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序言:
藝術的極致就是死滅——川端康成
「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可以一直的飛呀飛,飛得累了便在風中睡覺,這種鳥兒一輩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這是1990年上映的電影《阿飛正傳》,少年旭仔(電影主角,張國榮飾)說過的關於無足之鳥的一段話。電影里的無足鳥(又稱聖馬丁鳥,學名岩燕,居住在山岩峭壁之上,因此人們看不到它們休息,只見到聖馬丁鳥無休無止的在空中飛翔,一生艱辛,因此有了無足鳥的美麗傳說。),沒有棲息地,也無法停泊,沒有目標的隨波逐流,一生只剩下飛行,當時印象頗深,久久難忘。
無足鳥
車爾尼雪夫斯基(俄文藝理論家)提出「藝術源於生活」,而無足鳥的形象在影視作品中確實有所體現,比如《無翼鳥KIWI》,這部讓人感慨萬千的動畫短片,短短數分鐘時間,讓觀眾明白原來人生也有剎那成就永恆的感動。
(友情提醒:全文共4200字,閱讀時間8分鐘)
二、無翼鳥的飛行:理想和現實的碰撞
(一)無翼鳥KIWI
世上存在著一種無翼之鳥,他們沒有翅膀不會飛翔,但是當他們認識到自己是一隻鳥時,身體的本能促使他們渴望飛翔,而窮其一生,它只有一次飛翔的機會,一次通往夢想的死亡之旅。
《無翼鳥KIWI!》是美國導演Dony Permedi執導的動畫電影,於2006年5月5日上映,講述了沒有翅膀的鳥,完成了通向天堂的飛翔。憑藉超高的口碑,以及發人深省的故事內涵,該作收穫2006年「油管」動畫大獎,全片時長03:08,影片作者Dony Permedi來自美國School of Visual Art學院,而《無翼鳥KIWI!》是他的畢業作品。
整整3分鐘,《無翼鳥KIWI!》沒有一句台詞,作者藉助畫面和配樂表達情感,敘述這段充斥著悲情色彩的故事,你能看到的是:一隻小鳥奮力拉著一根繩子,他把繩子固定在懸崖頂的一棵樹上,繩子的另一頭也是一棵樹,垂直的掛在懸崖上,kiwi跳上懸崖的樹上,用錘子和釘子把樹固定在懸崖上。當它固定好最後一棵樹之後,他快速爬上懸崖,朝下看了一眼,看到了無數顆固定的樹之後,它興奮的拍了拍腳丫子。然後帶上頭盔,義無反顧的縱身一躍,跳下了懸崖。
跳下懸崖的kiwi
當KIWI跳下懸崖之後,配樂開始響起,你能聽到它飛行時周邊呼嘯的風聲,能看到它周邊環繞的雲彩,掛在懸崖上的樹在周邊穿梭,它撲閃著小小的翅膀,像一個叢林中飛翔的鳥兒一樣。它的眼睛開始閃爍,然後閉上眼睛享受飛翔,並且流下了一滴眼淚,最終它消失在雲海之中,隨著山谷之中傳來的一聲悶響,KIWI的故事結束迎來終章。
留下了一滴淚水的kiwi
KIWI的原形是紐西蘭國鳥,中文名叫"幾維",「幾維」翻譯成英文就是「kiwis」,KIWI跟其他鳥最大的區別,就是它們窮其一生都無法擁有飛翔能力,對於嚮往天空的鳥兒來說,這無疑是最大的悲哀。
(二)美好的理想與殘酷的現實
關於本片中KIWI的飛行,不同的人也許對此會產生不同的想法,但最終會變成兩個方向:飛翔——夢想的實現(【理想主義】);墜落——殘酷的現實(【現實主義】)。如果這是一部童話,KIWI最後會長出飛翔的翅膀,實現夢想;但最終,物理學給了我們答案,那是自由落體而不是飛翔, KIWI拼盡全力,將樹載種到懸崖上,用生命換來了「夢想的閃光時刻」。
理想主義
戴上【理想主義】的眼鏡,我們看到的是:KIWI實現了夢想中的飛行。而且,正是因為有著像KIWI一樣的人存在著,生活才會變得精彩,精神才會更加豐富。他們超前或者滯後,沉靜或者瘋狂,都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以各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進行多方向的嘗試,用燃燒的生命帶來的激情和感染力,鼓舞更多的人,用大把的時光來換取生命的質量。
