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永利系中國國際期貨有限公司總經理、中國銀行原副行長、人大重陽高級研究員
一國貨幣總量需要與該國主權範圍內、法律可以保護的可交易財富的價值總量相對應,而不能只跟其中的某一種或幾種社會財富的價值高度綁定。俄羅斯應對制裁舉措和盧布匯率反彈的可持續性存在很大隱患,而對「布雷頓森林體系3.0」以及美元與人民幣雙重國際貨幣體系仍需要冷靜分析、審慎看待。
俄烏衝突爆發後,美國及其盟友對俄羅斯實施了史上最嚴厲的全面制裁,包括凍結俄在這些國家的官方儲備資產乃至一些實體和個人的資產,將7家俄銀行從SWIFT中剔除,停止對俄最惠國待遇甚至斷絕經濟往來等,同時對烏克蘭提供包括軍事援助在內的大力支持,將俄烏衝突上升到美俄直接對抗。俄羅斯為此推出一系列應對措施,包括大幅提高盧布基準利率、加強結售匯管制、限制不友好國家出售在俄資產、按照1克黃金5000盧布購買黃金、對不友好國家出口天然氣以盧布結算等,由此推動盧布匯率及俄資本市場由大幅下滑轉為快速上升,到3月底盧布匯率已收復前期失地並保持上升態勢。有人認為這將對以美元為中心的國際貨幣體系帶來巨大衝擊,催生出新的以「黃金+戰略資源」作為錨定物的「布雷頓森林體系3.0」,以及美元與人民幣雙體系並存的國際貨幣體系。
真的會這樣嗎?
這至少需要明確以下問題:
貨幣能否以黃金或個別戰略資源作為價值錨定物
很多人對貨幣徹底脫離黃金等實物約束,由黃金貨幣或金本位製紙幣轉化為由國家(授權中央銀行)人為調控貨幣總量的國家信用貨幣深為詬病或憎惡,認為由此很容易出現貨幣超發和購買力下降,無形之中剝奪貨幣所有者的合法權益,扭曲社會資源配置,特別是以一國主權貨幣作為主要國際貨幣,更容易讓貨幣發行國通過擴大貨幣投放掠奪他國財富,引發嚴重的貧富差距與經濟金融危機,因此,應該恢復黃金貨幣或以黃金及石油、天然氣等需求穩定的戰略資源作為價值錨定物的貨幣體系,防止人為調控或隨意擴大貨幣投放,維護貨幣中性(幣值穩定)與社會公平。由此也出現了比照黃金原理,使用區塊鏈等新型技術推出的總量和階段性新增量完全由系統按照既定規則鎖定,由廣泛的系統運行節點分布式驗證、記錄和維護的去中心、非國家化數字加密貨幣,如比特幣、以太幣等,使其運行具備公開透明、可以溯源、難以篡改的特點,一度引發人們對實現貨幣體系創新、徹底顛覆或取代國家信用貨幣的極大期待乃至投資熱情。但事實證明,這種想法實際上是對貨幣本質與發展邏輯或規律的漠視,是貨幣發展的倒退而非創新或革命,是難以成功的。
貨幣發展經曆數千年的歷史,從自然實物貨幣發展到規制化金屬貨幣,再發展到金屬本位製紙幣,最後發展成為徹底脫離任何實物的國家信用貨幣。甚至連信用貨幣,也從有形的可直接用於支付的「現金貨幣」(具有名稱、圖案、面值、編號、加密和發行人等要素在內的紙幣和硬幣),發展到以紙質化存款憑據(存單、存摺等)保存並通過銀行轉帳支付使用的「存款貨幣」,再到以銀行卡等電子載體保存並主要通過電子信息傳遞和電腦自動核驗與支付處理的「電子貨幣」,又到沒有專門的載體、完全以數字方式表現、可以通過網際網路及其固定或移動終端設備(如手機等)下載系統並進行智能化支付處理的「數字貨幣」等不斷改進。直觀看,貨幣似乎越來越脫實向虛,不斷擺脫對充當貨幣的特定實物本身價值的依賴,其載體越來越沒有真實的價值,因而很容易受到國家當政者的操控並引發諸多嚴重問題。
然而,貨幣發展演變的歷程並非人為設計的,而是存在基本的邏輯和規律:貨幣是為社會財富的交換交易服務的,並伴隨交換交易的發展和相關技術的進步而不斷改變其表現形態、提高其運行效率、增強其合規監控,表面看貨幣是在不斷的脫實向虛,但本質上卻是在不斷去除其不必要的外形載體而越來越展示和發揮其作為價值尺度和價值權證(代表價值索償權,擁有購買力)的本質內核,並由此越來越依賴貨幣流通範圍內最高級別的信用保護(社會制度或國家主權等),不斷推進蛻變和升華,更加突出其「神」而非「形」。就像蝴蝶由卵變蠶、由蠶變蛹,再由蛹化蝶,最後演變成可以自由飛翔的蝴蝶成蟲並進入其最高階層一樣,信用貨幣就是貨幣的最高階層,儘管信用貨幣本身的表現形態和運行方式仍會不斷優化。
