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哲學思想有一冷一熱之分。冷的是道家和佛家思想,熱的是儒家和墨家思想。
儒家哲學是積極進取熱情的哲學。他們把世界看成一個舞台,我們每個人都要化好妝,認認真真地在舞台上唱念做打,以求一個好結果。即使是面對死亡,也要死的光榮死得其所死的身後有大名。墨家也是如此,雖然他們反對儒家的厚葬思想。
道家和後來傳入中國的佛家哲學,則是一種冷眼旁觀的哲學。他們仿佛從人生一開始,就非常透徹地看透了生命的意義。莊子的齊物思想,把生與死看成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生與死不過是氣聚與氣散的過程,無論你怎樣,你都逃不過變成一堆黃土的結局。所以,莊子的妻子死了,莊子鼓盆而歌。莊子在臨死之前還告訴自己的弟子們,不要厚葬,就隨便扔掉就可以,因為你埋葬了讓地下的蟲子吃,扔在外面讓老鷹狐狸吃,其結局都是一樣的。
佛家看得更加透徹,他們認為這世界和人生,其實就是幻象,所以生與死的意義不大,真正有意義的是實現涅槃,進入西方極樂世界,去享受彼岸的快樂。
在道家和佛家思想的影響下,中國人對死亡看得比較豁達,既然人沒有辦法避免死亡,那麼就樂觀地面對死亡吧。
唐朝有個詩人,是著名的詩僧,叫王梵志。他的詩歌通俗易懂,但帶有一種冷酷的意味。在大唐盛世,人人都要馬上爭取功名,人人都渴望自己的畫像能掛上凌煙閣的時候,王梵志看到了人生的最終的結局——野草尚能死而復生,但是生命一去不回,生命根本就沒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機會,無論你是帝王將相,是才子佳人,你是販夫走卒,是引車賣漿者,在生命的最終歸宿面前人人平等。我們最終都要住進那堆土之中,而且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終將變成一捧黃土變成荒煙蔓草。
這堆土,叫「土饅頭」。這是多麼悲劇的反諷的人生結局啊。
王梵志冷冷地寫道:
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裡。
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一人一個土饅頭,這是我們最終的結局。
在人生必將走向無可奈何的死亡的背景下,中國的詩人們,最深沉的悲嘆大概就是懷古詠史詩了。他們往往會面對今日的荒涼,想起往昔的繁華,然後不可避免地想到未來的結局。縱然現在是風光無限,誰又能阻擋最終一場荒涼的悲劇呢?
將這種人生的幻滅感寫的淋漓盡致的,是曹雪芹: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在曹雪芹之前,孔尚任以同樣深刻而悲涼的筆調寫道:
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
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這都是對命運無常、生命有期的悲嘆。
人生還有哪些東西不能失去?是鐵門檻?還是鐵帽子?在無常的人生面前,沒有任何東西是牢固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不朽,它們最終都將化為黃土化為荒草,化為融入歷史深處的一縷煙塵。
南宋詩人范成大寫了一首詩,把王梵志的詩意擴展成為一首七律:
家山隨處可行楸,荷鍤攜壺似醉劉。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三輪世界猶灰劫,四大形骸強首丘。
螻蟻烏鳶何厚薄,臨風拊掌菊花秋。
范成大說,家鄉土地山丘哪個地方都可以栽種楸樹,我扛著鋤頭帶著壺老酒整天悠悠然搞得像傳說中的醉仙劉伶。即使人真的有千年鐵門檻顯赫和長久的家世那樣福祿長壽,最終也就是落得一個土饅頭似的墳丘。在這凡俗世界裡最終如同佛家說的大三災中火劫後的余灰,人的四大形骸只是一個皮囊,最終歸葬本原,回歸故鄉。螻蟻這樣的小蟲,和烏鳶這樣的大鳥又何必分出大小厚薄,我呢,只需要對著秋風拍掌賞菊感受這秋天的美好。
這首詩中,既有劉伶死便埋我的幽默,有莊子齊生死深刻,有佛家的解脫,有人生每人一個土饅頭的悲涼,更有「臨風拊掌菊花秋」的曠達。
在誰也逃不過滄海桑田變化理念的影響下,中國的詩人們寫下的懷古和詠史詩詞,幾乎都是一樣的深沉和傷感。
唐朝詩人沈佺期在看到北邙山漫山遍野的墳塋時,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北邙山上列墳塋,萬古千秋對洛城。
城中日夕歌鐘起,山上惟聞松柏聲。
當年的王宮貴族,當年的高陵大墓,最終還不是歸於虛無,只聽到山上那如泣如訴的松濤聲。
李白在路過金陵鳳凰台時,他感嘆六朝的繁華早已成為一堆古丘:
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劉禹錫沒有去過金陵,卻寫下千古名詩: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當年那些玉樹臨風的王謝子弟,那風雲激盪的東晉往事,全都不見了,只有秦淮河水在流淌,只有烏衣巷的夕陽,年復一年的悲傷。
面對人生必須要吃下去的土饅頭,我們將如何自處?如何在最終到來的大限之前,活的開心一點,活的明白一點,這正是鐵門檻和土饅頭給我們的人生啟示。
原來,
我們斤斤計較的,無非是蝸角虛名,
我們孜孜以求的,終將離我們而去,
人生所有的不平等,在土饅頭面前,終將平等!