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真返樸陶淵明

2024-01-21     竹鶯說事

原標題:貴真返樸陶淵明

洞腳牛

年至半百,難得有回念想。「看除目損道心」的念想在心頭駐留了些日子,另外一位「大拿」的形象卻如兒時鄉間緩緩升騰而起的炊煙,在腦海里愈發清晰、親近起來。論洒脫出塵,首屈一指還得是「隱逸詩人之宗」「田園詩派之鼻祖」陶淵明。

中國古代文學,三篇辭賦不能繞開——屈原的《楚辭》,憤慨激烈;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沖淡平和;蘇東坡的《赤壁賦》,明心通透。這三篇經典有一種共通的東西,就是知識分子的溫暖心腸和不委曲求全的氣節。陶淵明於今無人不曉,但在他生活的時代以及身後數百年里,卻是寂寂無名。儘管南梁昭明太子蕭統在其所編《文選》序言中對他大加褒揚,唐代李白、白居易等「陶粉」也都不吝筆墨表達對他的仰慕之情,但總體上知之者不多。一直到宋代,死忠「陶粉」蘇東坡寫了「凡一百有九」首「和陶詩」,無以復加的推崇,陶淵明詩歌「質而實綺,癯而實腴」的風格特質才逐漸深入人心,好像一隻靈獸,能夠隔著茂密的叢林嗅到同類發出的氣味。真風流者,筆墨自帶刀劍。後來者大多只能念想和仰視,我輩自然不敢有「補刀」的奢望。

「謫仙人」李白好酒。「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那邊廂對飲的人正酒酣耳熱,這邊廂東家不想再奉陪了,「我醉了想睡了,你可以走了。」估計被邀請來喝酒的人,只好無語凝「去」了。其實,李白「直男」的祖師爺就是陶淵明。

「五柳先生」陶淵明好酒。昭明太子「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他並不精通音律,卻在家中收藏了一把無弦的古琴,喝酒高興了就喜歡拿琴來擺弄,再喝多之後就喊對飲的客人可以走了。「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即來源於此。花看半開,酒飲微醺。最好的人生狀態就好似飲酒,莫過於一半清醒一半醉。其實,想說啥就說啥,該拉臉就拉臉,真是一件爽朗的事情。只是身處「江湖」的我們都憋著,不舒服、反感但是屈服著,寧可忍住內傷,也不輕易抹下台面,活得小心翼翼。

古人几上置琴,不一定會彈,那是昭示出塵的道具。陶淵明「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清代才子袁枚說:「我不知音偏好古,七條弦上拂灰塵。」另一位清代才子張潮說:「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想來陶淵明不會舞劍,他是以無弦琴作劍,撥動心弦,指心見性。

一個人的靈魂,只有在獨處中,才能洞見自身的澄澈與明亮,才能盛享到生命的葳蕤與蓬勃。受陶淵明無弦琴「故事」的影響,前些年我興致勃勃的去學了古琴,內心想要的功課終於敵不過為稻粱謀的差事,老師直言「很多人學琴,不過就是想曉得古琴是怎麼回事兒。」慚愧之餘,我想到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詩歌:「種一片草原需要一株三葉草和一隻蜜蜂。三葉草,小蜜蜂,加一個夢。假如找不到蜜蜂,光有夢也行。」

家裡的古琴,雖被恭恭敬敬地安放在書房中央,確是少有「驚擾」。倒是自幼練習小提琴、鋼琴的女兒,偶爾會「無師自通」的彈撥古琴,讓我想起琴還在,弦尚可。女兒13歲,給我觸動最大的一句話是有一次整理家務時,她冷不丁說:「需要的不多,想要的太多。」

陶淵明幾次進出官場,大徹大悟後的減法,做得是大開大合真大氣。他29歲時才因「疇昔苦長飢,投耒去學仕」,做了江州祭酒,但沒過多久就「拂衣歸田裡」,過起了自給自足的隱居生活。後來又出任鎮軍參軍,其間,陶淵明「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幾番告假還鄉,再後來做了彭澤縣令。一天,潯陽郡派人到縣裡視察,縣吏告訴他應該穿好官服,束好衣帶前去拜見,不然有失體統。陶淵明不爽了:「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邪。」當天就封印辭官,返回故里。只當了85天彭澤縣令的陶淵明,從此再也沒有做過官,開始了長達20多年的隱居生活。陶淵明的職業生涯,沒有起落,只有進出。他以他的不羈告訴我們:自在的鳥很多,但活得自在的人很少。人一輩子活得束手束腳的,又如何能自在?一個人的心氣和姿態,是隨著他自身「氣候」的變化而變化的。陶淵明骨子裡的自由自在,是真實的。「古今賢之,貴其真也。」

