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書生最大的悲劇,不是科舉落榜,而是死後為鬼還要被考試折磨

2020-01-10     也可自話

《聊齋志異》中寫女性形象,往往是嬌媚無雙、為愛痴狂的女狐,寫男性則多是懷才不遇、抑鬱終生的可憐書生,《葉生》一文就寫了一個淮陽才子葉生的故事,是封建時期科舉制度的悲劇,也是蒲松齡的一篇自傳。

葉生

淮陽葉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詞賦,冠絕當時,而所如不偶,困於命場。

《聊齋》中的人物名字,要麼代指、要麼稱某公或某生、要么姓名字號齊全,葉生的開篇則有些不大一樣,既稱葉生,又添一句失其名字。小說家起名,除《三國演義》這類有歷史背景的之外,往往具有某種含義,如《紅樓夢》中的人物名,大多都蘊藏著諧音,賈寶玉諧音「假寶玉」,實乃「真頑石」;賈政諧音「假正」,是個道貌岸然的假正經。

人物名字里暗藏情節設計和結局的暗示,還能凸顯人物性格,這是多麼精妙的寫作方法,蒲松齡當然也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有《聊齋志異》研究者認為,葉生諧音「業生」,意思是說這人墜入業障,葉生的文章辭賦在當時所有人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但時運不濟,總是屢屢落第,活著的時候考,死後為鬼依然在考,目的就一個:中舉。

由此看來,科舉制度對於葉生,確實是一生的業障。



知己

會關東丁乘鶴來令是邑,見其文,奇之。

雖說葉生在科考場上命運不好,但他卻有幸遇到了知己——當地縣令丁乘鶴十分賞識葉生,每次讀他的文章都大加讚賞,以科試第一的成績錄取了葉生,並帶著殷切的期望讓他參加鄉試,以為必中,誰知放榜後「依然鎩羽」。

葉生視丁公為知己,卻辜負了知己的殷殷期盼,慚愧的葉生竟然一病不起,瘦的只剩一把骨頭,痴呆呆地仿若木偶:

生嗒喪而歸,愧負知己,形銷骨立,痴若木偶。

恰巧這時丁公因得罪上司被罷官,準備回鄉,他派人去請葉生和自己一道,葉生說我的病情太嚴重,您先回吧。丁公不忍就此離開,仍然耐心地等待葉生病情好轉,沒過幾天葉生病好了,丁公大喜過望,帶著他一起回鄉,做了丁公兒子的家庭老師。



中舉

丁家公子人很聰明,已經16歲了,一篇文章看兩三遍就能記下來,卻不能自己做文章。於是葉生因材施教,不出一年丁公子竟然能一氣呵成寫出文章了,再加上丁公的關係,丁公子順利考上了秀才。

後來丁公子又要考舉人,葉生把自己一生寫的八股文都拿給丁公子背誦,到考試的時候驚奇一幕發生了——考試中的7道考題,竟然全部讓葉生給押中了,以第六名的好成績考中舉人:

闈中七題,並無脫漏,中亞魁。

丁公可激動壞了,對葉生說:您只拿出才學最微末的部分,就能讓我兒子中舉,您卻被埋沒至此,這可如何是好呢?

葉生說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吧,不過能藉此向天下人證明並非我能力不夠,我就知足了,而且能得到您這樣的自己,我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

是殆有命。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之罪也,願亦足矣。

時光荏苒,一轉眼歲試的時間又到了,丁公勸葉生回鄉考試,葉生表現得悶悶不樂,丁公也不忍勉強,暗中叮囑即將參加會試的兒子,到了京城為葉生捐個國子監監生資格。不出意料,丁公子這次又金榜題名,還獲得了部中主事的職位。

丁公子當然沒有忘記父親的囑咐,一年後葉生參加鄉試,竟然中舉了!


還鄉

這可是葉生奮鬥了大半輩子的目標,大伙兒都替他開心,丁公子對葉生說:正巧我要去河南道出差,離您家鄉不遠,奮鬥多年如今直上雲霄,也該衣錦還鄉啦!

