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姚振華和寶能為主角拍電視劇，可以拍100集。
這兩年以來，曾在資本市場叱吒風雲的寶能集團陷入流動性危機中，公司當家人姚振華被自家控股公司的保安拒之門外，還被前來討薪的前員工掀翻在地。
對姚振華來說，自救的日子，格外的漫長。自2021年8月爆雷至今，已經過去了兩年時間，姚振華和寶能仍處在水深火熱當中。
11月22日，有消息稱，深圳市鉅盛華股份有限公司、姚振華新增一則恢復執行信息，執行標的6.5億餘元。在此之前的11月15日，寶能集團及其法定代表人姚振華，因未按執行通知書指定的期間，履行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給付義務，被中國民生信託有限公司申請限制消費。
這僅僅是姚振華和寶能債務危機的冰山一角。順著時間線往前追溯，基本隔一段時間，姚振華和寶能就會新增一條被執行人信息。中國執行信息公開網顯示，寶能現存209條被執行人信息。數百條被執行人信息背後，是被捲入寶能危機中的各路人馬。他們的日子過得很煎熬。
金融機構說：我借給你的錢，到底去哪兒了；投資人說：我放在你那的理財，怎麼就打了水漂？供應商說：我幫你乾了活，為什麼你不給我錢？業主說：我掏空了六個口袋，為什麼沒能看到房子？就連寶能的前員工和現員工，也都在追討：欠我們的工資，到底什麼時候發？幾乎所有人都在採取資產保全的法律手段。
員工越來越少，債務越來越多
時隔四年，王楓還是沒能拿回一百多萬元的工程款。他是寶能城發江蘇公司的一名供應商，寶能城發是寶能地產集團的全資子公司，寶能地產是寶能集團房地產業務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寶能集團還沒爆雷之前的2019年年底，王楓就知道寶能要出事了。「當時得到的信息是：寶能不行了，銀行利息還不上了，最好趕緊做好決算，跟寶能要錢，拿錢撤退。」
結果，王楓的決算做好了，錢沒來得及拿，寶能城發就開始動盪起來了。「不僅與我對接的人離職了，好多區域的副總也都走了。」即便是這樣，王楓也還是抱有希望，寶能城發背靠寶能集團這棵大樹，區區一百多萬元的工程款，肯定是沒問題的。令王楓沒有想到的是，2021年，他等來的是寶能集團這棵大樹的爆雷。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王楓內心明白：覆巢之下無完卵，這錢怕是要不回來了。
果不其然，隨後幾年，王楓眼看著寶能城發的員工越來越少，母公司寶能集團的債務越來越多。工程款結算的幾率，也越來越渺茫了。
爆雷之後的寶能集團，「最不缺的就是官司。」吳剛就正在跟寶能系公司打官司，他是寶能集團旗下物流公司的前員工。因為所在公司遲遲未發工資，吳剛在今年年中選擇離開，「對於員工工資這一塊，姚老闆就是拖和賴，明顯擺爛了。」
公司一共拖欠了吳剛30萬元的工資。與他一同起訴寶能系公司的，還有部門裡的幾個同事。吳剛告訴「市界」，他所在區域的物流項目，欠銀行七八億元的貸款，欠每個員工工資平均三十萬左右，欠供應商幾千萬元。這僅僅是寶能集團拖欠員工薪資的冰山一角。市面上曾流傳的一份《討薪日記》中顯示，寶能系從2021年7月就開始欠薪。
截至2023年9月11日，寶能集團整體欠薪超過13億元，涉及房地產、物流、汽車等板塊。其中，汽車板塊合計欠薪超過7億元。單單寶能汽車欠薪前員工，就達到9000餘人，涉及寶能汽車供應鏈管理有限公司、聯動雲汽車租金有限公司等，覆蓋了從人力資源、法務、品牌等整個架構體系。一直要不回工資後，很多人起訴了寶能。
結果令吳剛們大失所望。吳剛們拿到的仲裁判決書中，通常會提到這樣一句話：未發現執行人有（其他）可供處分的財產。這就相當於說，有關部門查遍了寶能所有可能存在資產的地方，包括銀行全部的帳戶、寶能和姚振華名下的土地、持股公司、車子、公司的辦公設備等，都沒有找到能用來結清職工薪資的資產。從表面來看，寶能和姚振華名下的很多資產，的確已被凍結與被處置了。
