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我有一張照片,是我和一塊大石頭的合影,拍攝於汶川大地震後一周年,地點在映秀鎮的岷江邊。那塊石頭直徑五六米。一個當地人回憶說,大地震時,它從山頂滾落,一路從松林里豁出一條通道,又洞開了一座居民樓,最終停留在岷江邊。述說者語調平靜,內容卻是驚心動魄。相片中的我,面對江水,用一隻腳踏在石頭邊緣。當時,我被某種重建或征服自然的激情感染,現在再看這照片,毫無疑問是輕佻的。
那次,沿著岷江繼續上行,山川依舊嫵媚,但災難的痕跡並沒有被完全清除,江水似乎在用流動化解著人間的痛苦。有一次,在斷了一半的大橋邊,我看到一個坐著的老婦人,她的眼神像江面一樣空曠。那眼神,像在對遠方的眺望中無法收回。我望著那老婦人,忽然就理解了成都杜甫草堂里杜甫塑像的那種眼神,同樣是眺望著遠方無法收回的眼神。
災難發生的地方,奇蹟也在誕生:運料車揚起煙塵,舊址上卸滿沙子和磚塊,到處都是標語、工地、店鋪;田野里,花瓣也張開了新的眼瞼,仿佛斷裂的靈魂已被水泥修補。這就是蜀人的精神吧。在一個棚戶區,幾個人在打麻將,這也是蜀人精神吧,同時面對著生活的喧囂和對過去的回憶。春天在轉身,看上去,輕而易舉和艱難萬分雜糅在一起。後來,經過一個羌人村寨。那裡,最古老的先人圖騰,是人與動物的合體,是一個人的頭上長出兩根倔強的大角,他的後代們熟悉祭祀,同時也熟悉一種叫作「上刀山」的遊戲,那是一種光腳在刀刃上行走的技藝。
岷江是長江最重要的支流,它從岷山和邛崍之間一路由北向南,波濤洶湧,到達成都平原後水面卻出奇地溫和平靜。我常覺蜀人兼有野性和儒雅的雙重氣質,和這條江倒是相合。像一幫寫詩的朋友,皆如此。他們或清冽或渾濁的生命流,同時兼具水的激盪和火的烈性。而古今性情中人,莫不如此。
我老家在江蘇徐州,這裡古稱彭城,為彭祖故里。岷江邊有彭祖山,傳為彭祖修行地,我頓生親切感。我到南京後,居揚子江畔,有次想起杜甫的詩句「門泊東吳萬里船」,那船,應該是從南京出發過去的吧?我亦倍覺親切。另一次是到四川雅安開會,地點在蒙頂山上的茶園裡。古語云:「揚子江心水,蒙頂山上茶。」又有青衣江從山下流過,這是最後流入岷江的水。而揚子江心水,怕不是就包納著來自上游的青衣江的水吧?這裡又是茶馬古道,我在博物館中見過老照片,背夫歇腳的石塊上,有小小的丁子窩,背夫背上的茶捆,如一段老城牆。背著如此龐大體積的茶磚翻山越嶺,我感嘆川人的堅韌。回來後有感,作詩《蒙頂問茶》一首,錄幾句在這裡:
落霞滿江,青衣般的火焰滑下喉結。
河山大好,伏虎之力可換小錢。
馬頸下銅鈴聲,卸去了熊羆腹中之痛。
而制餅之技在於:卷刃毛片
壓得結實。黑暗中一團酣香無價,
是殺了的青。
但南京人飲茶之風,與蜀地有異。有次四川朋友來訪,晚飯後泡一下茶館,似是川人必備的項目。然而,我帶他們走了幾條巷子,竟沒有遇到一間茶館。他們頗詫異。我借川人的目光也重新打量了下南京,心裡不由生出些感慨來。
岷江邊的風景,我最早看到的是樂山大佛,那是在上世紀80年代的武俠片《神秘的大佛》里。這座中國最高的大佛,帶著我對武俠片兒最早的驚異感,給我以深深震撼。後來多次去過樂山,仰望大佛或俯瞰江流,震撼感從未消失。山水風物移情入性,會化為人的胸中丘壑,所以人的精神世界既無形亦有形。
樂山古稱嘉州,前幾天看到蘇東坡的一首詩《送張嘉州》中有段落曰:「少年不願萬戶侯,亦不願識韓荊州。頗願身為漢嘉守,載酒時作凌雲遊。」既表達了對樂山美景的留戀,又調侃了李白,因李白曾有詩句「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為其少有的馬屁詩。二人皆為蜀人,異代不同時,遭遇不同。然江山不易,會讓人站在相同的地理中,朝另外的時間中張望,從而使精神上的呼應和勾連頗有趣味。
大江流日夜,容易讓人產生人生倥傯之感,而若是它的細小支流,觀感卻可能完全不同。岷江支流眾多,有些更小的溪穀類似它的毛細血管,臨流而居的村鎮古樸安穩,若前去訪問,大都不會讓人失望。那樣的古村鎮是安逸的,處身其中,甚至會有時光留駐、幸福近似永恆的幻覺。
我曾去過一個叫黃龍溪的古鎮,鎮外錦江水與鹿溪河交匯,錦江水即發源於岷江。古鎮之古名副其實,古樹古街古橋古碼頭古廟古民居遍布其間,彰顯著滄桑過往,使得小鎮像一個傳奇的產物。最令我震撼的是臨水的無數茶館,或雕樑畫棟或露天擺放著茶桌,椅子上的人悠閒又愜意,仿佛消磨時光,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去處了。「細雨斜風拂紫瓦,靈溪垂柳繞青石」,受這樣古聯句的影響,我在看過鎮上的古龍寺後,也以寺名為題作詩一首:
寺里的戲台、衙門,都空了很久,
大榕樹上的一窩鳥鳴,像說戲的人在爭執。
枝杈間掛滿布條,過多的心愿使它一身赤紅。
——主角是你們的,清晨的戲文、衙門裡的棒喝
是你們的。
佛只端坐。當你們忙碌,他在隔壁是個好鄰居。
當你們換了戲服,把嗓子
改成假嗓子,一遍又一遍哭笑,變臉,
他是這人間最安靜的觀眾。
的確,人間的大戲,總在岷江這樣絕佳的山水間上演。人是觀眾,佛是觀眾,小鎮是觀眾,但也許只有那矗立的青山和奔流不息的江水,才是永不老去的觀眾。正是山水保證了人間大戲的上演,同時,把歷久彌新的人的情感收錄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