釘樹的KIWI
正如列夫托爾斯泰(19世紀中期俄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思想家,哲學家,代表作有《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等)所說:
人生的價值,並不是用時間 ,而是用深度去衡量的。
KIWI努力完成夢想的人生,是有深度的人生,雖然如流星般短暫,卻也不枉此生。
現實主義
戴上【理想主義】的眼鏡,我們看到的卻是另一番畫面:它的飛翔是虛假的,甚至是自欺欺人的,無翼鳥KIWI只是以重力加速度墜向死亡,它一生只能做這一次飛行,也許夢想的世界裡沒有力學,但現實是它滅亡在重力之下。就像有人說,KIWI的做法是愚蠢的,耗盡一切去實現飛翔的夢想,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只是體驗一次飛翔的感覺,給自己織一張夢網罷了。
KIWI用自由落體的速度和懸崖上的樹來製造飛翔的假象,這並不是夢想的實現,它只是滿足於夢想的假象而已。雖然KIWI已經得到了「飛翔」帶來的片刻幸福感,但最終還是死在了自己營造的假象之下,也停止了對真正意義上夢想的追求,自欺欺人,是夢想可怕的墳地。
墜落的KIWI
理想和現實的碰撞
【理想和現實】是生命永恆的話題,其永恆體現在兩者之間的無法戰勝性。理想主義者有其精神層面的信仰與追求,現實主義者則是用清醒的頭腦,做最精準的分析。對於很多人來說,這是我們追夢路上的一個縮影,為了實現夢想,可以付出一切努力;但基於現實角度來說,KIWI可能是一隻不知道重力(基本)的鳥兒。當然,導演也沒辦法用一部充滿理想的動畫短片去說服永遠理智的現實主義者。
貼合實際來說,生活中並沒有絕對的理想主義者和現實主義者,有的只是在不同的情況下作出各自價值觀傾向性的選擇。我們既要能夠開動腦筋,憧憬和描繪美好的理想,又要能夠腳踏實地地去實踐,不耽溺於空想、幻想和妄想;我們既要反對不動腦子的胡搞亂干,又要反對只想不做的瞎想空談;我們既要好好活在當下,又要不忘初心。
如此,當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實現有機結合的時候,人生就會進入良性循環,生命就會減少盲目,不斷前進,踏上健康發展的光明大道。
KIWI興高采烈的從懸崖跳下,與此同時,機械八音盒的齒輪緩緩轉動,空靈的純音樂伴它走完這最後一段路。無翼鳥是幸福的,它實現了自己畢生的夢想,我們沒有看到小小的鳥兒用多大的決心和努力完成懸崖造林的任務,用以營造飛翔的感覺,但它成功了。那隨風而逝的一顆淚,是離別也是勇者的孤獨,正如這世間大多的精彩,美好卻短暫。
泰戈爾(印度詩人、文學家、社會活動家、哲學家和印度民族主義者。代表作有《吉檀迦利》、《飛鳥集》、《眼中沙》、《四個人》、《家庭與世界》、《園丁集》、《新月集》、《最後的詩篇》、《戈拉》、《文明的危機》等。)說過「天空早已沒有了痕跡,但我早已飛過。」故事開頭不需要太美,但故事結尾一定要精彩,因為為了這個結尾,中間我們已經付出等待了許久。
影片最後的墜崖聲,不僅是KIWI生命的結束,更是夢想剎那綻放的永恆。
三、KIWI結局:為了夢想犧牲——「物哀」中的生死觀
KIWI這種為了夢想願意犧牲生命的特點,與日本文化所推崇的英雄觀、人生價值是一致的。在日本的神話故事與傳說中,與「生時的輝煌」相比,世人更為崇敬的似乎是「死時的尊嚴」。人們更折服於那些精忠不阿、氣節高尚的失敗,那種刻骨銘心、可歌可泣的死別。
「飛向」夢想的KIWI