天眼查顯示，今年8月7日，寶能地產股份有限公司被凍結了所有的100億元股權，凍結期至2026年8月6日。「如果寶能集團到期債務未能償還，被凍結股份將直接劃轉給債權人。債權人有權對其財產進行法拍或直接劃轉。前提是判決生效以後。」協縱策略管理集團創始人黃立沖告訴「市界」。
然而，先下手為強的，往往是一些大債權方，比如金融機構等。小的債權人比如寶能前員工，一開始往往沒有意識，且沒有能力去起訴。等真走到打官司那一步，很多資產已被大債權人搶走了。以物流板塊為例，「寶能在廣州白雲區空港保稅物流中心項目的收租權，早已被債權人廣州銀行起訴凍結了。現在這個項目已走到法拍這一步，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最近在看現場。」吳剛告訴「市界」。
即便沒有被凍結，沒有被處置，寶能系的資產幾乎全部抵押了，甚至有些已經經過幾輪質押。寶能相關人士曾告訴經濟觀察報，寶能系的很多資產，是在比較樂觀的情況下押出去的。比如，寶能系的坂田科技城項目甚至有6押，這種情況下寶能系的資產根本沒有餘值。「我們並不意外寶能所有資產都被抵押了，這很符合姚老闆做事的風格。」寶能前員工謝超表示。
這一切也有章可循。寶能系旗下公司深圳市鉅盛華股份有限公司（簡稱鉅盛華），發布的2021年債券年度報告中明確指出，截至2021年末，公司控股股東寶能投資集團（寶能系另一家公司）直接持有公司109.89億股，占公司股本的67.40%，其中寶能投資集團109.80億股已質押，占公司總股本的67.35%。「已經被質押的資產，是沒辦法用其他訴訟方式來執行的。」黃立沖解釋道。
也或許因為此，姚振華在開會的時候總在強調，「我沒有其他資產，所有的資產就這一點了。」對於這句話，謝超印象深刻。不過，與坊間流傳的一樣，寶能內部也有一種說法，「寶能的優質資產，都在小姚那。」多名寶能前員工告訴「市界」。
「優質資產都在小姚那裡」
小姚，是姚振華的弟弟姚建輝。在寶能內部，員工們將兩人稱之為大姚、小姚。儘管是兄弟，但在接觸過兩人的謝超看來，姚振華和姚建輝性格很不相同，姚振華高調、高傲，「會看人再決定是否再接觸」，而姚建輝低調謙虛，「很好接觸」。外界對兩人的評價，是「大姚激進，小姚穩重。」
上世紀90年代，姚振華與姚建輝兄弟兩人，在深圳開始創業。從蔬菜生意起家，到物流、地產、金融，最終形成龐大的商業版圖。儘管姚建輝比哥哥姚振華低調很多，但他在寶能系中的地位不容小覷。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姚氏兄弟在寶能系處於「分工不分家」的狀態，姚建輝都是沖在前台，姚振華隱居幕後。
後來，寶能集團慢慢演化為兩個板塊，即姚振華主管的寶能投資集團有限公司，姚振輝主管的寶能控股（中國）有限公司。雙方業務略有重疊，但人員架構、管理上交叉不多。寶能投資主要負責金融投資業務，寶能控股主要負責地產業務。兩人迥異的性格，也使得他們的舞台不盡相同。
「激進」的姚振華，自2014年以來，利用鉅盛華、前海人壽兩大核心平台，帶領寶能系通過舉牌或參與定增的方式入股一些上市公司。被收入寶能投資囊中的上市公司包括華僑城、中炬高新、韶能股份、明星電力、南寧百貨、合肥百貨、南玻A等，姚振華為此斥資超500億元。在「寶萬之爭」中，寶能和姚振華更是被外界貼上「野蠻人」的標籤。
姚建輝主管的寶能系地產業務，雖然憑藉豪宅產品在深圳打響了知名度，但在全國其他城市的知名度並不高。有地產業內人士對寶能的地產開發能力發表意見稱，「業內評價一般」。與哥哥姚振華一門心思做汽車不同的是，姚建輝一直想將地產集團整體打包上市。這也成為後來兩個人分家擺在明面上的說辭。兄弟兩人分道揚鑣始於2021年年初，這個時間節點在日後看來頗為微妙。
