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序言
提及日本的美學理念,大多數人會想到的是「幽玄」、「物哀」、「侘寂」之類,對於「意氣」反而了解的比較少,但前三者的美學意識實則包含的歷史色彩較為濃厚,「意氣」卻是來自於江戶市民階層,具有濃厚的大眾審美傾向。作為具有日本民族特色的四大審美範疇之一的「意氣」,代表了日本傳統美意識的最後一個階段和最後一種形態。
【意氣】(いき)是從江戶時代「游廓」等地產生出來的,以身體審美為基礎與原點,涉及生活與藝術各方面的一個重要概念,具體表現在德川時代的市井文學中,並由當時的《色道大鏡》等書籍進行初步提煉,到了現代又經過美學家九鬼周造(日本著名的哲學研究者,其在《偶然性問題》的立論基礎上,提出《「粹」的構造》。這是一部分析日本文化的結構和特質的名著)及其他日本學者加以研究闡發,從而成為繼「幽玄」、「物哀」、「侘寂」之後具有日本民族特色的四大審美範疇之一。
在日本,「愛慕皮相」成為了美和文化的一部分,並由此產生了「色的道義」,後者的實質其實是「美之道」,在它之上的「意氣」則是「身體美學」。專攻「意氣」的學者有許多,其中屬藤本箕山(德川時代知名學者)影響力最大,他所著的《色道大鏡》,對井原西鶴(日本江戶時代小說家,俳諧詩人)等人產生了極大影響。
內在通粹,外在意氣
「意氣」是指男女交往過程中,互相吸引和接近的「媚態」,與自尊自重的「意氣地」(傲氣)交互作用而形成的一種審美張力,是一種洞悉愛情本質,以純潔的感情為指向,不功利、不膠著,瀟洒達觀,反俗而又時尚的一種審美靜觀。與「意氣」相關的概念是「通」和「粹」。「通」是交往中瀟洒達觀的行為之美,「粹」則是心無雜念的心理修煉。內在「通粹」,外在才能有「意氣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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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銀魂》【一國傾城】篇,產生於「色的道義」的「意氣」其實質是「身體美學」
關於《銀魂》
《銀魂》是由日本漫畫家空知英秋創作的少年漫畫作品,於2004年2號的《周刊少年Jump》開始連載,並於2018年42號結束連載。後轉移至《JUMP GIGA》2019 WINTER vol.1~vol.3繼續連載,而後轉移到銀魂App連載,並於2019年6月20日推送最終回。
背景介紹:江戶時代末期,被稱為「天人」的異星人來襲。地球人與天人之間的戰爭瞬即爆發,為數眾多的武士和攘夷派志士都參與與天人的戰鬥。幕府見識到天人強大的實力後,擅自與天人簽訂條約,准許他們入國,之後更頒布了「廢刀令」,奪走了武士的刀。自此,天人橫行霸道,幕府成為了天人的「傀儡」,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武士銀時與同伴神樂、新八愉快地過著異想天開的生活。
《銀魂》【一國傾城】篇故事介紹
《銀魂》【一國傾城】篇以舞藏與鈴蘭愛情為線索,講述的是愛與救贖的故事。讓我們跟隨公主澄夜(銀魂中征夷大將軍德川茂茂的妹妹)的話述來了解這個故事:「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地方,有一位將軍和他的家臣,這位將軍的妻子是全國最美的公主,她非常珍惜將軍大人,然而將軍卻利用了她這片心意,將她投入大牢,盡讓她干過分的勾當,所以公主每天在牢里以淚洗面,心疼公主的家臣,一直為公主拭去眼淚。
