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余川鄉下民國初期一位小腳女人

2019-06-01   廣濟印象

祖母是民國初期的小腳女人,她短暫的一生,既有舊社會女掌柜的歷史,又有新時期社員、職工的經歷。她的身後,還有兩段靈異般的傳奇。

祖母比祖父小一歲,是對面許垸的姑娘,姓許名芊。她民國六年出生(公元1917年)時,我們劉家的曾祖輩女人們,作為外婆、舅娘的,提著紅雞蛋、油麵、雞鴨魚肉等前去賀喜。當時,我的曾祖母,就給他剛一歲的兒子——我的祖父,定了這門娃娃親,也就是典型的回頭親。

劉、許兩垸相望不過二三百米,處在兩道山嶺之間。兩山嶺都源自橫崗山,許垸在東邊的雞公山下,垸場面西;劉垸在西北方的跑馬嶺的山腳,垸場面南。雞公山余脈延伸至青蒿鋪後側時,向西突轉,平伸出千餘米的土丘,橫擋在兩道山嶺的出口,狀如蜈蚣。因南宋名將余玠有衣冠冢於此,改名為余公山。余公山作為回顧之山,千百年來,溫情地守護著這塊夾在兩山之間的一片鄉土。




兩垸之間流淌著一條天然的小河,喚作毛河。它順著山勢而下,一路蜿蜓曲折,流至余公山,被橫向阻擋,遂突轉向西,淌入梅川水庫。在它不經意地蜿蜓曲折之間,也天然地劃出了兩垸的界線。

兩垸相對數百年,世代經營著這片田園,守望相助,相處甚歡。如同祖母的聯姻一樣,其它宗戶和姓氏之間亦有相通。至今,兩垸之間,你稱我舅爺,我叫你表叔、老俵者十之八九。

祖母長到出嫁時,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身材高挑勻稱,齒白唇紅,面淨髮濃。一雙三寸金蓮,走動起來,如柳似風。讓人想不明白的是,如此的小腳,不知是如何跟外太公練習拳腳的。祖母對自己的婚事好像沒有意見,感覺是順理成章的事。她從小就知道,住在對面劉家大屋的祖父,是她的堂表哥,也是將來的丈夫。況且少時的祖父,亦是玉樹臨風,溫良謙恭,頗有君子風範的少年郎,想必當時的祖母,也是芳心暗許了。

祖母的出生其實也很不幸。她出生不久,外太公早逝。外太公的嫂子,留下一女後也早逝了。於是兩家合為一家,祖母就多了一個姐姐,後來又添二個妹妹。其中小妹從小就抱養外鄉,另領入一男丁,以繼許家香火。

繼任的外太公是一名屠夫,在青蒿鋪有一間鋪面,一家五口,有鋪有田,日子還算安定。在祖母十四五歲時,就在青蒿鋪姐夫家開設的飯店幫襯,姐夫家是大戶,姓趙,在青蒿鋪上開有布行、酒坊、豆腐店、飯鋪等。因此,年輕的祖母從小就在這東來西往的街面上歷煉。婚後,祖母在外太公的資助下,自立門戶,也開了一間飯鋪。由膽小靦腆的小村姑,漸漸成熟為年輕貌美,能說會幹的老闆娘,一時成為當地一大風景。

也許是上天的造化,一對夫妻,往往是一方幹練,另一方柔弱,祖父便是如此。祖父的柔弱,在大婚時的逃婚,就表露無遺。愈近婚期,行為愈加激烈,他以吃齋向佛為推脫,終日抱佛於一隅,念念有聲,閉門不出。行路時,避讓蟲蟻,蚊了叮咬時,並不拍打,只輕拂驅之,口中還念念有聲。此事一直是老輩們的笑談。祖母很大度,婚後,她一人忙前忙後的張羅家裡鋪里的事務,安排好祖父的衣食住行和日常事務,讓祖父很是省心。祖父按祖母的指派,安安份份地執行,日子也過得很充實飽滿。漸漸地,祖父打消了對婚姻和家庭的畏懼,終於也體會到了幸福男人的時光。因此,我後來經常聽到他,將祖母的名字當作小調吟唱,還是充滿了懷念和感傷。

青蒿鋪,座落在橫崗山南面的山腳下,自古有一條穿村而過的大道。它東接荊竹、黃梅,西連梅川、蘄春。是蘄、黃、廣三縣物流匯聚交易的官道,與西去十里的廣濟古縣城,形成政治與經濟的遙相對應。當年是名噪一時驛站和商貿之地。沿路兩邊的酒肆、驛站、店鋪、作坊等延綿數里,正街青石板的路面上,常年販夫走卒,香客不斷。日夜馬蹄聲聲,人流如鯽,很是興旺。