在這一年年初，公司內部會議上，姚建輝公開宣稱，將徹底退出寶能，原因是與哥哥姚振華「經營理念不合」。除此之外，姚建輝還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將他在寶能系其他公司的股份，全部送給哥哥姚振華。姚建輝則將寶能傳統的地產開發業務帶走了。兩人當年「分家」，資產是這樣處理的：寶能深圳的增量地產業務，以及存量地產業務，給了寶能控股和姚建輝；深圳之外的增量地產項目，基本給了寶能城發和姚振華。姚振華帶走的，還有寶能旗下的金融、汽車等業務。
分完家後不久，也就是2021年8月，寶能系開始爆雷了。此時，謝超也發現，「不說寶能系所有的優質資產在小姚那裡，至少有60%的比例是。」寶能控股從寶能系剝離後，被平移到1995年就成立的萊華控股。比如寶能控股旗下公司寶能創展置業、萊華商管等。姚建輝帶走的資產之一，還有寶能系旗下的港股地產平台寶新置地，這家公司手上的項目，頗為優質。
寶能內部人士曾向自媒體包郵區透露，「寶新置地旗下的十幾個地產項目，都是寶能系之前的優質資產。比如南寧寶能城，2013年拿地時樓麵價才1000元，如今售價已經漲到18000元。」截至2022年上半年，寶新置地共有8個地產開發項目，分布於長春、深圳、長沙、渭南、汕頭及雲浮，包括渭南寶能華府項目、汕頭寶能城市花園項目等清一色「寶能」系項目。姚建輝一併帶走的優質資產，還有寶能系在深圳的香蜜湖地塊。
香蜜湖地塊處於深圳傳統豪宅片區香蜜湖最為核心的地段，是寶能系在深圳除了寶能城以外第二優質的項目。香蜜湖地塊的所有者是香蜜湖度假村有限公司，其創始股東是深圳特發集團和泰國正大集團。歷經多年轉折，寶能系公司通過境外收購的方式，成為掌握香蜜湖度假村有限公司50%的股東方。姚建輝在2015年出任香蜜湖度假村的副董事長。
「香蜜湖這塊地的價值遠不止50、60億元。那地方環境好，再加上深圳在那建新的深圳地標建築，房價漲得太快了，都衝到了13多每平方米了。」一名在香蜜湖住了7年的人士告訴「市界」。公開資料顯示，香蜜湖地塊核心區域的實際開發土地面積約140萬公頃，開發總量400多萬平方米，現處於規劃建設階段。
姚建輝的資產遠不止這些，他還通過離岸公司持有一些。據第一財經報道，在維京群島的托托拉島，註冊著香港吉祥系、寶開系、超合系等多家企業的母公司。這些公司均與姚建輝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繫。
當姚振華的寶能系爆雷後，小姚給了大姚一些幫助，「至少寶能系每月理財產品兌付的錢，每月每個人兩三萬的理財進款，說是從小姚那裡來的。每個月基本上要付幾千萬元。」除此之外，謝超並不清楚，「小姚還有沒有幫助大姚，以及寶能到底有沒有自有資金，有多少自有資金。也沒有人知道，姚老闆堅持造車的錢從哪裡來。」
「姚老闆就是要一直造車」
潮汕人對車和房子頗為看重。潮汕幫商人郭耀明曾說，如果借了100萬元，那肯定是用50萬元來買車，30萬元買房子，剩下20萬元用來做生意。姚振華在車子上的投入，可以用大手筆來形容。據姚振華自己透露，從2016年開始，寶能陸續在汽車全產業鏈投入的自有資金超500億元。
如果單從造車的配置來看，寶能生產廠商有觀致汽車，生產基地有西咸新區，產業鏈上游有汽車配件、汽車變速箱、汽車電池等業務，產業鏈下游有汽車保險、汽車金融、汽車租賃等。可以說，各種硬體和配套服務都很齊全了。然而，隨著寶能系的爆雷，姚振華的造車夢，變得虛無縹緲起來：寶能背著將近2000億元的有息負債。當下，對於姚振華的造車夢，外界一片唱衰之聲。
即便如此，姚振華造車的心，似乎異常堅定。「姚老闆每次開會都會說他造車的情懷：我就是要一直造車，一直要做這個。」據《每日經濟新聞》報道，今年9月，寶能汽車有些部門還在招人，據悉，這次招聘是為了實現9月30日前悠寶利A3的SOP（Start of Production，開始生產）量產。寶能汽車還計劃在今年年底之前交付2萬輛該車型。