於是選定了良辰吉日,一路人馬就上路了,到了淮陽縣,丁公子讓僕人牽馬送葉生回家去。

本是衣錦還鄉的風光之時,豈止葉生一到家,發現自家門前一片蕭條,他心情悲惻地在庭院中踱步,恰巧豈止拿著簸箕出來,一看到葉生被嚇了個魂飛魄散:

見生,擲具駭走。

葉生感到很奇怪,對妻子說:我現在已經富貴了,才三四年不見,難道你不認識我了嗎?

妻子躲得老遠,哭著說:你已經死了好多年,有什麼富貴可言?之所以沒將你下葬,是因為家貧子幼,如今孩子已經長大,我們正準備將你埋葬呢,你可別到家裡來搞事情啊!

葉生聽到這話,顯得十分沮喪,他走進屋裡,果然看到自己的棺材擺在那裡,他一倒地就消失了。妻子進屋一看,葉生的衣服鞋帽都在地上,就像蟬蛻下來的皮一樣。

妻子大為悲哀,雖然丈夫為鬼,但畢竟也是重逢,還沒來得及消除心中的恐懼,還沒和他好好說幾句話,他又走了,這個帶著幼子孤獨生活的女人,怎能不傷心呢,她只能抱著葉生的衣服痛哭而已。

業障

為什麼科舉制度是葉生一輩子的業障?

原來,在遇到丁公後那次鄉試失敗之後,葉生就因病而亡了。他本來已經形如枯槁,卻突然精神煥發同丁公上路;他屢試不第,卻能幫助丁公子押對7題,這都是蒲松齡在故事情節中埋下的伏筆。

葉生和丁公互為知己,丁公於自己又有知遇之恩,再加上自己中舉的夢還未得實現,故而以鬼魂相托,報答丁公。丁公也不妄為知己,自己的兒子功成名就之後,他也沒有忘記幫助葉生實現夢想。

葉生終於戴上了舉人的帽子,但我們卻感受不到一絲欣喜,反而細思恐極,為葉生及那個時代的讀書人感到可憐可嘆。

生不能求得功名,死後還要繼續追求,這是對肉體和靈魂的雙重摺磨;葉生活著的時候考不上舉人,不是因為才華不夠,而是得不到社會的認可,這是一齣悲劇;丁公子的科舉之路,一定程度上依靠了父親的勢力,這是對科舉制度背後黑暗面的揭露;葉生中舉,又是靠丁公子捐來的功名,更可怕的是在故事末尾,丁公子聽說葉生已死的消息後,痛哭一場,將葉生「葬以孝廉禮」,而葉生的兒子後來也是在丁公子的幫助下,獲取了秀才的功名。

葉生的悲劇,並沒在他死後畫上休止符,他的兒子又將為一場新的功名之路拉開了序幕。

讓葉生的兒子繼續追求功名,也許是中國人「詩書繼世長」的傳統價值觀,但用今天的眼光回首封建科舉制度,上一代人已經被毒害,卻沒有醒悟,反而讓下一代在錯誤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真是時代的悲哀。

也許葉生至死也沒想明白,讓他毀滅的,正是他竭盡心力為之奮鬥,為之掙扎的功名!

蒲松齡與葉生

清代著名的《聊齋志異》評論家馮鎮巒曾說:葉生的故事是蒲松齡的自傳,每次讀到這裡都會感到心痛。

要讀懂葉生,就要了解蒲松齡。

蒲松齡和葉生一樣,是個為功名奮鬥一輩子的悲劇人物,他19歲第一次參加科舉考試,就以縣、府、道三試第一的好成績得到當時大家施閏章的賞識,像極了丁公對葉生的欣賞。

心懷壯志的蒲松齡,本來應該由秀才、舉人、進士的功名之路順暢地走下來,成為人生贏家。可誰知他從21歲起參加鄉試,就再也沒有前進一步,像極了葉生「依然鎩羽」。

更讓人心涼的是,25歲那年兄弟分家,哥嫂二人把家中之前的房屋土地都搶走了,只給蒲松齡留下幾間破屋子,蒲松齡只好帶著妻兒過上了悽苦的生活。

為了生存,蒲松齡當上了老師,其間也斷斷續續做過朋友的幕賓,只有在每年過年時才能回家與妻兒團聚,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蒲松齡離開人世。文中當葉生回到家裡,看到「門戶蕭條,意甚悲惻」時,又何嘗不是自己每年回到家中,看到妻兒的窘迫場景呢?