祖母的飯鋪是一間臨街的兩層鋪面,與左右店鋪相連,高高低低地形成街市。左邊是豆腐鋪,門前排一排木板,常年擺著新鮮出灶的豆腐塊,厚厚的,白晃晃的面上用濕布蓋著。旁邊是壓成小方片的茶色豆片,一塊塊地側立著,泛著金黃結實的光澤。豆腐後面立著一排透明玻璃罐,罐里裝著是紅白相間的霉豆腐,有辣椒粉拌的,有辣椒糊和油浸泡著,鮮辣誘人。 木板下面還有一個大木桶,有木蓋坐著,是嫩滑可口的豆腐花。肩上搭著汗巾的夥計,不時地用蒲扇在木板上空有意無意地趕著蚊子蒼蠅,嘴裡偶爾吆喝兩聲:豆腐囉,豆花豆堖豆腐乳——唻。聲調悠長祥和,不急不燥。右邊是一間酒坊,門邊擺著幾口大缸,黃幽幽地放著陳年舊光,缸里分別裝有甜米酒、高梁燒、谷酒。裊裊如絲的酒香,常年飄散在這青蒿鋪上,挑逗著過往行人和鄉鄰們的味蕾。

飯鋪並不大,底層是兩間連通的大堂,前面擺著六張八仙桌和條凳,整齊乾淨,泛著黃亮的桐油光澤。桌子中央有一個粗壯的竹筒,插滿了油亮的圓木筷子,筷子是漆著紅頭黑身兩色,與當時通用的一色竹筷截然不同。展示著主人的講究和時尚。桌子後面是一排半人高烏黑的櫃檯,櫃檯後面是一排靠牆的立櫃,櫃櫳上陳列有,小壇酒,茶包、點心、小菜等商品。平時,這就是祖母就在記帳結單的地方。立櫃的右邊是一道門,通往後廚,店小二就由這進進出出地傳菜遞茶。立櫃的左邊有一架木樓梯,可以咚咚地踩著上去,二層有橫排的過道,梯口正對著的是一個雅間,窗外就是臨街的青蒿鋪。過道里側是臥房,我的父親就曾出生在這裡。

祖母飯鋪的對面是外太公的肉鋪,每日為祖母和祖母姐夫的飯鋪供應用肉,祖母姐夫的飯鋪在稍遠些下鋪,三家成三角形有個照應。祖母的飯店以小巧幹凈,菜品精緻和祖母的熱情伶俐豪爽為特色,多為鄉人和過往客商光顧,很快就贏得了口碑,小生意也日漸紅火起來,店裡請了三個廚師幫手,加上祖父和另一個雜工,也有五六個人的規模。

然而,臨街的鋪子也有些不好的地方。抗日時期、解放時期,這條三縣通衢,屢遭兵燹,青石板上分別踩過了鬼子的鐵靴、國軍的大頭皮鞋、劉鄧大軍的布鞋。祖母在這些動盪的交錯歲月中,堅持到了解放後的土改。算來近二十年,這段歷史已漸漸遠去,知之甚少,有待考證。但我想信,在這風雲激盪的社會變革中,一定也有著平凡人不同的故事。

從祖輩傳下來一件事,我了解到一些祖母的活動能力和機智。那時是國軍退敗時期,祖父在田裡勞作,來了一隊過路的隊伍,祖父被抓了壯丁,挑一擔軍用物資隨行,充當運輸民工。祖父是老實木納的人,沒讓人給家裡捎個話什麼的,就老老實實跟著走了,也不敢問挑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回來。這下可急壞了曾祖母,連忙上鋪找祖母,上氣不接下氣地未進門就喊:「芊吔,金先(祖父的大名)被過兵的抓走了,快想想辦法,這怎麼解啊。」祖母也許是見人見事多了,從櫃檯後走出來,一邊安撫曾祖母,一邊吩咐伙房準備一擔酒食,叫上兩二個夥計挑上跟著,一路去追那隊人馬。這支隊伍從劉垸過回頭寺,正向橫崗山進發,一路有百十來人,如一條土黃色的長蟲,在小路上蠕動,為首的是一位穿著草綠色軍裝的軍官,騎著棗紅馬。

祖母一行三人緊趕上前招呼:「長官辛苦了,我這有一些酒食,送來犒勞大家。」隊伍一下子停了下來,士兵們高興了,好奇地嘻鬧起來。長官有些蹊蹺,勒轉馬頭,哈哈一笑:「這窮鄉辟壤的,也有知道勞軍的?」祖母也不含糊,高聲應答「都是離鄉的子弟,槍林彈雨的不容易,我們盡一份心意,大家不要客氣。」長官想不到祖母能如此應答,看了看二個夥計的擔子,望望正午的日頭也釋懷了:」好,那就謝謝老鄉了!」隨後招呼隊伍:「弟兄們,就地做飯,吃飽了,再翻橫崗山。」祖母趕緊張羅上酒食,一邊跟軍官打探祖父的事。軍官明白了來意,哈哈大笑:「原來是有目的!我們要翻山,士兵們擔子多,就找老鄉幫幫忙,過了山,就放他們回來。」祖母這時才鬆了一口氣。

