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底麗江:本想買幾餅普洱,卻盤下了一套民宿

2022-05-25     每日人物

原標題:抄底麗江:本想買幾餅普洱,卻盤下了一套民宿

疫情下,民宿業正在遭受重創。5月24日,民宿巨頭「愛彼迎」發布致中國用戶的一封信,宣布退出中國境內市場。

巨頭尚且如此,千萬中小民宿從業者的狀況可見一斑。但每日人物發現,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在麗江,卻出現了一股年輕人抄底民宿的「逆流」。

企查查數據顯示,我國現存民宿相關企業13.83萬家。近10年來,我國民宿相關企業註冊量整體呈上升趨勢。尤其是在疫情中的2021年,新增3.63萬家,同比增長10.52%。

如果一定要具象描述這些年輕人的夢,畫面可能是:玉龍雪山腳下,一個開滿鮮花的院子裡有一張茶桌,坐著客人和翹著二郎腿的自己。

這個關於詩與遠方的夢,以麗江為根基,由民宿經營者、中介共同編織。對於投身其中的人而言,他們需要的不只是一家客棧,而是一種「生活在別處」的未來。

文 | 常芳菲

編輯 | 易方興

運營 | 月彌

普洱與民宿的距離

林西原本只打算在麗江買幾餅普洱。

但現在,她和民宿店老闆對坐在茶室里,聊起了抄底的事。90後的她在做生意這件事上是個萌新。對方一邊倒茶,一邊說:「現在正是抄底的好時候,等疫情過去,這點租金倆月就回來了。」

民宿老闆報價——8個房間,一年15萬承包費。「你趕上了好時候。」老闆喝了一口茶,「三年前,這裡沒40萬根本拿不下來。」

一旁的中介也勸她:「要是有錢,我也接。」

窗外,陽光正灑在玉龍雪山上。林西下定了決心,她沒有討價還價,掏出15萬積蓄付了款。她明白「肯定拿貴了」,但頃刻間就說服了自己。因為遠方的夢太誘人——如果一切順利,她將擁有一張「理想生活」的入場券。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雪山,收房租」——很多年輕人也曾被這樣的理想生活誘惑,去麗江開民宿。上一波這樣想的人已經被疫情重創,而麗江,也從不缺少像林西這樣的後來人。

新冠病毒重創了雲南旅遊業、民宿業。《中國民宿發展報告2020-2021》顯示,麗江、大理、西雙版納民宿單日入住率,只有約5%。但反常的是,2020 年雲南省民宿的整體數量不降反增。激烈的競爭下,截至2020年10月,麗江民宿保有量已經超過5000家。

5000家是什麼概念?以同年9月28日為例,麗江古城一共有1.6萬名遊客。也就是說,平均每家民宿只能入住3個人左右。對於平均每家5間房的民宿來說,入住率並不高。

更重要的一個現象是,報告稱,高學歷年輕人正成為抄底民宿的主力軍,其中本科畢業人數占比超過35%,他們的預算大多在30-100萬人民幣之間。

2018年曾是民宿業的黃金時期。 / 企查查

35歲的中介張博也感受到這股「年輕人抄底麗江民宿」的熱情。剛剛過去的五一假期,他不斷收到來自上海、北京、成都年輕人的諮詢。他發現要打動這些年輕人並不難,只需要稍作點撥——「麗江的風花雪月」「不到麗江、枉到雲南」「成功的人就是在別人恐懼的時候貪婪」。就在最近,一個還在封控中的年輕人就給他發來信息,想拿下一套民宿,就位於麗江大研古鎮。

決定留在麗江、成為民宿老闆娘之前,林西和朋友去了一趟玉龍雪山。

在眾多雪山之中,玉龍雪山南北長35公里,是整個北半球最南端的大雪山。它以十三座連綿不絕、宛若巨龍的雪峰聞名。它也成為了麗江景區的一個象徵。

那天除了林西幾人,看不到其他遊客。太陽明晃晃的,她騎馬走在玉湖村的碎石路和草甸上,沿途保護他們的黑狗高興了就在河裡游一會兒,再抖抖水跟上她們的腳步。偶爾有幾頭牛和她擦身而過,她感到自己離雪山越來越近。

