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曾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認為這是常見的現象。例如傅毅與班固的文筆本在伯仲之間,前者善於詩賦,後者長於作文,然而班固卻嘲笑傅毅「下筆不能自休」,他用自己的長處來非議別人的短處——這是第一類「文人相輕」。
在《漢書》里,班固肯定司馬遷的寫作水平和努力精神,卻又非議他的思想,說「其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這是以自己的政治思想、價值觀念來鄙夷別人的文章,屬於第二類「文人相輕」。
總的來說,第一類文人相輕多出現在文人與文人之間;第二類則不局限於文人,它還把公眾包括了進來,進而演化成不同的公眾之間通過文人來「相輕」。
「文人相輕」出自曹丕《典論》
我們應怎樣看待文藝批評?
在閱讀一本書或觀看一部電影之前,我們都喜歡聽聽別人的意見,了解他們的體驗感。但是每個人的主觀感受大不相同,我們所聽到的更多是他們出於個人情感的發泄,而非經過思考的見解,所以有價值的評論是那麼的少,無用的廢話又是那麼的多。
對於文人作者來說,他們對批評遠比讚美要敏感,只要有一個人罵過他,都會令人不快。於是有些文人乾脆出來說,文藝批評毫無意義,不過是文人相輕,所謂「文無第二,武無第一」,評來評去沒意義。他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痰盂,得不停接受烏合之眾們的唾液,實在是費力又不討好。所謂「你行你上,不行別BB」,誰又接受得了外行人的指指點點呢?
當然,公眾是不會停止吐槽的,唯一的結果是作者因接受不了批評而選擇就此擱筆、減少寫作,或者乾脆不再發表。那麼我們究竟應該怎麼看待文藝批評呢?它究竟是否有必要?在我們看來,文藝批評是很有必要的,它一方面可以滿足讀者觀眾的批評自由;另一方面也能鞭策作者,令其不斷長進;很多時候,批評還能揭露文壇的黑暗。
作者不能指望批評聲消滅,但他也有權對「批評家們」提一點點希望,願他們的批評不是單純是為了要吸我們的血,還應能產生一點點痛,以便提醒我們勿自滿、要改進。
魯迅說:
「譬如廚子做菜,有人品評他壞,他固不應該將廚刀鐵釜交給批評者,說道你試來做一碗好的看:但他卻可以有幾條希望,就是望吃菜的沒有『嗜痂之癖』,沒有喝酒了酒,沒有害著熱病,舌苔厚到二三分。」
對於普通讀者的批評,作者自然不能要求他們也做出一篇文章來比比看,但起碼有權要求他們讀完文章、或者具備一些常識再來評論。例如讀者要知道裸體畫跟春宮圖有區別,接吻與性交不是一回事,屍體解剖與砍頭戮屍相差十萬八千里。如果有讀者硬說作者寫外國人就是崇洋媚外,講古代人便是封建愚昧;那麼對於這種潑皮無賴式的牛兒,作者要麼一笑了之,要麼像楊志一樣,送他一刀——拉黑就好。
除開普通讀者外,對於同行的批評家,我們的要求就不能這麼低了。一個文人在「輕視」同行之前,先得對自己的作品來一次解析,進行一下比較,然後再去評論,這是最起碼的要求。其次,他得能夠讀懂並領會對方的意思,如果覺得對方的文章很抽象、難懂,那麼這絕不是他輕視這篇文章的理由,因為斯賓諾莎說過——「無知並不是論據」。
「各以所長,相輕所短」是否可取?
曹丕認為「各以所長,相輕所短」是文人相輕的基本含義,喜歡這樣輕視他人的文人起碼還有自己的長處在。如果李白輕視乾隆的作詩水平,我們不會感到奇怪。但是,如果杜甫鄙視韓愈的詩作,韓愈蔑視杜甫的文章,那麼在旁人看來,這就是一種文人相輕了。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拿自己的優點來嘲諷別人的缺點,卻看不到別人比自己優秀的地方,這種多是自負心理在作怪。見不得他人的好處,便在他人的弱點上做文章,藉機打壓,這實在卑鄙。
文章的好壞應該如何評判呢?是不是沒有一個標準呢?