直到70歲那年,蒲松齡才得到了一個「貢生」的功名,但這個貢生跟參加正式考試得來的功名不一樣,清朝時,會從秀才中選擇較為優質的授予貢生功名,並且貢生分很多種,蒲松齡是「歲貢」,就是專選那些年資長久的人才,貢獻給皇帝。蒲松齡從19歲第一次參加科舉,到70歲被授予貢生,年資不可為不長久,但對於一個70歲的老人來說,只不過是一個安慰獎罷了。

葉生死後,丁公子將其以孝廉的禮制安葬,告慰死者不也是一種安慰嗎?

縱觀蒲松齡的一生,與葉生何其相似,想必蒲松齡在創作《葉生》一文的時候,也代入了自己親身經歷和感受吧,否則他又怎會在故事篇末,用巨大的篇幅在「異史氏曰」中大發議論呢?

異史氏曰

「異史氏曰」的篇幅幾乎占了整個故事的三分之一,這在整部《聊齋志異》中都是十分少見的,如此長的篇幅,蒲松齡主要抒發了兩件事,第一,感恩老師的知遇之恩

魂從知己,竟忘死耶?聞者疑之,余深信焉。

一個人的靈魂會追隨知己,以至於忘記自己已經死了,別人不信,但我深信。他還舉了倩女的鬼魂追隨情郎,知心朋友在夢裡相會的故事,何況是讀書人,嘔心瀝血寫出的文章能得到賞識,自己又怎會不感恩戴德呢。

對葉生來說,知己是丁公,對於蒲松齡,知己自然是施閏章了。

第二,抒發懷才不遇之情:

頻居康了之中,則鬚髮之條條可丑;一落孫山之外,則文章之處處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爾;顛倒逸群之物,伯樂伊誰?

屢考不中的窮酸秀才,連一根頭髮都是醜陋不堪的,一旦名落孫山,再好的文章也處處都是毛病,因痛哭而聞名的人,要數那懷璧而受到誣陷的卞和,面對良莠不分的世道,誰又是伯樂呢?

葉生名冠一時,蒲松齡三考第一,卻始終得不到更高的功名,困於名場,而那些有背景的人卻連連高中,這不正是是非不分,黑白顛倒嗎?

葉生說過一句很關鍵的話:非戰之罪

《史記》中項羽兵敗時說:「此天之亡我也,非戰之罪」,不是我水平不夠打不過劉邦,而是天要亡我,葉生在經歷了丁公子靠自己押題以及父親勢力中舉後,說出這句話,意思是不是我的文章水平不夠啊,都是上天註定的。

最後蒲松齡說,人生在世,乾脆就閉上眼睛信步而行,聽憑老天爺的安排算了,像葉生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但又有幾個能遇到丁公這樣的人,讓他生死相隨呢?

人生世上,只須合眼放步,以聽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淪落如葉生其人者,亦復不少,顧安得令威復來,而生死從之也哉?噫!

《搜神後記》記載,有一個叫丁令威的山東人,一生學道,最後乘鶴仙去,這裡以令威代指丁公,而丁公恰巧又是從關東來,丁公名乘鶴,丁令威也是乘鶴而去,蒲松齡把知己比作道骨仙風的神仙,一方面是表達對恩師丁公(施閏章)的敬意,另一方面也許是在說,與其在人間埋沒才幹,還不如乘鶴飛去,做個神仙,逍遙自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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