這種追求生命須臾的輝煌也正是「物哀」的特質。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文學界「泰斗級」人物,新感覺派作家,著名小說家。1968年以《雪國》、《古都》、《千隻鶴》三部代表作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繼泰戈爾之後第二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洲人。)既認為「物哀成為日本美的源流」,也「認為死是最高的藝術,是美的一種表現,而藝術的極致就是死滅」。葉渭渠(1929年8月6日~2010年12月11日,1956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日本文學專業。曾任職於對外文委、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更指出:「日本人的美意識中存在著一種『瞬間美』的理念,即讚美「美之短暫」。」古代日本人「更以櫻花自比,將那『瞬間美』的觀念轉變為視自殺為人生之極點的行為。他們的殉死,其意義也在於追求瞬間的生命的閃光,企圖在死滅中求得永恆的靜寂」。因此,追求生命的一瞬閃光,是物哀的重要特質。
這裡的「物哀」指的是一種生死觀。是一種從空寂的心境中孕育出的悲劇之美、哀愁之美,亦是一種對生命須臾,歲月無常產生的悲觀之情。這是組成日本傳統文化核心的要素,也是日本文學的特色所在。其主體追求「瞬間美」,不惜在美的瞬間「求得永恆的靜寂」。
《無翼鳥KIWI!》僅有3分08秒,縱觀KIWI的一生,夢想的實現僅有跳下崖之後的瞬間幾秒,而夢想實現那一瞬間的眼淚,確實閃耀到讓很多人都不敢直視,人生數十載,又有多少人有這種勇氣呢。
這種追求瞬間美的「物哀」意識甚至滲透到了日本人的感情世界,影響到了日本人的生活方式,變成了該民族心理基因的一部分,所以一些人的行為似乎有了答案:
日本影視演員、歌手山口百惠在演藝事業最輝煌的時刻急流勇退;
芥川龍之介、太宰治、三島由紀夫在文學創作頂峰之際自殺;
武宮正樹、大竹英雄……在棋賽中,寧願全軍覆沒,也不願放棄「美的棋形」;
塞班島戰敗,七百多日本女生以跑步方式集體跳崖;
......
四、終:剎那的輝煌
KIWI生而為「鳥」,才會有鳥的自尊和覺悟,飛翔是它的夢想,也是他最原始的渴望,整部影片從兒童向成人的轉變是在KIWI跳下懸崖,那段乾淨的純音樂響起後出現的,隔著螢幕,我們都能清晰的感受到KIWI飛翔時的滿足!當KIWI的一滴淚珠散落空中,這種感覺達到了頂峰,等待著KIWI的註定是死亡,可它已經不虛此生。
影片最後,螢幕變黑的那一刻,是墜落聲:砰!結束,但餘韻猶在!正如影片的簡介:沒有翅膀的鳥,通向天堂的飛翔。
飛翔是鳥類的本能一樣,而物哀意識誕生於日本,這與島國特殊的地理環境有很大關係。日本列島自古以來經常為霧靄所籠罩,自然風光留給人們的是朦朦朧朧、變幻莫測的印象。世界上沒有那個國家能像日本一樣,被雪山、海岸、溪流、溫泉、瀑布等美麗的大自然所環抱。世界上也沒有那個國家像日本一樣,從古至今,火山地震、雪崩、海嘯、颱風、戰亂等頻頻發生。日本人長年累月看到的事物都是美在瞬間消失的樣子,因此「世事無常」的觀念也深根植入在日本人之中。
日本人對這些特殊美的情感,不局限於文學藝術的表達,而是涉及到生活的各個層面。日本國民性的特點,更愛殘月、更愛初綻的蓓蕾和散落的花瓣兒,因為他們認為殘月、花蕾、花落中潛藏著一種令人憐惜的哀愁情緒,會增加美感,這種無常的哀感和無常的美感,正是日本人的「物哀美」的真髓。
這種追求生命剎那高光和哀而不傷的「物哀」精神,已經滲透進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中,才能讓他們在面對多變的國家地理環境、生命的世事無常時,能夠快速的從悲痛中重新站起來,邁入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