那一天,也是林西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見玉龍雪山,她連拍照都忘了。「就像掉進一個夢裡。」可這個關於遠方的夢並不全然甜美,過來人們會一遍遍告訴她,這裡也充斥著謊言、算計、信息不對稱。

但林西不去想這些,「就像鞋裡難免會有石子」,只要抬頭看看,玉龍雪山永遠在那裡。

玉龍雪山的日照金山。圖 / 視覺中國

逃離

如果一定要具象描述這些年輕人的夢,畫面可能是:玉龍雪山腳下,一個開滿鮮花的院子裡有一張茶桌,坐著客人和翹著二郎腿的自己。

這個關於詩與遠方的夢,以麗江為根基,由民宿經營者、中介共同編織。對於投身其中的人而言,他們需要的不只是一家客棧,而是一種「生活在別處」的未來。

對北漂了9年的林西來說,這種夢的誘惑力極大。

在北京,她每天從順義到長椿街通勤,往返要花去超過3小時。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在北京擁有屬於自己的家,但百萬級別的首付,和每月等著她打生活費的老家父母,讓這個夢想只能是夢。她有一個男友,兩人經常吵架,對方總喊她「外地人」。「這裡時時刻刻都在說,我不屬於這裡。」

數不清第多少次,男朋友說出「你一個外地人」的口頭禪之後,林西決定分手,打包行李離開北京、來到麗江。在看見玉龍雪山的一瞬間,她決定留下來。「說得肉麻一點,這能治癒一萬種心碎。」

人們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逃離。有的像林西這樣,因為愛情;還有的像陳楠和周元這樣,因為工作。

陳楠在上海做了很多年支付寶銷售。她最近在豆瓣上的「古城客棧轉讓小組」里看到兩個院子,一下就心動了。

用「996」形容她已經不準確了。因為她絕大多數時候從工作中抬起頭,時針已經指向凌晨2點。

她的部門有個規定,工作信息要在2-5分鐘之間回復。沒有人能說出清晰數字。「因為根本不會有人等到兩分鐘」,群里信息一旦出現,下一秒鐘「啪啪啪啪全回收到」。直到今天,不管凌晨幾點,只要枕頭邊的手機震動一次,陳楠就能立刻從睡眠模式切回工作狀態。

她疲於應付這種考試般的生活。別人的KPI按月算,她的KPI按天算。期末大考通常在「雙十二」,這意味著她要超長待機48小時。11日凌晨5點,她就守在自己負責的店裡協調活動。跑完30個連鎖品牌之後,手機上顯示已經是13日的凌晨。

30個不算多,還有同事跑了五六十個。在這種競爭關係中,「大家都在比,誰的業績到了1000萬,那我肯定就要做到1100萬、1200萬才行」。

直到她和朋友自駕來到麗江。兩個人都是頭一回開盤山路,民宿老闆娘臨別的時候囑咐她,「如果剎車失靈,儘量讓車撞到山上,否則掉下懸崖誰都救不回來。」她至今記得這句話。經過一番提心弔膽的旅程,在麗江,她看到了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景色,那一刻,她覺得「像回到遠方的家」。

圖 / 視覺中國

和陳楠一樣,周元也厭倦了打工生活。在公司連續加班15天之後,她原本可以申請2天調休從成都飛來麗江,考慮再三隻申請了一天。主管先是滿口答應,第二天就改口讓她自己去和老闆申請。

