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幸福」,三十年中國女性啟示錄

2022-07-22     娛樂硬糖

原標題:「渴望」「幸福」,三十年中國女性啟示錄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永恆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歌德在《浮士德》給出的結尾,似乎也可作為鄭曉龍導演電視劇的總綱。

從1990年的《渴望》,到2011年的《甄嬛傳》,再到2022年的《幸福到萬家》,似天意似人為,每隔10年,鄭曉龍就會拿出一個典型的時代女性形象(或時代呼喚的女性形象)。若論深入人心的中國大女主,誰也不如鄭曉龍拍得多。

「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睏惑」。夫叛親謎,身心俱損,但依舊無私奉獻的劉慧芳,今天還能獲得多少人的支持?即便全身都是技能的何幸福,也被觀眾詬病後期和稀泥+金手指。曾經的觀眾對劉慧芳有多滿意,如今就對何幸福有多少哀其不爭。

這樣想,鄭曉龍的現代劇多少落後了時代一步,倒不如2015年「朕有喜了」的羋月來得洒脫恣意。在封建里反封建,鄭導是在行的。在現代劇里搞封建,他也不遑多讓。

如同波伏娃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後天製造的。鄭曉龍鏡頭下的女性,也經歷了這樣的塑造。如何解構這些女性角色,當年的觀眾與現代觀眾心態發生了哪些變化,每個時代的完美女性模板是什麼樣,也就成為解讀鄭氏女性抒寫的三把秘鑰。

幸福的兩種結局

《幸福到萬家》結局來得太倉促,以至於硬糖君體感只播到一半。再看到編劇趙冬苓在微博的陳情,才發現果然是經過「大修大改」——原劇本幸福(劇本原型是秋菊)是最後一集才回鄉的,她一直在律所工作,和慶來離了婚。在律所期間,她堅決支持秀玉披露被冒名頂替的真相,打萬家村水污染的官司,取得了孩子的撫養權。慶志也被未來岳父看破,和亞妮分手,到基層當了村官。最終幸福和萬傳家競選村主任勝出。

可觀眾看到的劇集結局卻是:萬書記大義滅親,何幸運迷途知返,秀玉與傳美和解,未來岳母不再嫌棄慶志的出身,慶來有機蔬菜大獲成功,村民與保健品廠排污的案子勝訴……難怪人家編劇感慨:「影視藝術是遺憾的藝術。」不能說差的遠,簡直是兩部劇。

最終呈現的故事,最讓人無法接受的是矛盾的「想像性解決」。

秀玉上大學被頂替扯了幾集,結果幸福幫著鬧一下就不了了之;何幸運當了20集的壞律師,忽然就改邪歸正了;在城裡作威作福沒本事還亂發脾氣的慶來,回到萬家村又變回了勤勞肯乾的踏實莊稼漢,仿佛那些毛病都是城裡給污染的,回村裡一喝美美的家鄉水就治好了。

萬書記辭職後,推薦幸福擔任書記,獲得群眾和幹部的一致同意。人人臉上都雀躍著笑容,恩仇皆泯,前嫌盡消。虛假的幸福感特別像古早瓊瑤劇,壞人改邪歸正,好人原諒壞人。就連臭名昭著的傳家,也在牢里煥發了學習動力。幸福還鼓勵人家:「把刑期當學期,出來接著干。」這話怎麼感覺應該和凡凡說呢!

在《幸福到萬家》中,何幸福前期的幸福,都是靠自己鬥爭得來的。妹妹吃了虧,她鬧得書記出了禁止婚鬧的通知。丈夫種田吃了虧,她不屈不撓地把賠償款要到了。進城找工作,從1500的勤雜做到為律所拿下300萬的大單子。

而她後期的幸福,都是大家上趕著營造的,不要別人也送給她。幸福客棧的資金來源,有關濤幾位律師精心策劃的眾籌。客棧前期沒有客流,有作家的微博營銷以及質檢員阿姨的安利。看似艱難無比的起訴保健品廠,終以幸運的回歸和萬書記的內部一刀輕鬆解決。

以從城裡回農村為節點,劇中呈現了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何幸福」。前期的她懟天懟地,敢把流氓送監獄。後期的她和和氣氣,砸破腦袋也笑嘻嘻。如同12點的鐘聲敲響,灰姑娘的馬車變回南瓜一樣。鄭曉龍也像「仙女教母」一般,撤走了何幸福的人格魅力。

她骨子裡的昂揚志氣消失了,很難想像她教秀玉「此路不通他路通」,實在不行當網紅。十年被偷走的人生就輕飄飄地選擇原諒,好像之前的淚水都是年少輕狂。觀眾的爽感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保守派的完全勝利。「哎呀,你是沒去過俺們村,最後只能這樣。」

其傳遞的價值觀是:一方面,失去了抗爭性的何幸福獲得了幸福,她被鄉村規訓了。另一方面,被規訓的她成功獲得了前任領導的賞識,成為未來的接班人。這大概就是所謂青年的成長與融入吧。長大後我就成了你,人生代代,皆是如此生活,你怎麼不行?你當然也行。

現代劇後退一步

《先鋒國家歷史》曾在2007年採訪鄭曉龍,有個問題換到今天也可以問。「如果《渴望》在80年代初或者21世紀初播出,你感覺又會有什麼效果?」硬糖君感覺劉慧芳換到今天播出,差評可能比《娘道》還多。