為公主拭去淚水
不經意間家臣對公主萌生了愛慕之情,然而,將軍命令家臣將公主處死。抗旨就會喪命,可是他又不忍心殺害心上人。為此,他們立下約定,決定一同亡命天涯,在下一個滿月之夜帶你逃離,就這樣兩人拉鉤立誓(情定終生)。
月下定情
公主苦苦等候,心上人卻沒有如約而至,因為這一切將軍大人都知道,他斬斷了家臣與公主約定的左手,並譏諷家臣道:「鈴蘭(公主)會等你多久,等你這個早就拋棄約定的男人」,女人至死都在等一個不可能來的男人,男人至死懷著背信棄義的痛苦而活著。一旦見面公主便會遇害,二人的約定化作了比死更沉重的枷鎖,所以他下定決心,無論明月幾度圓缺,即使變成了滿臉皺紋的醜陋老人,即使公主淡忘了他的存在,都要活到和她重逢的那一天。就這樣,至今他依然拖著三條尚存的肢體卑躬屈膝的活著。之後公主委託吉原的萬事屋三人組,希望他們幫助立下誓言的男人在死前見到彼此,萬事屋與眾人再一次舉刀向天,家臣失去雙臂後最後還是見到了公主,救世主和他的夥伴們實現了公主與家臣的願望。」
日本「意氣」論
江戶時代近二百七十年間社會安定,文化重心由鄉村文化轉向城市文化,城市人口迅速擴張,商品經濟繁榮,市民生活享樂化,導致市井文化高度發達。有金錢而無身份地位的新興市民階層(町人:日本江戶時代一種人民的稱呼,即城市居民之意,他們主要是商人,町伎,部分人是工匠以及從事工業的工作)們努力擺脫僵硬拘禁的鄉野土氣,追求都市特有的時髦、新奇、瀟洒、「上品」的生活,其生活品位和水準迅速超越了衰敗的貴族、清貧而拘謹的武士,於是,町人取代了中世時代由武士與僧侶主導的文化,而成為極富活力的新的城市文化的創造者。
如果說,平安文化的中心在宮廷,中世文化的中心在武士官邸和名山寺院,那麼德川時代市民文化的核心地帶則是被稱為「游廓」或「游里」,還有戲院(「游里」不必說,當時的戲院也帶有強烈的色情性質)。正是這兩處被人「惡所」的地方,卻成了時尚潮流與新文化的發源地,成為「惡之花」、「美之草」的孳生園地。游里按嚴格的美學標準,將一個個「游女」培養為秀外慧中的楷模,尤其是那些被稱為「太夫」的高級游女,還有那些俳優名角,成為整個市民社會最有人氣、最受追捧的人。那些被稱為「太夫」的高級游女、瀟洒大方的風流客和戲劇名優們的言語舉止、服飾打扮、技藝修養等,成為市民關注的風向標,為人們津津樂道、學習和模仿。
高級游女—太夫
富有的町人們紛紛跑進游廓和戲院,或縱情聲色,享受揮霍金錢、自由洒脫的快樂,把游里作為逃避現實的世外桃源與溫柔鄉,在談情說愛中尋求不為婚姻家庭所束縛的純愛。當時的思想家荻生徂徠(1666—1728)在《政談》(卷一第九節)中憂心忡忡地說:
達官顯貴娶游女為妻的例子不勝枚舉,以至普通人家越來越多地把女兒賣去做游女……游女和戲子的習氣傳播到一般人身上,現在的大名、高官們在言談中也無所顧忌地使用游女與戲子的語言。武士家的妻子和女兒,也紛紛效仿他們的做法,且不知羞恥,此乃當今流行的風尚。
在這種情況下,便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以身體為出發點,以身心合一為歸結點,以沖犯傳統道德、挑戰既成家庭倫理觀念為特徵,以尋求身體與精神的自由超越為指向的新的審美思潮。
這種審美思潮在當時「浮世草子」、「灑落本」、「滑稽本」、「人情本」等市井小說,乃至「凈琉璃」、「歌舞伎」等市井戲劇中得到了生動形象的反映和表現。在這種審美思潮中產生了「通」、「粹」、「意氣」等一系列審美概念,而核心範疇便是「意氣」。
《銀魂》「傾城鈴蘭」,「身體美學」——「身(身體)」的修煉與「心(精神)」的修煉是互通表里的