貨幣之所以必然從實物貨幣發展到信用貨幣,就是因為貨幣要發揮其作為價值尺度的本質功能,更好地促進交換交易與經濟社會發展,就需要保持貨幣幣值的相對穩定,就需要保持一國貨幣總量與該國主權範圍內、法律可以保護的可交易財富的價值總量相對應,而不能只跟其中的某一種或幾種社會財富(如黃金等)的價值高度綁定。否則,貨幣總量根本無法與所有可交易財富的價值總量相對應並由此保持貨幣幣值的相對穩定。由此,原來充當貨幣的黃金等實物受到地球儲量限制,使得貨幣供應根本無法滿足可交易財富價值不斷增長的需要,經濟社會越是加快發展,貨幣短缺帶來的束縛就越突出,根本無法滿足貨幣總量與財富價值相對應的基本要求,所以必須從貨幣舞台退出,回歸其作為可交易財富的本原,其價值同樣需要以新的貨幣加以標示。貨幣則必須從社會財富中脫離出來,成為可以隨同財富價值變化而變化(可以人為調節)的純粹的價值尺度與價值權證。這是貨幣發展不可逆轉的方向和必然規律。
正因如此,現在依然設想回歸黃金貨幣,或者以黃金等戰略資源作為價值錨定物,乃至比照黃金原理運用新型技術打造去中心的數字加密貨幣等,都是不可能成功的。
這裡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不能將「石油美元」說成是美元綁定石油或以石油價值作為錨定物。美元在放棄與黃金固定掛鉤(1盎司黃金等於35美元)後一度大幅貶值和波動,美國作為全球最大石油進口國,不以美元作為計價結算貨幣,就使其面臨巨大匯率風險。隨後美國依託其在石油和軍事領域的重要影響力,包括協調以色列與阿拉伯國家的關係等,首先與沙特達成協議,沙特石油出口一律使用美元計價結算,並帶動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更多地以美元作為石油輸出的計價結算貨幣,通過石油這一當時全球最重要的戰略資源大大增強了美元的國際需求和影響力,擴大了美元對應財富的範圍和規模,推動美元國際地位大幅回升,「石油美元」的概念由此產生並廣泛流傳。但由此把「石油美元」說成是美元綁定石油或以石油價值作為錨定物,實際上是偷換概念,是不成立的。石油以美元計價結算,不代表石油的美元價格就一成不變,石油美元價格同樣會大幅波動,根本不存在美元綁定石油的問題。近期在俄羅斯宣布對不友好國家出口天然氣以盧布計價結算後,又被叫做「天然氣盧布」,說成是盧布綁定天然氣或以天然氣作為錨定物,同樣是不恰當的。
如何看待以美元為中心的現行國際貨幣體系
擁有不同貨幣的國家之間發生交換交易,首先就涉及到以哪種貨幣作為計價結算貨幣的選擇問題。一般而言,使用本國貨幣計價結算,可以減少結算成本和匯率風險,但相應的就會增加交易對方的成本與風險,所以存在著雙方的博弈,基本上是由交易中更具影響力的一方做出決定。交易計價結算貨幣,可以選定交易雙方中一方的國家貨幣,也可以按照「安全性、流動性和盈利性」綜合比較,選用更具國際流通性的他國貨幣。在世界各國廣泛的選擇過程中,就形成了各國貨幣在全球交易結算與外匯儲備中的世界排名或國際地位。
所以,要成為主要的國際貨幣,條件是非常苛刻的,根本上取決於一個國家綜合國力特別是國際影響力的世界排名,並不是想成為就能成為的。其中,綜合國力並非僅指國家經濟實力,更不是僅指當年GDP的規模,而是包括教育、科研、經濟、軍事、語言、法律、增長潛力等諸多因素;國際影響力則要求國家必須充分對外開放,能夠對全球重要產品供求產生影響(一個國家擁有國際上供不應求的技術或產品越多,或者對供過於求的產品擁有巨大的國內需求,都是其國際影響力的組成部分),並能夠保護其境內外本幣資產或權益的安全。所以,即使對外貿易或GDP的國際排名很高,其貨幣也不一定能成為重要的國際貨幣。而一國貨幣一旦成為重要的國際貨幣,該國就不能僅僅對本國境內的貨幣與財富進行保護,還需要對本國貨幣全球使用和儲備的安全性、流動性進行有效保護。國際貨幣地位又會伴隨綜合國力與國際影響力的變化而變化,並非是一成不變的。