《渴望》對人物的處理,完全背離了人求愛、自愛的本性,與個體最真實的「渴望」相去甚遠。實際上,這是鄭曉龍站在劇烈變化的90年代初對前一代女性道德的慎終追遠。劉慧芳雖然生活在80年代,骨子裡卻是五六十年代的英雄母親與模範媽媽,是克己復禮的代言人,是犧牲奉獻的播種機。

年輕漂亮的女工劉慧芳面對兩個追求者遲疑不決,一個是車間主任宋大成,一個是大學生王滬生。她渴望愛情,但是前者有恩於她。後者身處困境,需要他幫助。劉慧芳是完美女性,但完美的背後卻是傳統婦女的奴性和懦弱。

當年「舉國皆哀劉慧芳,舉國皆罵王滬生,萬眾皆嘆宋大成」的輿論場,已經說明《渴望》並沒有符合大家的價值期待。時代背景要求解放和追求自我,電視劇卻反其道而行之,對逝去的倫理壓迫予以「招魂」。

同類還有鄭曉龍2008年執導的《春草》。女主在生活窮困、創業艱辛、婚姻坎坷的境遇中,仍然以堅毅的姿態養大女兒、替夫還債。說來是勵志女性形象,但女人一直掙家,男人一直敗家。男人一直犯錯,女人一直原諒。到最後男人忽然痛改前非,於是大家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硬糖君只能說,那年杏花微雨,女主你一開始就錯了,還一錯再錯!

《北京人在紐約》的敘事背景則顯得相對特殊。郭燕是在改開以來「出國熱」這樣一個奇觀化時代走出國門的。她在美國實現了對自己婚姻的掌控,同時還為了追求經濟獨立攻讀醫學學位。不過在情節設置上,郭燕仍未能擺脫男性凝視,最後學位的獲得實際上是王起明暗中幫助,男性充當了女性的「拯救者」。

《女人幫》(鄭曉龍監製)同樣體現了新時代下女性對自身話語權和身份建構的探索。五位性格迥異的女性,都可以稱為「女漢子」。劇中將男性角色進行了弱化處理,為美人做配。但看似男人讓路,但實際是讓女性變成了男性。

從鄭曉龍那些較為積極的現代劇女性角色身上,可以發現女性性別移位的悖論——女性努力想獨立自強,卻是以原本拚命想要掙脫的男性形象為原型的。女性看似掙脫了第二性的藩籬,但表象的強勢和畸變背後卻是對男性的深度模仿。

古裝劇前進一步

考察女主甄嬛的成長史,能夠明顯感到現代意識的崛起。甄嬛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單純少女,變成了一位工於心計、善於權術的深宮婦人。她有過平民化的嚮往,將雍正視為民間家庭的普通夫君,稱呼為四郎。

但雍正之死正式宣告,她的性別在一定程度上發生了位移。大橘駕崩的那一刻,甄嬛不僅奪得了女性的話語權,而且還充當了男性的審判者。離宮修行是她擺脫皇權束縛的抗爭行為(也就是大家最常跳過的風流王爺俏尼姑階段),回宮則是她接受遊戲規則放棄抵抗的表現。

劇中沈眉莊出軌溫太醫的行為,是她做出的大膽而主動的選擇,是女性主義極力的一筆。在非生即死的後宮中,往往選擇死亡也是抗爭的一聲哀鳴和一種表達。而在現代劇中,正面女性角色的越軌行為則要少很多,甚至如今就連離婚也不能夠率性為之。兜兜轉轉,總還是像何幸福一樣舍不下莊稼漢。

到了《羋月傳》,這個女德理論尚未建立的半傳說年代,鄭曉龍更是放手將羋月塑造為放飛自我的女政治家。從性別角度,羋月打破了女性不能治理國家、處理朝政的偏見,她的政治自由得到突出體現。

同時,她一生周旋於黃歇、秦惠文王、義渠王三個男人之間,也獲得了身體自由。即便是以太后之尊,她也可以毫不避忌地在朝堂上說有喜了。孫儷也深有感觸:「羋月已經不完全是一個女人了,有時候她在面對大臣時更像是一個男人。」至於《紅高粱》中的九兒,處於半古不今的年代,又有戰火蔓延,她已經被鄭曉龍變成了「女戰士」,實現了高粱地性解放。

封建里反封建,現代里反現代。鄭曉龍的女性形象塑造,總給人一種時代疏離感。明明封建制度正盛的古裝劇,女性角色都還頗有進步性。一到了現代劇,她們就坐上了思想倒車。劉慧芳向五六十年代的《戈壁母親》致敬,何幸福向90年代的《渴望》致敬。衣著和事業是當下的,價值觀和潛意識則是前一輩人的。

他潛意識中的「阿尼瑪」,使得他對女性身份充滿了人道主義關懷,但他又無法徹底擺脫男性底色的束縛。審視三十餘年來的這些角色,總是以一種微妙的、隱蔽的方式流露出非進步性的意識形態,沒能全面徹底地貫徹現代的性別理念。

抗爭的無力或者思想解放的不徹底,一直是鄭曉龍奉行的基礎真實,即女性的抗爭永遠是和屈服粘連的。春草妥協於家庭,被冠以善良之名。幸福回歸鄉村,舉起的是建設者大旗。萬書記對她的囑託,某種程度就是導演異地登錄:「外面闖可以,但不能把家給丟了。」

時光匆匆,比起對劉慧芳的哀,對何幸福的氣,倒還好接受些。半部進步女性,好歹比整部奉獻犧牲強。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o/251ccd364eee534db98501641f20e08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