江戶時代的「意氣美學」,其核心就是以人的身體為描寫和審美對象。《銀城》【一國傾城】篇的「傾城鈴蘭」,傳聞她沉魚落雁,貌賽天仙,能歌善舞,百藝精通,無人能出其右諸多權貴為贏取她的芳心擲下千金,然而被奉上一杯清茶請回卻不在少數。有著「傾城鈴蘭」之稱的吉原前任花魁,一花盛開百花黯然失色,她的溫柔宛如天邊的皎月一般輕輕照耀著他人。
花魁傾城鈴蘭
在日本「色的道義」中,一個具有審美價值的身體的養成,是需要經過長期不懈的社會化學習、訓練和鍛鍊的,身體本身既是先天的,也是後天的,在先天條件下,鈴蘭擁有過人的美貌;除了身體的天然優點之外,「身體之美」更大程度的是依靠不斷的訓練和塑造。因而「身(身體)」的修煉與「心(精神)」的修煉是互通表里的。鈴蘭作為【吉原】的花魁,從小就在游廓這一特殊體質環境下從事身心的修煉,因而成為社會上的身體修煉的榜樣和審美的楷模。
「意氣美」不是大自然中的山川之美,不是鳥木蟲魚之美,而是人之美。而人之美的載體是身體,因而是「身體之美」。此處傾城鈴蘭身上涵蓋的不僅是人的身體之美,更是精神上的審美。
江戶時代,市井通俗小說發展到滑稽本、人情本,人們在交往的評價用語中提煉出「意氣」一詞,它的基本結構由媚態、傲氣和諦觀組成。
【媚態】即男女交往之初互相釋放吸引力,從而相互接近;在接近過程中產生【傲氣】,受到阻礙,雖然美感依然存在,但有意無意地會放緩步伐;當真正結婚以後,美感可能喪失殆盡,這就需要【諦觀】,就是男女雙方充分認識到人性的泛愛,不再以婚嫁為目的,不對對方做道德上的要求評價,不把對方據為己有、限制對方的行為,重新回歸純粹感性的層面,建立起一種親密有間的、無功利的、純審美的關係,從而達到美學上的審美距離和審美無功利性。
身為家臣的舞藏和身為【吉原】花魁的鈴蘭,相識之初互相吸引(「意氣」中的媚態),從而相互接近,想要一起私奔;但在逃跑途中,被將軍發現,舞藏為了鈴蘭的安全背信棄義(「意氣」中的傲氣),鈴蘭卻一直等待;舞藏和鈴蘭彼此並未約定卻下定決心等待彼此,只為了活著重逢(「意氣」中的諦觀)。他們的愛情也許從未占有過彼此,只是因為相愛而相守,即使受到阻礙,困難重重,即使見不到一面,卻能夠感受到彼此的心意相通。
舞藏和鈴蘭的約定
什麼是「色的道義」呢?我們可以從藤本箕山的《色道大鏡》中,看出所謂「色的道義」究竟是什麼。 他所要建構的「色的道義」,是游里中的一種有交往規則、有真情實意、有文藝氛圍、有歷史積澱、有審美追求的男女遊樂之道。「色的道義」的本質就是將身體審美化,將肉體精神化。 從肉體層面上來說,舞藏和鈴蘭並未擁有彼此,但從精神層面來說,他們已經共存了。
《色道小鏡》將「色」看成是一種修煉的過程,而修煉的極致目標是達到「粹」或「意氣」的審美高度,是身在色中,卻能入「道」,最終臻於類似佛道的境界。
三、「通」與「粹」,《銀魂》【一國傾城】篇里的絕美純愛
與「意氣」相關的概念是「通」和「粹」。「通」是男女交往中瀟洒達觀的行為之美,「粹」則是心無雜念的心理修煉。內在「通粹」,外在才能有「意氣之美」。
作為色道用詞或游廓用語,「通」與「粹」密切相關,通者必粹,粹者必通。《色道大境》卷一《名目抄·言詞門》中對「通」的解釋是:「氣,通也,與「瀟洒」同意。遇事即便不言,亦可很快心領神會。」正如《銀魂》【一國傾城】篇中,漫畫作者其實並未正面描寫舞藏和鈴蘭的感情,但彼此並未言明卻等待終生,正是出於對於對方的了解,不說,卻心意相通。
做下約定的兩人