飯後,祖母讓一個年輕壯實的一個夥計將祖父換下來。祖母牽著祖父的手,問這問那,順利地領了回家,見著了曾祖母,她老人家這才放下了心,過了這場虛驚。

祖母是位熱心的人,對有困難的總伸手幫助。同村的一位老人經常回憶說:「你奶奶性格開朗直爽,見我是童養媳,缺衣少食,上鋪時總留我吃飯,還送些衣物給我,同姊妹一樣。」

但祖母也是一位很要強的女人。為了將過繼給大爺爺的父親要回來,曾在垸里大鬧了一場。父親原有一位哥哥,叫大牛(十五歲時不幸夭折了)。父親出生八個月,就被大爺爺過繼了去,鄉里叫「壓福度子」。在父親11歲時,大爺爺已生下了二個兒子,而祖母這邊的大牛卻不在了,只有一個女伢(大姑)。於是祖母想將父親討回來。祖父去說了二次,都沒有成功。祖母不甘心,那天從青蒿鋪回來,找到正在田裡幹活的大爺爺,商量討回父親的事。大爺爺不同意,昂著頭嚷:「我養大了,你要回,那有這麼好的事?」祖母也不示弱:「我給孩你度子,你現生了二個兒了。我大牛沒了,只一女伢,你又不讓他讀書,我要回來,有什麼錯?」倆人在田畈里爭執不下,就鬧了起來。不料,祖母這個小腳女人還占上風,將粗壯的大爺放倒在田埂上。大爺爺氣得躺一天,祖母乘機辦了一桌賠禮酒席,請人打個圓場,將父親還是討了回來。

也許父親真的能壓福,祖母隨後又生了叔叔和小姑,這樣就成了六口之家了。然而,世事的變遷,並不是隨人的意志所能掌握的。祖母的飯鋪開了近二十來年,老闆娘的日子在1952年的土改運動中,嘎然落幕。




祖母回到了垸場時,叔叔剛出生,是五口之家。村裡改組生產隊,每家按出勤的勞動力記工分。祖母是小腳女人,祖父又勞動力弱,二人的工分難以維持五張嘴,日子陡然艱難了起來。熬到1959年10月,湖北省第一座大型水庫,麻城明山水庫在擴招人員,由曾外祖母和姨奶家的幫助,將全家遷移了去,成了庫區職工。其時,父親已15歲,分派了放羊。祖父和祖母在養飼場工作,一家人總算有了一段穩定的生活。

然而,命運之神沒有給我們喘息的機會,這樣的光景沒有多久,1962年,祖母卻積勞積疾,因病早逝而去,享年45歲,最小的姑姑那時才一歲半。




中間是曾外祖母、前面的是叔叔、後右是祖母,後左是姨奶,左前是大姑(約1957年攝)

我對祖母的印像只是一張泛黃的照片,嵌在家裡的玻璃像框中。兒時,關於祖母的記憶,有兩件事卻充滿了靈異的色彩。

一件是,是聽母親說,有次她做了一個夢。夢中她正在堂屋裡給孩子們上課,見一梳洗得很齊整的中年婦女,身材挺拔,一雙小腳,肩上背一個布包袱,腋下夾著一柄紅色的油紙傘。晃晃悠悠地從屋外走來。母親從未見過她,卻自然地喊她:「姨(方言母親),您回來了?」

祖母說:「伢,明山水庫沒有親人,我回來看看。」

「您那還好不?」

「不是很好,茅屋總漏。」

「等他們兄弟倆回來了,將您遷回來好不?」

「那最好,那最好」

說著,看到睡在搖藍中的弟弟,想伸手去抱。母親夢中也知道她不在世,連忙阻止。祖母也停了下來,會心地一笑,連說:「好,好。」

母親將這夢境,第二天與祖父說了,祖父連連說:「是你姨回來了,她的棺材是沒有上油漆的,陰間叫茅草屋。是要遷她回來了。」又是芊吔——芊唉地喃喃著。祖父雖然不善表達,但他還是一輩子在念叨著祖母。不管是高興或難過的時候,總是這樣呼喚著,仿佛祖母一直在他身邊一樣,從未離開。

另一件是,約在1976年。父親和叔叔姑姑們,將祖母的遺骸遷了回來。到家時,用一個長木盒裝著,放在祖父的臥房旁邊。按祖父的指點,安葬在後山一處高凹地。安置好後,父親就回了工作單位。可一個月來,父親總是心神不寧,感覺祖母的墳地有問題,就寫一封信給母親,告知墳包覆蓋草皮時,曾留下了記號,讓母親去確認。不料,記號沒了,重新打開墳地時,祖母的棺木不見了。經查實,確為有人做了手腳。為此鄉人驚奇了許久,想不到祖母還真有這奇事。最終,祖母的棺木還是在原位安置了下來。

祖母,生長在這塊土地上,最終按照她的意願,還是回到了這裡。時光流逝,祖母魂靈有知,仍殷勤地守護著這塊故土 。

2019.5.10 順德

消息來源:廣濟文化 作者:劉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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