然而，世人皆將姚振華的造車夢解讀為「圈地」，比如建住宅來回籠資金，以及拿土地去抵押、去融資等等。在謝超看來，姚振華也不是沒有這樣的意圖，但姚老闆造車的想法也並非一時興起。早在寶能萬科大戰還沒結束時，寶能就已經在汽車產業上下游布局。比如，它控股或投資的部分上市公司，多年前已開展汽車變速箱、汽車電池製造等業務。「房地產增量空間有限時，國家鼓勵的新能源，是寶能轉型的一個大風口。」謝超告訴『市界』。
回顧姚振華的前半生，他幾乎每次都踩中了大風口：上世紀90年代國家啟動菜籃子工程，姚振華通過賣菜生意，積累了原始財富；90年代末，房地產行業方興未艾，姚振華一頭扎進房地產行業，將財富值越滾越大；2012年，看到保險行業的前景，姚振華在一年時間，通過前海人壽募集一個多億；2015年、2016年，險資瘋狂舉牌上市公司之時，姚振華又通過寶能系公司，先後入股多家上市公司，並從中大賺特賺。從萬科身上，寶能的盈利就大概有將近400億元。
姚振華最近一次押注的風口，正是新能源這個大熱的賽道。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姚振華恐怕也沒料到，自己看重的能夠為汽車提供「活水」的房地產行業，會持續進行深度調整；自己最擅長的「高估值、高槓桿」的手段，會有走進死胡同的那一天。更重要的一點是，自己前半生憑藉風口賺到的錢，在短短几年時間裡花得一乾二淨。他的車還沒造起來呢？「如果不是盤子太大了，說不定姚振華又成功了。」深圳的一名創投人士則認為。姚振華的商業版圖究竟有多大？
天眼查顯示，姚振華不僅是寶能集團董事長，同時也是413個企業的實際控制人。全國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顯示，僅寶能集團直接控股公司就多達18家，其旗下註冊資金最多的即為鉅盛華，鉅盛華參控股的企業多達15家，舉牌萬科的前海人壽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寶能系還曾擁有十多家上市公司的股票，比如南寧百貨、韶能股份、華僑城等等。
寶能的整個體系有16個板塊，除了地產、金融、汽車等眾人皆知的領域外，寶能還進入了物流、生鮮等行業。「有時候性格決定命運，貪多嚼不爛。」前述深圳創投人士向「市界」感嘆道。
在寶能集團遭遇資金鍊危機後，大概2021年10月，有人在一家裝修簡陋的餐館見到了姚振華。彼時的他，正孤身一人坐在一把紅色塑料凳子上，吃著一碗據說只有8元錢的腸粉。「他平時也很樸素，是個工作狂，有時候連周末都在開會，一開就是十幾個小時。」謝超再次肯定了姚振華的A面。然而，硬幣也有B面，姚振華做事激進張揚，以至於他在內部曾說出「誰要吃我的肉，我就剁他」的話。如今的姚振華，恐怕沒有底氣說出這番話了。
在謝超看來，姚振華當下的狀態，可以說是四面楚歌：金融機構、供應商、投資人等債權方，幾乎所有人都在採取資產保全的法律手段，寶能系和姚振華名下的資產幾乎全被凍結了......
而他的造車事業，又處於騎虎難下之勢，姚老闆和所有留在寶能的人，都希望寶能能夠造車成功。然而，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是：造車的錢，從哪裡來？謝超說，「沒有人知道。只知道，現在的寶能是：酒闌客散，盛況難續。」
大姚難為無米之炊時，小姚卻一度出手闊綽。2021年11月初，就在姚振華處置理財產品逾期問題時，姚建輝旗下公司以4.07億價格，拍下了深圳福田保稅區迪辰倉儲大廈的多層物業，加上稅費1.2億和其他債權人債務，需要花費超過6億元。
雖然打虎不離親兄弟，但大難到來，還是各奔東西。
（文中謝超、吳剛、王楓為化名。）
作者 | 陶 婷
編輯 | 孫春芳
運營 | 解一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