帕的深意,不覺神痴心醉,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 「余意纏綿」,在兩塊手帕上寫下了三首情詩,吐露出她最隱秘的心事: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更向誰?

尺幅鮫鮹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寫完,黛玉「覺得渾身火熱, 面上作燒,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黛玉的病其實是因為她那薄弱的身子,實在無法承受她跟寶玉之間 「情」的負荷。黛玉最敏感,也最容易受到「情」的斫傷。

黛玉與寶玉雖然情投意合,但當時中國社會婚嫁全由家中長輩父母做主,黛玉是孤女,沒有父母撐腰,對於自己的婚姻前途、是否能與寶玉百年好合一直忐忑不安、耿耿於懷,釀成她最重的「心病」。寶玉了解她,安慰她道:「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寶、黛婚事卻由不得這一對情侶自己做主。最後賈府的最高權威賈母選擇了寶釵而不是黛玉作為賈府的孫媳婦,這完全是基於理性考慮,因為寶釵最適合儒家系統的宗法社會中的賈府里那個孫媳婦的位置。寶釵是儒家禮教下的理想女性,賈母選中這個戴金鎖、服冷香丸的媳婦,當然是希望她能撐起賈府的重擔,就像她自己在賈府扮演的角色一樣。

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我的心裡不把林丫頭配他(寶玉),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第九十回)

賈母如此評論。

第八十二回「病瀟湘痴魂驚惡夢」,黛玉這場惡夢是《紅樓夢》後四十回寫得最驚心動魄的場景之一。在夢中,黛玉突然看清楚了自己孤立無助的處境:賈府的長輩們要把黛玉嫁出去當續弦,黛玉四處求告無門,只得去抱住賈母的腿哭求,「但見老太太呆著臉兒笑道:『這個不干我事。』」黛玉撞在賈母懷裡還要求救,賈母吩咐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到被他鬧乏了。」一瞬間,黛玉了悟到「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

最後黛玉去見寶玉,寶玉為表真心,當著黛玉,「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 寶玉「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然後大叫「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驚醒後,開始嘔血:「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

這場夢魘完全合乎弗洛伊德潛意識的運作,用現代心理學來闡釋,黛玉在潛意識裡剖開了她的心病,看清楚了賈母對待她的真面孔。她一直要寶玉的真心,寶玉果然劃開胸膛,把心血淋淋地掏出來給她。自此後,黛玉的病體日漸虛弱惡化,終於淚盡人亡。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妙筆

黛玉之死是《紅樓夢》的另一條重要主線。作者從頭到尾明示暗示,許多關鍵環節一場接一場,一浪翻一浪,都指向黛玉最後悲慘的結局。可是真正寫到黛玉臨終的一刻,作者須煞費苦心將前面累積的能量全部釋放出來才能達到震撼人心的效果,一如寶玉出家之精心鋪排。黛玉之死,過分描寫,容易濫情,下筆太輕,又達不到悲劇的力量,如何拿捏分寸,考驗作者的功力。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痴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這兩回作者精彩的描寫、巧妙的安排、情緒的收放、氣氛的營造, 步步推向高峰,應該成為小說「死別」書寫的典範。

黛玉得知寶玉即將娶寶釵,一時急怒,迷惑了本性, 吐血暈倒,醒來後,「此時反不傷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債」。多年的心病,一旦暴發,黛玉一生的夢想、一生的追求、一生的執著,就是一個「情」字,是她與寶玉之間的「情」,一旦失落, 黛玉的生命頓時一空,完全失去了意義。以往黛玉生病,「自賈母起直到姊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黛玉掙紮起身,叫雪雁把詩本子拿出來,又要那塊題詩的舊帕:

只見黛玉接到手裡也不瞧,扎掙著伸出那隻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卻是只有打顫的分兒,那裡撕得動?紫鵑早已知他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只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黛玉微微的點頭,便掖在袖裡。說叫「點燈!」(九十七回)

點了燈又要籠上火盆,還要挪到炕上來:

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紫鵑只得兩隻手來扶著他。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九十七回)

隨後黛玉把詩稿也撂在火上,一併焚燒掉。

題詩的手帕,寶玉曾經用過,是寶玉送給黛玉的定情物。

因是寶玉的舊物,也是寶玉身體的一部分,上面黛玉題詩寫下她心中最隱秘的情思,滴滿了絳珠仙子的情淚,也是黛玉身體的一部分。染淚手帕象徵了寶、黛二人最親密的結合,黛玉斷然將題詩手帕焚毀,也就是燒掉了寶、黛兩人纏綿不休的一段痴情。染淚手帕首次出現在第三十四回,隔了六十三回後在此處發揮了巨大的力量,是作者曹雪芹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妙筆

黛玉是詩的化身,是「詩魂」。第七十六回,中秋夜黛玉與湘雲在凹晶館聯詩,黛玉詠了一句讖詩:「冷月葬詩魂。」黛玉焚稿,也就是自焚。燒掉染淚手帕,是焚毀身體信物,燒掉詩稿,是焚毀靈魂、詩魂,黛玉如此決絕地斬斷情根、自我毀滅,此一刻,黛玉不再是一個弱柳扶風的病美人,而是一個剛烈如火的殉情女子。黛玉之死,自有其悲壯的一面。黛玉臨終時交代紫鵑:「我這裡並沒親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至此,黛玉保持了她最後的尊嚴,與賈府了斷了一切俗緣。

寶玉跟黛玉的性格行為,都不符合儒家系統的宗法社會的道德規範,可以說兩人都是儒家社會的「叛徒」,註定只能以悲劇收場,一個出家,一個為情而亡,應了第五回太虛幻境里對他們情緣的一曲判詞《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

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

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

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寶、黛之情,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空話。

《紅樓夢》後四十回,因為寶玉出家、黛玉之死這兩則關鍵章節寫得遼闊蒼茫、哀婉悽愴,雙峰並起,把整本小說提高和升華了,感動了世世代代的讀者。其實後四十回還有許多其他亮點,例如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妙玉、寶玉聽琴;第一百五回「錦衣軍查抄寧國府」,賈府抄家;第一百六回 「賈太君禱天消禍患」,賈母祈天;第一百八回「死纏綿瀟湘聞鬼哭」,寶玉淚灑瀟湘館,這些在在都是好文章。

程偉元有幸,搜集到曹雪芹《紅樓夢》後四十回的遺稿,與高鶚共同修補,於乾隆五十六年及乾隆五十七年刻印了《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全本,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得以保存全貌,程偉元與高鶚對中國文學、中國文化做出了莫大的貢獻,功不可沒。

白先勇 劉再復 著

ISBN:978-7-100-21937-2

商務印書館2023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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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白先勇,小說家、散文家、評論家。著有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台北人》《紐約客》,長篇小說《孽子》,散文集《驀然回首》《明星咖啡館》《第六隻手指》《樹猶如此》,電影劇本《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玉卿嫂》《孤戀花》《最後的貴族》等。

劉再復,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文學研究所所長等。後旅居美國,曾在芝加哥大學、科羅拉多大學、香港城市大學等院校擔任客座教授以及名譽教授。著有《性格組合論》《文學的反思》《紅樓哲學筆記》《紅樓夢悟》《共悟紅樓》《紅樓人三十種解讀》《文學智慧十八點》等。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o/6f3fee454c46f558cc990723a89b858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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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