《通志選序》中說:「游廓中的風流人物叫做「通」,「通」的人被稱為「通者」或者「通人」,非常「通」的人被稱為「大通」。」在江戶時代明和、安永年間以後,隨著一系列「灑落本(江戶中期以花街柳巷為題材的短篇小說)」如《青樓奇聞》、《辰巳園》、《遊子方言》等作品的出版,「通」、「大通」之類的詞開始流行起來,開始時特指在某一方面的造詣和技能,特別是在酒館、茶館、劇場那樣的公眾社交場所,要求懂得「通言」(時髦的社交言辭),後來這個「通」主要作為游里專用語,是指熟知冶遊之道,包括游里的風俗,游里情況等,在與游女的交往中不會上當受騙,如魚得水、遊刃有餘的人。
在游里這種特殊場合,人與人之間的接觸比其他場合更為密切和直接,需要在誠實率真的同時,也會使用心計手腕,需要在自然本色中講究技巧和手段,穿著打扮要瀟洒不俗、言談舉止要從容得體。因而,「灑落本」的作者強調:真正的「通」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要有所謂「心意氣」。正如閒言樂山人在《多名於路志》中說:「須知「意氣」不是外表的樣子,只有外表的不是「通」。」
「諸多權貴為贏取她的芳心擲下千金,然而被奉上一杯清茶請回卻不在少數」傾城鈴蘭作為【吉原】的花魁,可以稱之為一種特殊的藝術家,她學習的不僅是琴棋書畫方面的藝術修養,還有包含其中的知識的修養,人格的修養以及心性的修養。能夠獲得鈴蘭的青睞和賞識,舞藏必然可以稱之為【吉原】中的「大通」者,他看的不僅是鈴蘭的外在美,更多的是彼此之間能夠心意相通。
最後相見的兩人
再看「粹」,藤本箕山在《色道大境》卷五·廿品《瓦智品》中寫道「天下人,皆將於「色的道義」有修煉者,稱為「粹」,無修煉者,稱為「瓦智」。「色的道義」有修煉者為「粹」,這是對「粹」的基本界定」。在《拔萃品》又寫道:「真正的「粹」,就是歷經無數,含而不露,克己自律,不與人爭,被四方眾人仰慕,兼有智、仁、勇三德,知義理而敏人,深思熟慮」強調的是一種品性修養,是一種人格美。
「粹」的根本表徵實在游廓中追求一種超載的「純粹」,一種「純愛」,不帶世俗功利性,不是為了占有,不落婚嫁的俗套,不膠著,不執著,而只為兩情相悅。
鈴蘭和舞藏兩人,一個是將軍家臣,一個是吉原花魁,因為相互吸引而相知,相愛而渴望相守,但最終舞藏為了保護鈴蘭的安全而放棄留在他的身邊,鈴蘭因為深愛舞藏才會放棄無數權貴的追求一直等待。最後拼盡全力只為了在失去之前見上最後一面,故事雖沒有圓滿的結局,但兩人之間超越一切的「純愛」卻給了我們最好的答案。「今宵明月,絕不西沉。只此美夢,不再甦醒;從今往後,生生世世,長相廝守,為你立誓」。
生生世世,長相廝守
藤本箕山所說的作為「色的道義」之本的「意氣」,是「通」和「粹」的心理基礎和精神底蘊,是一種心理的修煉和精神的修養,即精神化和審美化。
四、終:「意氣」的現代特徵
身體美學及「意氣」這一審美思潮由游里這一特殊的社會而及於一般社會,從而成為日本文學、美學中的一個傳統。可以說,「意氣」已經具備了「前現代」的某些特徵,代表了日本傳統審美文化的最後一個階段和最後一種形態,對現代日本人的精神氣質及文學藝術也產生著持續不斷的潛在影響。
在藤本箕山之後,江戶時代關於「色的道義」的書陸續出現,如《濕佛》(ぬれふとけ)、《艷道通鑑》等,甚至還有專講社會主義兄弟情,所謂「眾道」的《心友記》,此外還出現了一系列青樓冶遊、與「色的道義」相關的理論性、實用性或感想體驗方面的書,如《勝草》、《寢物語》、《獨寢》等,也屬於廣義上的「色的道義」書。藤本箕山的「色的道義」可謂「吾道不孤」,蔚為大觀,形成一種頗值得注意的文化現象。這些書與《色道大鏡》雖然看法上、寫法上有所不同,但基本觀念卻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