1944年7月布雷頓森林體系確立後,形成了以美元為中心的國際貨幣體系,即使上世紀60年代美元兌換黃金出現信任危機,1971年8月美國停止美元與黃金掛鉤的國際承諾,隨後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固定匯率制被浮動匯率制所取代,美元的國際中心貨幣地位並未被取代,目前,美元和歐元在國際交易結算中的份額分別在40%上下,在全球外匯儲備中的份額分別在60%與20%上下,成為排名第一與第二的國際貨幣,其他國家貨幣在全球交易結算與外匯儲備中的份額很低,遠遠落後於美元和歐元。美元作為國際中心貨幣,其匯率(包括其與黃金、石油等重要資源的比價)也會波動,但從長周期看,美元總體上是其他國家貨幣匯率波動的基準或中介,是相對穩定的貨幣。
當然,經濟金融全球發展需要有與之配套的超國家主權國際貨幣體系,需要相應的世界一體化治理的規則與運行體系。但在世界沒有實現一體化治理情況下,要想打造超國家主權的世界貨幣,基本上只能是空想。上世紀60年代末期美元危機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致力於打造與一籃子主要國家貨幣結構性掛鉤的SDR,但並沒有成為超主權世界貨幣,而只是成為成員國特殊的小宗儲備資產。現在設想依託區塊鏈等新型科技推動SDR,或者其他與一籃子主權貨幣結構性掛鉤並的超主權世界貨幣(如Libra等)同樣是難以成功的。歐元儘管是多個主權國家的共同貨幣,但並不是超主權貨幣,而是一種區域主權貨幣,因為歐元一經推出,其成員國原來的主權貨幣必須全部退出,二者不能同時並存。
在俄羅斯被美國等已開發國家嚴厲制裁後,盧布匯率一度大跌,但在俄羅斯採取一系列應對舉措後,盧布匯率大幅提升,3月底開始恢復到俄烏衝突爆發前的水平並維持上升態勢,成為這一時期匯率升值最為突出的主要國家貨幣。但是,因此就認為盧布將成為一種與黃金及天然氣等錨定的貨幣並催生出「布雷頓森林體系3.0」,未免過於樂觀或誇張。這一階段盧布匯率變化已經完全脫離自由市場,成為不具可比性的特殊結果,俄羅斯應對制裁舉措和盧布匯率反彈的可持續性存在很大隱患,仍有待冷靜觀察。
美元與人民幣雙體系並存的國際貨幣體系
如何才能出現
一是美元與人民幣需要在貨幣本身出現體系性重大差別。如分別屬於實物(黃金或其他戰略資源)本位制貨幣與國家信用貨幣等。目前看,這種情形很難出現。
在都屬於國家信用貨幣情況下,根據貨幣在境外使用和儲備的占比不同,國際貨幣還可以分為全球中心貨幣與區域中心貨幣。比如,美元是全球中心貨幣,但在歐洲可能歐元占比更高,成為歐洲的區域中心貨幣。但並不能因此就認為存在美元與歐元雙體系並存的國際貨幣體系。
當然,也可能出現兩個或多個國家或聯盟綜合實力與國際影響力相當,因此出現兩種或多種國際貨幣不相上下,形成相同(而非不同)貨幣體系下國際貨幣多極化的格局。這可能有利於抑制國際貨幣單極化下貨幣發行國濫用貨幣霸權帶來的不公平問題,但也會因此帶來多種貨幣之間的兌換、投機等摩擦成本和投機風險問題。實際上,作為貨幣,越是集中統一,其運行效率越高、運行成本越低,國際貨幣多極化看起來似乎很美,但其實並不是全世界的最佳選擇。
二是中美兩國完全斷絕經濟往來,並推動世界分裂成以美國和中國為核心的不同政治陣營與經濟區域。由於相互之間沒有經濟往來,也就不需要用對方的貨幣進行計價結算與外匯儲備,只能在各自陣營內部開展經貿往來,使用和儲備區域內部的中心貨幣。由此就會形成不同的經濟體系和交易市場,形成同一種大宗商品在不同區域內有不同的價格體系,形成美元與人民幣並存的國際貨幣體系。
出現這種格局,將對現有的全球產業鏈供應鏈以及相應的國際貨幣金融體系帶來重大衝擊,是非常危險的。不僅會大大縮小美元等現有國際貨幣的流通範圍和儲備規模,而且也會使人民幣國際化的空間受到遏制,並可能形成兩大陣營尖銳對抗局面,不僅對中美兩國經濟社會發展帶來巨大衝擊,而且將嚴重威脅經濟全球化和世界和平發展,從全世界利益最大化來看,同樣不是合理選擇。
綜上,對「布雷頓森林體系3.0」以及美元與人民幣雙重國際貨幣體系需要冷靜分析、審慎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