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的文學與繪畫

2023-12-19     竹鶯說事

原標題:夏目漱石的文學與繪畫

王廣生

日本近代著名作家夏目漱石的文學創作與繪畫的關係,是一個重要且頗為有趣的話題,也是近年來國內外學者研究的熱點之一。以下我們從美學啟蒙與體驗、文學創作與繪畫、漱石的題畫詩三方面加以介紹和說明,以便讀者理解夏目漱石文學背後的美學思想,並從中窺探日本近代文學誕生期的多樣性問題。

一、美學啟蒙與體驗

「孩童時代,家裡有五六十幅畫,我在各種場合見過,有時在壁龕前,有時在庫房裡,也有時拿出來曬太陽。我喜歡獨自一人蹲在掛軸前邊,默默度著時光……繪畫中還是彩色的南畫最有趣,可惜我家的藏畫里,這樣的南畫很少。」(《暖夢》,第205頁)

夏目漱石所說的「南畫」(なんが/nannga)是日本繪畫史概念,也稱「南宗畫」。幕府末期的日本繪畫受到了遠渡重洋的黃檗僧人的禪畫、以「蘭畫」為主的西洋繪畫、以畫譜和少量真跡為參照的中國文人繪畫等因素的影響。在東西之風的交匯碰撞中,在誤讀與想像中,逐漸形成了具有日本獨特審美的南畫。當然,若是將其指認為繪畫傳統在日本的賡續和變異,則可將南畫的源頭溯至室町時代(1336-1573)中國文人畫的東傳。

參照武田光一在《日本的南畫》(『日本の南畫』)一書中所持的南畫分期之論,夏目漱石所處的時代,應是日本南畫的第四個時期,即沒落與新發端的新南畫期。不過,夏目漱石自幼喜愛南畫,其美學啟蒙也發端於此,後來又參與諸多與美術相關的活動,包括擔任書畫大賽的評委、撰寫畫論,甚至創作書畫作品等。不過整體而言,漱石的南畫理論和創作實踐基本屬於個人愛好的範疇,與日本當時專業的南畫界並無關聯。即便在個人的審美屬性與風格上,漱石也與當時的日本繪畫/南畫風潮無關。

若是進而考慮到,所謂日本南畫與文人畫、山水畫的淵源,以及日本畫界常以文人畫與南畫混同的歷史,以及其後南畫開始自覺生成為一種職業流派的實態,或許我們將漱石的南畫歸於文人畫更為恰當。而就夏目漱石的繪畫精神而言,特別是其繪畫的代表性作品《獨入石門中》《山上有山》《題畫竹》等,其精神的內核無不是文人畫的理想主義風格。

在幼年的南畫啟蒙之後,在各種機緣和熱情的引領下,夏目漱石先後領略到牧溪(約1210-1291)、雪舟(1420-1506)等文人墨客的風采,體會到獨有的東方美學之意蘊。而在留學英倫期間,很少外出的夏目漱石卻熱衷於倫敦的各大美術館、近距離接觸到許多西方的美術名作,這些不同風格和思想的美學體驗或隱或現地體現於日後的文學創作。不過,如其文學品格一樣,兼顧東西才學的漱石美學思想,最底層的驅動力依然來自東方式的生命體悟,特別是寓情山水的「道」與「禪」。這無疑與其幼年時期的美學啟蒙和體驗密不可分。

二、文藝創作與繪畫

夏目漱石的第一部小說《我是貓》的主人公苦沙彌熱衷於作水彩畫,而美學家迷亭建議他選擇自然寫生。《心》描述自殺前的「先生」,引用了渡邊華山在死前畫下最後一幅巨作《黃梁一炊圖》來表現自己的心境。《草枕》這部以美為唯一生命的小說的主人公就是畫家,其主線是畫家對繪畫靈感的尋覓。此外,漱石還有許多作品與繪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有些作品甚至被視為「圖像小說」抑或「繪畫小說」,如上面提及的《草枕》。同樣被稱為「繪畫小說」的還有《三四郎》,其中一個叫原口的繪畫老師,最後以女主人公為原型完成了大幅肖像畫《森林之女》,極具象徵性,寓意深刻。而短篇《蒙娜麗莎》則帶有一絲驚悚的詭異味道。《倫敦塔》中出現了約翰·埃弗里特·米萊斯畫作《塔中王子》的意象。《從此以後》的主人公代助內心嚮往靜穆平和的世界時,腦海呈現出的則是當時畫家青木繁的作品。《夢十夜》中的第十夜,描寫莊太朗和野豬搏鬥的場景則與名畫《加大拉之彘的奇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路邊草》中也出現了許多以名畫為線索的隱喻符號。