她看著早就買好的機票,眼前卻浮現出高管們的臉,直接提了離職。「看看高管們雞飛狗跳的生活,我就覺得沒必要、沒奔頭。」

變天了

但這些年輕人還是明顯低估了疫情。當她們真的紮根在麗江之後才發現,遊客實在太少了。

現在的麗江,街邊的花都要比人多。林西經常去往日遊客最多的大研古鎮,她發現,即便是在飯點,過去等位區站滿人的餐廳里,現在稀稀落落的,只坐著一兩桌客人。

這種安靜,在麗江很反常。

麗江小程序里,古城內的總人數始終在1.5萬人左右徘徊。「這還算上了城裡7000多人的常住人口。」中介張博說。民宿、酒吧、餐廳的轉讓廣告貼滿了道邊的木牌。廣告層層疊疊,有些翹了角,露出下面其他等待轉讓的民宿老闆的電話。

在往年,大部分遊客來自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以長途旅行為主。但如今,這幾個城市也是疫情擴散風險最大的城市。由於疫情帶來的不確定性,旅客們難以承擔異地隔離、無法返回工作崗位的成本。

失去了遊客,讓許多重倉民宿的年輕人措手不及。

這種衝擊,很早就開始了。那一年,「叮咚叮咚叮咚」後台持續的退單聲音,迴蕩在民宿老闆李玉的記憶里。

2020年1月24日當天,眾籌了200萬的民宿剛剛剪彩,她正熱火朝天帶著員工們給每個房間開荒、拍照、P圖、上傳各個網站,對即將到來的疫情並沒有任何預感。春節是麗江民宿老闆們的大日子,李玉算得很清楚,春節4個民宿可以帶來超過40萬收入,恰好付得起新民宿的工程尾款。

但快樂只持續了5小時,退單的聲音就響起了。一開始李玉沒往心裡去,後來為開開停停的跨省游揪心。三個月之後,她就完全脫敏。不用看銀行卡,她就知道「肯定破產」,外債規模達到500萬。

參與民宿眾籌的股東們,第一時間要求她退款,指責她是「騙子」「老賴」,她就同時開幾張信用卡輾轉騰挪套現還給股東,銀行的催收電話從早響到晚。後來李玉已經能跳過情緒化這一步,把手機扣過來就繼續工作。「我回答不了他們的問題。什麼時候能還完,我真的不知道。」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只要通過任何方式賺了點錢,就會立刻買夠一個星期的食物,「免得突然沒錢挨餓」。

直到兩年後的今天,李玉早已靠承包茶山賣茶葉、定製企業茶禮還上了400萬欠款。可她發現,麗江民宿依然毫無起色,兩天賣出1間,平均每個月5000元左右的收入。她乾脆錄了個視頻鼓勵粉絲報名,免費入住。

安東手裡也有三處民宿,年底就得一口氣交45萬租金,「頂在這了」。只要12萬租金,她願意把手裡9間客房的民宿拋出去。打開麗江古城客棧轉讓小組,原來轉讓費高達500萬的院子,現在只要100-200萬。承包的門檻更低,10萬以內就可以租到位置、裝修俱佳的民宿。

具體的入住率,安東不願意提起。她只是回憶起一年前的國慶假期。民宿老闆們又聽到行李箱輪子滾過石板路的聲音,客人好心打電話問還有沒有房間,酒吧街多得是人找不到住處。她一邊說「咱家全滿了,別拉人來」,一邊暗暗後悔把房價定成了140元,「怎麼也得是340元」。

她回憶起新冠還沒有衝進人群的時候。麗江古城節假日平均每天接待15萬遊客、玉龍雪山景區曾經在一天內3次發布遊客承載量預警,勸返超過4000人。

疫情前的麗江,遊客雲集。圖 / 視覺中國

接盤俠

林西從來沒有經歷過人擠人的麗江,但也陷入了這種想像。起碼,這代表她這幾個月受的苦值得。

遠方逐漸露出不那麼夢幻的一面。接手民宿第一個月,林西就遭遇了最大的麻煩:裝修。

她作為一個純門外漢,本來想沿用在甲方打工的思路,多方比價之後選擇報價低的一方。但隔壁同行分享了包工頭各種偷工減料的故事,還告訴她「羊毛出在羊身上」,於是她選擇了一個「長得靠譜,談吐真誠的包工頭」,沒敢砍價,直接給了3萬定金,等著工人入場。