人的眼力是可以通過經年累月的際遇獲得的,「蓄謀已久」的熱愛,不會熾烈得迅速,又涼淡得突然。曾經飄零,歸園田居,一切都是造物主最好的安排。陶淵明的思緒屬於山川、草木、蟲鳥、天空……空山無語,水流花開。人間總有一縷風,填我十萬八千夢。一朝一夕一晴雨,一物一景一個人,「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把生計交給忠厚沉默的土地,心不再為行所役,不用為謀生而摧眉折腰。陶淵明的心裡是熱乎而曠達的,可周圍卻非常寂寞。南山的一切都是空的。天是空的,山也是空的……無有來路歸途,「終歸當空無」。陶淵明融身而為南山的悠然風情,侘寂而大氣。他甚至化身為土地本身,博大、深厚、磁實、包容,無限慈悲。每一粒沙土的形制都恰到好處,每一粒種子的播種都恰逢其時,天高雲淡抑或細雨淅瀝,烈日長空抑或冷風蕭瑟,厚實的土地默然不語,人和大地互相接納,渾然一身。「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六畜難懂人間理,草木卻曉世間情。莊稼在生命的軌跡里和土地、耕作者殷殷相通,脈脈含情。陶淵明寄至味於淡泊,他讓後來的書寫者們明白:天地山川之大草木蟲魚之微,都不在其聲色形貌,而在於其生命的張力和同氣相投、同聲相通。在沖和淡泊中體味天地流形,感受萬物含情……

「此心安處是吾鄉。」探幽尋微,沖淡是天性,也源自「放下」,在心平氣和中理解個體自身的有限性,一切都會過去的、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放下了,我們就置身在自己的田園、野外。凝神諦聽不聞聲,風在無心處。四季輪迴,季節換了個名字,卻依舊風光如故。

人生不惟現實的體面和物質的飽足,還應當有精神的豐盈與情感上的充實、和諧、快樂。陶淵明在他的《集》中將《形影神》列為五言詩之首。在我看來,詩中化身形、影、神三者,其實各自都有他自己的「身影」。「得酒莫苟辭」的形,當然是陶淵明自己。「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的影,也是像陶淵明那樣「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的積極正面。「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的神,不正是陶淵明自「歸去來兮辭」後「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的重述嗎?我們每個人,其實也常常處在形、影、神三者的「交戰」狀態中。歲月淺淺,餘生漫漫,既要有安身立命的真本事,又要有淡定豁達的向好情懷,用心裝點自己的精神世界,才不失恣意瀟洒。予一半煙火謀生活,許一半詩意得清歡。手裡的沙,越想捏緊,越會漏。不懂得適時而放棄的人,其實是沒活明白的人。且行且看且從容,且停且忘且隨風。時遭不遇,只宜安貧守分;心若不欺,必然揚眉吐氣。

時光的長河一個轉身,山川已秋,夏天成了故事,秋天成了風景。惟有陶淵明心中的桃花源,讓我們念茲在茲。流傳千年的桃花源,還原中國人給全世界編織的社會理想、浪漫夢境。

人慾物化,生命總是時間的祭品,但又在時間當中忍不住來自自身的煎熬和痛苦。具有自有品質與生命色彩的時光,與其憔悴難對滿面羞,不如淡泊神遊桃花源。把天地的靜默奉還給天地,把內心的波瀾包裹於內心。這裡的日子少有戲劇性的故事,至於我們眼中迷人的風景,可能是自然隨意的,也可以是飄忽不定的,客觀的好心情生成的主觀流露,近了遠了,遠了近了……

真人只說平常話。陶淵明自然或不自然的選擇和作為,卻被嚮往而不得行的我們解讀成了藝術,人生的藝術。他不但在日子裡、在紙筆端獲得了自由,而且從來沒有忘記其所從來。看江山錯落,愛人間煙火。這就是「不忘初心」吧?最「初」的,才是最本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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