此外,通過好友正岡子規(1867-1902)等人,夏目漱石還認識了很多書畫家,與部分畫家熟識,保持了長期交往。如中村不折(1868-1943)、津田青楓(1880-1978)等,漱石小說的插圖、封面及裝幀設計等,都有這些朋友參與的身影。當然,夏目漱石也寫過數篇關於他們畫作的評論,如《子規的畫》《日英博覽會的美術品》《東洋美術圖譜》《中村不折的〈不折俳畫〉上序》《文展和藝術》《〈新日本畫譜〉序》等。

更值得關注的是,夏目漱石本人也創作了百餘幅書畫作品(《漱石遺墨集》《夏目漱石書畫集》),數十幅南畫創作更是作家個人生命體驗和文藝思想的集中表達。一般認為,漱石自己的繪畫習作是從倫敦留學歸國不久後,由水彩畫開始的,作品有《盆栽圖》(描畫的是吊蘭)、《書架圖》《松圖》《牛津大學圖》等。1913年秋則開始習作水墨畫,有《藜與黑貓圖》《山水圖》《竹圖》《菊圖》等。

由以上畫作可以看出,在漱石的美術實踐中,其筆法富有變化,形式多以水彩、水墨為主,內容以竹蘭松為主,體現出濃郁的文人雅趣。

三、漱石的題畫詩

夏目漱石的門生兼女婿松岡讓、日本當代學者和田利男等,將1912至1916年春這段時間內漱石創作的漢詩稱為「南畫趣味期」,又稱「題畫時代」,齋藤順二則將其命名為「畫贊時代」。在這段時期內夏目漱石創作了39首漢詩,題畫詩居多,其中有十餘首漢詩都是自題畫詩,即自己創作南畫並題詩。以下本文就以幾首自題畫詩為例,嘗試說明漱石題畫詩中的詩與畫的關係及其文化內涵。

其一:《山上有山圖》(1912)。

題畫詩:山上有山路不通,柳陰多柳水西東。扁舟盡日孤村岸,幾度鵝群訪釣翁。(《漱石書畫集》第1頁)

該畫作虛實相襯、遠景結合,山巒之處運用了近似於傳統的披麻皴和荷葉皴畫法;近處的柳樹則似有意嘗試點葉法,樹幹遒勁,枝葉分明;夜色漸暗,一葉扁舟停靠在岸邊,不見主人,但低矮的房屋露出幾角,藏掩于山水林木間,儼然一副世外桃源之圖景。雖然筆法笨拙——水面如硬質的路面,完全沒有描繪出流水之姿;河對岸的鵝群以白色泥團表現也顯得粗糙;遠處的柳樹顏色濃郁而沉悶,缺乏生機;遠處虛寫的山脈顯得呆板,近處的山雖為實描,卻也沒有山的氣勢,襯托不出世外桃源的神韻——但若結合左上角的題畫詩:「山上有山路不通」,人間之路、世俗之路不通,而隱居者順水行舟,可歸隱也;「柳陰多柳水西東」,「柳」(圖畫中五棵柳樹)乃是五柳先生陶淵明之意乎?「扁舟盡日孤村岸,幾度鵝群訪釣翁」既有寂寥,亦有生機,詩畫合一,一望便知桃源情思。

其二:《孤客入石門圖》(1914)。

上有題畫詩:碧落孤雲盡,虛明鳥道通。遲遲驢背客,獨入石門中。(《漱石書畫集》,第5頁)

該作品創作於1914年11月,整體的色調灰冷,稜角分明、曲折通幽的山石小道與繚繞的雲霧相比照,孤獨的旅人在冷峻的山路上緩緩而行,山腰處幾間茅草房屋暗示著隱者的住所,而遠處巍峨矗立的山脈與茅房所在的林地有煙雲相隔,預示著這也是一個與世隔絕的桃源之地,其筆法和運筆流暢度比《山上有山圖》提升不少,已觸及雲山形色之妙。