幾天之後,她就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到這個包工頭了。

這也不能算小機率事件。李玉和她的朋友,都曾經先後因為麗江民宿裝修被捲走過幾十萬。「包工頭沒有一個靠譜的。」她說。

因為投資民宿,手裡存款沒有了近20萬,林西也不得不擔心起客源。她從來沒想過,對於民宿老闆來說「安靜」是這麼可怕。好幾個月,林西不敢主動給家裡打電話,她既怕父母不知道麗江的情況而問起生活費,更怕他們知道了擔心。

同樣措手不及的還有周元。衝動之下來到麗江,她想過遊客少,但沒想到這麼少。而此前所有知識付費課中教的東西,都不再適用。

她學過基金對沖經理張瀟雨的課程。在《商業經典案例》里,張瀟雨說,在旅遊產業鏈里,酒旅是稀缺資源,是各大在線旅遊酒店平台爭奪的對象。但是她忘了,麗江不到1300平方公里的古城裡,有超過5000家民宿。

她用20萬拿到民宿6間客房一年的經營權,加上每個月清潔工的工資、布草(床單被罩)清潔的費用、其他雜費,每個月起碼要有2.5萬的進帳才能不虧本。

為了引流,周元每天早上都想一個短視頻選題,拍攝、剪輯、上傳保證當天完成。上線不超過48小時就可以知道帶量情況如何。她會問每一個諮詢、入住的客人是怎麼看到民宿的。絕大多數客人的回答都是她的抖音帳號。4月收入里有一半是抖音內容帶來的,截至5月20日,1.5萬元收入都來自線上運營。

如今,周元的希望押在了短視頻上,他已不是一個傳統的民宿老闆。「這個民宿只是我的第一代產品,一個變現渠道。」但初代產品的「燒錢」仍在繼續。

周元在麗江的民宿客棧。圖 / 受訪者提供

林西也想過拍視頻,可只要拿起手機她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整個4月,她「掛白板」(空房)了近20天,直到看見偶然經過一對拍婚紗照的夫妻,才想起可以和周邊的旅拍公司談合作,又上架了長租房。這樣一個月下來才有了8000元收入,但回本看起來仍然遙遙無期。

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好的抄底時機?很多人都在問李玉。

她說:「不要想著抄底,否則就要為自己的幼稚付出代價,像我一樣。」

經濟學科普作者張是之,在《旅遊小鎮開發商如何轉移風險》一文中也指出了這一點:「專業的投資者隨時都在尋找那些被低估的資產,他們嗅覺非常敏銳。如果有不錯的回報率,這個房子怎麼會輪到年輕人去旅遊的時候才發現呢?有那麼多專業投資者都沒有參與這麼誘人的交易,那麼這種交易背後一定有什麼他們不願意承擔的風險。」

對林西這樣的年輕人來說,離開北京,來到麗江已經是人生最大的冒險。

她已經走上了一條很難回頭的路。那裡不用再日復一日規劃自己的人生,不用擔憂自己在公司里的業績排位,也不用懷疑自己在婚戀市場裡的價值。而代價是未知的風險,以及不知何時會消失的疫情。她喜歡王安石文章里的一句話,「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

她期待著,在麗江,遊客擠著遊客,成功擠著成功的日子能再次到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博、林西、安東、陳楠、周元均為化名。)

參考資料:

1.《旅遊小鎮開發商如何轉移風險:從自持到先賣後租只運營》

2.《雲南旅遊民宿發展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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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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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o/65c4248ce90825bb859a9dd2a4536b0b.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