其實,文章就像流水一樣,沒有固定的形狀與結構。六朝人崇尚駢文,設置各種條條框框,強調對仗、工整與聲律的鏗鏘,在這種嚴格的規定下,反而沒有留下幾篇傳世的美文;相比之下,唐宋的古文運動衝破格式的束縛,八大家的文章我們至今還在傳誦,這說明文章的好壞跟格式並沒有必然的聯繫。那些想給文學設置框框的人,有的是制度感,卻對審美一無所知。黑格爾的《美學》認為藝術無非是人類心靈的自我展現,而心靈的本質是嚮往自由,從建築到雕刻,藝術品脫去了「體」的束縛;從雕刻再到繪畫,又拋棄了「形」;之後,在音樂中只剩下聲音在傳遞;而在詩歌那裡,甚至連樂器都沒有了,真正是自由自在。
好的文章就要像水一樣,無常形、無常勢,無論是激流還是細水,都各有美感,讀完後令人有所收穫、心神愉悅。只要這水不渾濁、不骯髒,誰都不敢隨意的去「輕」它。但是,水雖然無形無狀,卻也有一個固定往低處的流趨勢;文章雖然格式不一,但也存在一些具體的評價標準。顧炎武說「文須有益於天下」,做文章不是徒廢筆墨去誇誇其談,否則只會浪費讀者的時間。人們通過文字來交流,論題明確、表達清晰是一篇好文章的基本要求;其次,《周易》說「修辭立其誠」,作者所寫的文章一定要真實的表達自己的觀點,做一個真實的人。巧言令色的讀物往往沒有任何價值,那些為應酬而作的文章,鮮有流傳。
因此,我們認為好文章的基本標準有兩個:
- 「有益於天下」,要言之有物,言之有理,而不是空洞膚淺,強詞奪理;
- 「修辭立其誠」,要真實表達自己的觀點,而不是矯揉造作,抄襲拼湊;
顧炎武:「辭主乎達,不論其繁與簡也,繁簡之論興,而文亡矣!」
文藝批評要獨立於宣傳之外
文藝批評與政治宣傳、廣告營銷並不是一回事,現在有許多專門寫文評、影評的人,他們都稱不上是在做文學批評,而只是做宣傳營銷而已。批評的目的並不是單純的討伐敵人,而是要深入發掘對方的優缺點,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宣傳卻並非如此,它只是為了灌輸某個觀念。因此,在宣傳所占領的地方,一切批評都被淹沒了。
喬治·歐威爾認為,隨著宣傳的侵入,文藝批評已經變成了一個輿論戰場。原先我們在對文藝進行討論時,本能地認為這是獨立個體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們從不隱晦自己對作品的好惡觀感。可是在這個黨同伐異的年代,人們已經不關心個體的具體的觀點,也不在乎作品的表達方式與技巧——「如果你不認同一本書的結論,你就很難認同它的文學價值。」
對於書迷、影迷來說,他們從不會去關心批評的具體論據,而是直奔結論。如果文章跟自己的看法不一樣,就直接開罵;如果觀點相同、臭氣相投,就會大加讚賞——人們把這種做法叫作「控評」。在「控評」流行的年代,個體已經逐漸消解,烏合之眾間的黨同伐異成為了一切。對此,奧威爾在《文學與宣傳的界限》中不禁哀嘆:
「在歐洲過去這十年來,舊式的文學批評——真正審慎、一絲不苟、立場公允、將一部作品當成一件本身有其價值的藝術品的文學批評——已經近乎不可能了。」又說「文學似乎被宣傳所淹沒」、「這是整個文學界災難的本質。」
在「控評」的年代,沒有人再去關心文藝的技巧,而是抓住主題,熱衷地發掘其政治和社會的含義,以此來劃分不同的群體。文人間的互相輕視已經變成了烏合之眾間的相互蔑視,作家們再也不敢輕易表達自己的真實觀點,而是小心翼翼的迎合公眾的口味,為了獲得他們的讚賞而創作,「為藝術而藝術」的時代早已一去不復返。
基於思想不同的「文人相輕」
針對思想的批評是必要的,但不是絕對的。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尖銳的批評了杜林的錯誤思想,但也強調「不應該違反文字論戰的規則」,對柏林大學剝奪杜林教職的做法感到不恥。
其次,思想本身具有歷史性,司馬遷生活在百家爭鳴的末期,所以《史記》既歌頌懼禍逃離殷商的微子,也讚揚對楚國忠誠堅定的屈原;班固生活在儒家一統之後,反而說屈原「非明智之器」,顏之推更是說他「露才揚己,顯暴君過」——對他們來說,君父的體面才是最重要的。這種因思想的歷史性而產生的「相輕」心理,更多是偏見而已。
據說托爾斯泰在臨終之前曾寫文章激烈地抨擊莎士比亞,說他是一個淺薄的文人,沒有一以貫之的哲學。認為莎翁的戲劇不關心社會或宗教問題,太過玩世不恭、老於世故——托爾斯泰的結論是莎士比亞是一個不道德的作家。
這種批評現頗為可笑,然而我們卻也在不知不覺中做這種蠢事。托爾斯泰生活的年代,自然有關心社會與政治問題的條件,而莎士比亞在創作戲劇時,不能不顧慮到伊莉莎白一世的專權以及教會的法令。他敢於在《裘力斯·凱撒》中把布魯圖塑造成英雄,已是難得之舉了。托爾斯泰可以站在事後諸葛亮的高度來蔑視莎士比亞,從思想上把他駁倒,但是這些都無關主旨。我們閱讀莎士比亞的作品,照樣感到愉悅,依然能被他的寫作手法所觸動,進而嘆服。
《荷馬史詩》、《詩經》、《楚辭》已經度過了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與現代社會各種不同的時期,人們的思想早已發生改變,但是這些經典作品永遠有人在讀、永遠存在藝術價值。即使無數的文人曾在思想的高度上輕視過它們,但它們依然在流傳,而那些批評的文稿卻幾乎全部進入了歷史的垃圾堆——這說明文學、藝術作品的價值很難用某一時期的思想來評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