「石門」在古詩文中常見,有時為地名(這樣的地名太多,反而說明了「石門」這一詞語在漢語語境中具有的象徵性),有時則是喻意,如常寫「石門」的李白有一篇《下途歸石門舊居》:

石門流水遍桃花,我亦曾到秦人家。不知何處得雞豕,就中仍見繁桑麻。翛然遠與世事間,裝鸞駕鶴又復遠。

詩中的石門無疑就是一處桃花源。

「碧落孤雲盡。」碧落,是雲色的視覺變化——藍天漸暗,日落而雲起,因此也是時間的轉移。另,道家所言的東方第一層天也有「碧落」之稱。孤雲盡,則是日落黃昏向蒼茫暮色的推移,「盡」字得其神韻。

「虛明鳥道通。」虛明,在中國古典中多指光色空明或內心清虛,如「涼風起將夕,夜景湛虛明」(陶潛《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蒲團布衲一繩床,心地虛明睡自亡」(蘇轍《贈石台問長老二絕》之二)等。根據畫作,此處應是黃昏轉至暗夜之際,人間暮色漸落,而天空尚有返照的光色,幾隻歸鳥掠過天際,幾聲鳴啼,山間的時空遼闊而寂寥。

「遲遲驢背客,獨入石門中。」在此暮色漸濃之際,天地間一羈旅者,乃是騎坐一隻瘦驢緩步而行的孤獨者。遲遲,與人間急切尋求目標的功利主義者、效率至上主義者、理性主義者的匆匆步伐抑或被奴役者的沉重步伐不同,顯示出不一樣的人生姿態。「驢」字用得巧妙,也十分傳神。有學者指出夏目漱石的漢詩缺乏用典深度,與中國漢詩相比,這一點遜色不少。但我卻不這樣認為。一是漱石漢詩中用典不多但也時有出現;二是漱石的漢詩類似日記中的自語,缺乏用典的具體語境,即沒有具有漢詩修養的特定讀者群,故而沒有必要;三是漱石漢詩的用典功效多以借用中國傳統意象而實現。比如此詩中的「驢」字,一定不能是馬或牛,也不能是仙鶴之類的神物。因為「驢」字不僅回應著「遲遲」的姿態以及整首詩的歸隱主題(從人間逃逸而內修,尚未成仙入道),而且極容易讓我們聯想起許多古代騎驢的隱逸者孤高和寂寞的形象(古代很多詩人都是騎著驢尋找靈感寫詩,不是故意,同樣也是一種人生姿態,如徐渭的《驢背吟詩圖》)。

喜歡驢叫的王粲、踏雪尋梅的孟浩然、潦倒的杜甫、尚未步入仕途的賈島、神迷的李賀、改革失利的王安石、落魄的陸遊……文人騷客的眼中,與「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天子門生不同,與「更催飛將追驕虜,莫遣沙場匹馬還」中的戰馬嘶鳴不同,驢是落魄的自守,是君子固窮,是歸隱的高潔,是文人靈魂的自由與洒脫。

當然,在不得志的李白筆下,驢還是對權貴的嘲諷與幽默:「天子殿前尚容走馬,華陰縣裡不得騎驢!」騎驢不僅是身份的象徵,更是一種人生的選擇。因此,在夏目漱石的畫和題畫詩中,騎驢、石門等不僅是指自身的貧苦或落魄,更多的是隱者的孤獨,一種文化立場的自覺和張揚。

結語

從以上幾個方面的概述,我們即可感受到夏目漱石文學創作與繪畫之間交錯而生的複雜聯繫。可以說,若要理解夏目漱石的文學及其精神特質,我們的目光就絕不可僅限於流行於世的那幾部小說,作家的漢詩、繪畫、印章和書法等,都應是關注對象,作家在小說、散文、文論創作中的美學思想等也是研究的題中之意。正如漱石好友正岡子規所倡言的「從屬於文藝美學的文學」所示,我們應該以廣義而非狹隘的文學立場去品鑑和理解文學之味,特別是近代文學生成期的「文學」。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o/50db1841f1865a682595ef75aa22912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